永生桥
作者: 马楠1
和庞斌闹崩后,女儿劝我出去玩一趟。她们班要去山东祭孔,往返四天。女儿说,正好你也放飞一下,郁气不散,伤脾伤肝。
我想,那就去吧,主要是让她安心研学。
去哪儿呢?我刷着携程,让女儿索性主意拿到底。
女儿说,长沙?逛逛街,吃个火锅,再来一杯茶颜悦色,完美。要是还不行呢,就转趟北京去听场德云社相声,你不是喜欢郭德纲吗?
我说,高兴过度也伤身的。
女儿一撇嘴,你还到不了那地步。
我苦笑,那倒是。眼下别说是郭德纲,就是再加个李雪琴,我也高兴不起来。
行程就这么定了。出发当天,女儿往我包里放了本书,英国作家罗琳的《哈利·波特》。女儿说,每个人都能拥有自己的魔法。撑不下去的时候,大喊一声“Lumos Maxima”(终极荧光闪烁),就会出现奇迹。我当然不会相信一个十一岁孩子的话,但为了不让她担心,我表示一定会认真读完。
我买的是从宜昌至长沙的快车车票。22:56开,次日5:28我将置身另一个城市的黎明。千万不要以为我是在有意制造浪漫,选这个时间段,完全是因为票价便宜。
深夜站台上的乘客跟白天不太一样,像夜幕里固执的异类。我有些恍惚,或许我们并不是在等一趟晚点的列车,而是在进行一场绝望的集结。我看着面前的轨道,脑子里冒出一个极端的念头。鬼使神差地,我真往前挪动了几步。突然,刺耳的哨声猛然而至,一个穿制服的中年男子举着扩音器,目不转睛地冲我喊话。我有些羞愧,为了表明态度,我转身走到队伍的最后,站得毕恭毕敬。
2
女儿读的私立学校,每年暑假都有一次夏令营。往年全国各地地跑,今年规格更高,去麻省理工,与那里的学生手拉手。这是班上第一次组织国际夏令营,家长们恨不得把两只脚都举起来表示同意,只有我反应冷淡——我根本拿不出这么多钱。
开完会还没出校门,旅行社就在群里搞了个交费接龙,原来有两个家长已经报名了,像故意要揭我短儿一样。我有些恼火,上了车,给庞斌打电话。他漫不经心地问我,出个国有那么稀奇吗?话没说完,麻将稀里哗啦倒一片。我火噌地一下就上来了,也没管他有没有在听,拣着最脏最毒的话一通骂。
骂完,我抓着方向盘发呆,听见女儿在后面说,本来我也不想去。你给我报个游泳班吧,暑假我想学游泳。我的心像被锥子戳了一下。很多时候,我真宁愿这孩子自私点、任性点,不要那么懂事。我说,肯定得去啊,咱家有钱。我主要是烦你爸老打牌。
女儿幽幽地说,何必为他气自己啊。
我瞟了一眼内视镜,没看到女儿,倒看见自己面目可憎。我说,你可不能讨厌你爸。女儿说,谈不上讨厌,就觉得你挺辛苦的。我说,苦什么?为了你我一点儿都不苦。
第二天一上班,我拿着审批单去找经理签字。公司有借备用金的传统,我刚升了主管,有一万的额度。
经理有些无奈地看着我。她说,昨天刚回集团开的会,准备一会儿在例会上传达的。集团明确要求,我们新区这边,原则上除了市场部,其他部门都不能再借。我说,这么不巧,轮到我就开会了。经理说,你自己也是财务部的,那几笔死账又不是不清楚。这边刚组建,白纸一张,集团当然要提前规避风险。
她关上门,给我倒了杯水。我预感她要说什么,心里有些乱。果然她说,有件事我不知道该问不该问。公司都在传你到处借钱,没碰上什么事儿吧?
没事儿。我说,想在股市凑凑热闹,手里几笔钱又存了定期。临时找几个朋友拿了点,都是私交不错的,没到处借。
经理说,我就说呢,你哪儿是缺钱的人。
我说,又是综合部那几个老嫂子传的吧?
经理一笑,别多想,忙你的去吧。
回到办公室,来不及生气,我把身边的朋友捋了捋,短时间内能拿出这么多钱的,只有唐娜。唉,偏偏是唐娜。一想到她趾高气扬的样子,我就有些望而生畏。我想好了,她若肯借,我按月算利息给她,借的时间也不长,年底我会得到一笔补贴。
去年,集团收购了一个民营公司,地点在二十公里外的新区。经理找我谈话,岗位薪资都不变,但会多一项补贴和职工疗养,也就是度假旅游。经理一再强调只是征求意见,让我充分考虑后再答复。大概她也觉得,作为一个家有小学生的操心老母亲,我未必会同意,往返四十公里车程,近两小时全浪费在路上,而两个小时的缺失,无疑是鸡飞狗跳的再升级。别的不说,即便准点下班,赶到学校也是六点半以后。孩子受罪,我也好不到哪儿去,回到家,做饭、洗衣、拖地、检查作业、完成各种打卡,十二点之前上床睡觉就不错了。长期的晚睡加每天的急急吼吼,很难保证我不会因为焦虑而难以心平气和地面对女儿。顺便说一句,心平气和是所有教育专家对母亲提出的基本要求,反推过来的意思大概是,一个粗暴急躁的母亲足以摧毁孩子的一生。
但我很快给了答复。去。一个月两千六,一年三万出头,刨去油钱,至少净落两万。再说疗养,全是北戴河、亚龙湾这种度假村,运气好,巴厘岛、北海道也不是没可能。我倒是无所谓,关键还有个家属指标,这意味着女儿每年暑假都有一次不错的旅游。
我担心经理冒出别的顾虑来,再一次坚决表态,我去。
这话一出,多少有些心酸。倒退五六年,我才不会为了这点小钱把算盘拨得啪啪响。那会儿庞斌多能挣啊,开预制厂,订单一张接一张,挣钱跟舀水差不多。那几年宜昌到处都是热火朝天的工地,从市里一直铺到郊外。这边还没铲平呢,对面就建起亮堂堂的售楼部。两岁多的女儿经常指着“抬起头”的挖掘机说,妈妈,霸王龙。庞斌让我赶紧买房,他说,房价马上就要疯长了。我不敢怠慢,半年内买下四套。除了投资,我对自己也舍得花钱,内衣只穿一两万的塑身款,鞋子只穿羊皮底,抹脸的瓶瓶罐罐就更不用说。公司那帮小姑娘都喜欢我,只因隔一段时间,我就拎一包小样散给大家,纪梵希粉底、博柏利香水、雅诗兰黛眼霜。以至于每次年底测评,我的同级评分都是最高的。
唐娜也收到过我的礼物。当然不是小样。她是个包包控,庞斌的工厂出事前,我每年都给她送包,香奈儿、LV、蔻驰,光是限量版的就好几个。送礼的主要目的是维系感情。简单来说,我的工作和婚姻她都助了一臂之力。这些年在与唐娜的交往上,我一直都隐忍迁就,顺着毛摸,扮演一个好闺密。但时间一长,我发现她没怎么变,还跟小时候一样,只不过藏得更深罢了。庞斌劝我说,表面上过得去就行了,她改不了的。看欧阳的面子,没欧阳就没我的今天。
3
我跟唐娜在一个院里长大。一点不夸张地说,那段童年时光,至今在我心里留有阴影。
有年暑假,我在唐娜家写作业。天很热,唐娜跟我玩儿石头剪刀布,输的下楼去买西瓜。第一次我赢,她说再来,三次定胜负,结果还是她输。她说,要不这样吧,你去买,我把公主裙借你穿一天。她这么一说我就心动了。那条公主裙是她姑姑从上海带回来的,特别好看,全镇都没有卖的。我于是下楼,跑了半条街去买西瓜,等我满头大汗回来,唐娜说,哦,忘了告诉你,不是现在借,是等我不想穿了再借。
五年级时班上搞勤工俭学,每人要交十斤玻璃。唐娜说她知道一个地方有,我俩一起去,然后平分。她带我去了医院附近,那里扔了很多输液瓶子,口袋快装满时,唐娜让我去楼梯口守着,免得医院的人看见。我站了一会儿觉得不对劲,出来一看,果然唐娜不见了。等我跑到路边,见她正搭上一辆拖拉机,走的时候还不忘冲我哈哈大笑。让我更寒心的是,连我爸妈也站在唐娜那一边,他们说,你就不能像她一样胆子大一点?就知道哭哭哭,没用。
我们那个镇上只有一所中学,村里那些读完小学的学生,都要转到镇上寄读,庞斌也是其中之一。庞斌个子不高,瘦,头发总朝上竖着,即便用水也压不下去。乍一看,有点像小说里那个怒发冲冠的蔺相如,不过庞斌很少发怒。作为我的同桌,他经常在我进教室前把凳子从课桌上拿下来,并用抹布擦干净。轮到我值日,他会故意留到最后帮我打水。我那时候经常哭,还是因为唐娜,只要我考得比她好,她就以各种理由在全班孤立我。庞斌的座位靠墙,我每哭一回,他就用削笔刀在墙上刻个钩,庞斌说,等刻满十个,他就去收拾唐娜那个“恶毒娘儿们”。
没等到十个钩刻满,有人先对庞斌下了手。他偷偷帮我打水的事暴露了,班上的男生因此嘲笑他是只“癞蛤蟆”——每条裤子都打了补丁,竟然还想跟班上的走读生搞对象。
那是我第一次见庞斌发怒,他一声不吭地冲过去,跟那个男生扭打在一起。那个男生个子很高,但庞斌很有章法,他一脚踢在那人的膝盖上,待他弯腰的瞬间,一把薅住他的脑袋。之后,谁也没有想到,他竟然会一口咬上去。那男生蹲在地上抱头惨叫,庞斌红着眼,在全班同学的惊愕声中吐出一缕头发。
那场武斗之后,唐娜没敢再欺负我,我当时的心情,简直可以用一首《翻身农奴把歌唱》来形容。从某种意义上说,庞斌解救了我。但庞斌红着眼睛吐头发的画面,总是在提醒我要跟他保持距离。好在升初二后,我们三个人分到不同的班,很少再打照面。
再次见面是我回宜昌以后。
大学毕业我去了深圳,去的时候以为自己是只鸿鹄,待了几年才发现不过是只灰溜溜的燕雀。唐娜读的职高,还没毕业就找到了工作,在奥迪公司当车模。有一年车展,一位叫欧阳的老板拍下一辆Q7,也要走了唐娜的联系方式。
结婚后的唐娜经常在QQ空间晒照片,吃的穿的用的玩的,俨然成为琼瑶小说里那个最最最最幸福的女主角。那些照片让我很受打击,她在卢浮宫前展开双臂做飞翔状的时候,我还跟人合租在一间二十平方米不到的民房。房子里没有空调,一到夏天只能冒着危险去楼顶打地铺。
记不清是谁先联系的谁,总之那一阵子我俩的关系突然就密切起来,成为无话不谈的网友。起初碍于面子,我各种装。唐娜像是看出来什么似的,让我待不下去了就回去。宜昌有好几家不错的国企,欧阳跟那些高层都熟。我知道唐娜是有意显摆,却还是因她的话放弃了留在原地继续挣扎的决心。好在关键时刻唐娜没有食言,我读的是二本,又学的是满大街一抓一大把的会计专业,能进公司,全靠欧阳帮忙。
接到录用通知那天,我请唐娜、欧阳还有庞斌吃饭。初中毕业后我再没见过庞斌,他一进门我差点没认出来。他高了,壮了,头发还是那样竖着,但剃平后显得精干灵敏。他接过欧阳的外套和包,把它们挂到衣架上。又把欧阳茶杯里的水加满,用纸巾擦干净,放到他面前。
欧阳比唐娜空间里的照片更显年轻,穿着打扮一点也不像大我们十五岁的人。尽管他刻意亲切,但浑身的气场还是令我们都十分拘谨。我看了一眼唐娜,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变得温婉端庄了,笑的时候抿着嘴,半颗牙都不露。
我起身给欧阳敬酒,因为紧张,想说的话堵在喉咙,最后只叫了声姐夫。唐娜和庞斌在一旁边笑边给我使眼色,我会意,把酒干了。欧阳让我别见外,说,都是一家人,坐下吃菜吧。他说完两手在腰间拍了拍,庞斌赶紧起身,从他包里拿出烟,掏出打火机欠身点上。
烟抽到一半,欧阳接了个电话,说有事得先走。他抬手冲起身一半的庞斌压了压,让他留下来陪我们,并说,有人接,走的时候记我的账。唐娜起身帮欧阳穿外套,问他几点回。欧阳说,看情况,你不用等我。唐娜埋怨道,别又深更半夜的。说这话时,欧阳已经顺手关了门,我敢肯定他听不到,所以,这话更像是说给我和庞斌听的。
欧阳一走,紧绷绷的气氛“砰”地松了。唐娜说,十一年没见了,就说怎么喝吧。庞斌像只出笼的野兽,咬着烟撸起胳膊大声嚷嚷道,来来来,满上满上。那天我们都喝得不少,快凌晨的时候,庞斌要换个地方继续。到了KTV,唐娜和庞斌亢奋不减,一首接一首,脱了鞋站茶几上唱,光是声音大,全没在调上。后来,庞斌提议合唱一曲《友谊地久天长》。可能真是喝多了,也可能是屏幕里的玛拉消失在蓝桥,总之唱到“旧日朋友怎能相忘,友谊地久天长”的时候,我们三个都有些动容。
从KTV出来,天快亮了。唐娜哑着嗓子说,上一次这么疯,还是结婚前。她钩住我的肩膀,在我脸上啄了一口说,你回来了我真他妈高兴。庞斌说,我也高兴。唐娜另一只胳膊钩住他,不如你俩在一起算了。她扭头看我,工作嘛,有个点卯的就行。这家伙现在混得不错,房子车子都有了,马上准备出来自己干。庞斌,是不是?庞斌有些不好意思,嗐,全靠娜姐关照。唐娜说,那就听姐的。她想了想,要不,明天我们去永生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