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家淤记

作者: 柴薪

刚刚下过一场暴雨,江水积得很满。严家淤长满茂盛的荒草,几只鹌鹑突然蹿上天空。我从江边游步道逆着江水走到衢江大桥下就返回来了。过了几天的一个黄昏,我又去过一次。江水退下去了,江面变得又平又缓,波平浪静,几乎是静止不动的碧蓝。树木的叶子纷纷向上,碧绿的茅草在风中发出极长极细的声音,细细的,不绝如缕,像针尖,一下子扎在我心上,最细微的事物也能把我带走。这次,我走得比上次远点,走到严家淤码头,我才发现有这么一个绝好的去处。码头缓坡两边长满苇草,码头东头一头扎进苍茫的衢江里,码头两边的江水变得平缓、舒展,是游泳的绝佳处。

端午后的第三天,晨早,衢江严家淤码头,天空布满云朵,衢江被天空压得很低很低,岸上的草木、楼房的倒影从不同的角度,在江面上呈现出来。而那些真实的事物影像,却渐渐消失。比如,我脚下的严家淤码头的一头扎进江水中,无影无踪。

近日,江水陡涨,江水滔滔,我躺在江面上,水流声,划水声,从我耳边流过。天空压下来的声音大于江水的声音,江水的声音大于我划水的声音。我仰躺在江面上,像躺在虚空里,而虚空更接近于想象与心灵。

在衢江的激流中游泳,对于我是第一次,也是我第一次亲近衢江。这和在岸边亲近衢江是不同的,感觉也是不一样的。可惜偌大的衢江只有我一人在畅游,一股苍茫油然而生,让我发出这样的感叹!

我看见江水中的倒影,波纹,它们以铺陈之势,涌进我的胸廓。倒影粗犷,像国画的大写意一般,将云朵、楼房、树木次第呈现。我看见我自己像一条鱼儿,在倒影和波纹中穿梭,自由自在。

我在江中游泳,我的身体占满江水,江水一定也占满鱼的身体,占满鱼忧郁的眼神,在鱼的眼中我一定是个陌生的怪物。我从鱼的上方游过,鱼一定也用占满江水的惊诧的眼神瞪着我。

远处的衢江大桥上,有几个行人停下来看我。他们压根不知道我的故事,就像我也不知道他们的故事一样。更远处的天空,那几朵白云依然悬着。其实,无论是岸上是水中还是天空中,你看到的一切都像是虚幻。

上岸时,码头有些湿滑,蹭破了脚,江边的各种草木安静且有秩序。橘树已结出青青的橘子,果枝向一旁倾斜,而倾斜似乎有古疏之美。空地上花朵簇簇,高大的香樟,低矮的竹子,低处的芒草,以及正在草叶上弹琴的蛐蛐,跳跃的蚱蜢,还有树枝上清丽的鸟鸣……

大地一片繁花似锦,天空一片深奥空旷。世间万物皆有定数,因而万物不绝。而人心往往僭越定数,所以人心不古。衢江苍茫悠悠,百年无非一瞬。

严家淤是衢江中的一个岛,有点像长沙湘江上的橘子洲,严家淤岛从江山港与常山港汇流处(衢江起始处)逶迤绵延至礼贤桥下,像一艘大船漂浮于衢江之上。西边隔江与钱家山、鹿鸣山为邻,东边隔江相望于衢州古城,站在严家淤上,抬头但见衢江向北滔滔而去(这点也和长沙的湘江类似)。

晨早,我从礼贤桥西端的附桥蜿蜒曲折而下,踏上了严家淤。阳光刚刚出来不久,草木似乎也从睡梦中刚刚醒来,是那种将醒未醒的状态,发出惺忪的气味,草叶上的露珠,像珍珠,像玛瑙,晶莹剔透,在晨风中微微晃动。我沿着江边新铺的沥青路面向南走,左边草木的缝隙中衢江隐隐闪光,一只八哥在我前面十米远的路面上驻足。我走过去,距它还有一两米时,它张翅向前飞了十米左右,停下,驻足,张望。我又走过去,又接近它时,它又张翅向前飞了十米左右,又停下,驻足,张望,仿佛还看着我。我再往前走,它再飞,如此重复不下五六次,这只八哥似乎一点不怕人,至少不怕我,或者它根本就没把我当作人。最后一次,当我走近它时,它终于拍拍翅膀,鸣叫着飞进了右边的草木丛中,不见了踪影。

通过洼地的小径草木太深,露水太大,无法通过,只能看到洼地上面飘浮着的一团薄薄的白雾。严家淤原住有许多村民,随着城市的规划到去年末已全部搬走了。原先旧的房屋被拆迁,被推平,被新的泥土和草木覆盖,已经不见了踪迹,江边码头也已荒废,不见了摆渡的船只,只有芒草和不知名的野花在江边的沙滩上迎风摇曳。

继续往南走,在严家淤取水房前面的空旷的野地上,经过一个冬天的等待,白茅在严家淤岛的大地上也慢慢苏醒过来了。白茅扬花吐絮,一大片一大片野生的白茅花,洁白如雪,随风摇曳,像日本画家新海诚画作里的景致,唯美,惊艳至极。

远远望去,白花似雪。白茅的花比芦苇的花小,比芒草的花小,或者像是两者的袖珍版,但比芦花密,比芒草花多,扬扬洒洒,密密麻麻,铺天盖地,有席卷之势。像一片白花的海洋,银装素裹,柔弱的花穗随风如浪花起伏,与白茅绿色的茎叶又像是给大地铺上一层绿白相间的厚厚的地毯。

我继续向南走,走到衢江大桥(大桥有一段,近200米在严家淤岛上)下面沥青路面的尽头,再往前走是以前的水泥路面了,路面破碎,凹凸不平,坑坑洼洼,昨夜下了一夜的雨,许多地方积满了水。

在水泥路的尽头,在一棵大树下,有一个简易的棚子,棚子上盖着塑料布,绿地毯,废弃的广告油布,上面压着砖头、木板、枯树枝,破败不堪。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妇人在棚前洗衣服,我问,你怎么没搬走?她用怀疑或敌视的眼光看了我一眼,没有吱声,也没有理我,依旧在洗着衣服。旁边的菜地边竖着一块木牌,上面用红漆歪歪斜斜地写着:本土地尚未征用,神圣不可侵犯!

严家淤岛将衢江一分为二,西边的淤堤要低些,矮些,堤边的草木也要低些,矮些,江面也要窄些,江水也要平些,静些,似乎没有了波涛,江面上只有一些微微晃动的波纹。似乎更适合游泳,可我更喜欢到东边的江中游泳,因为东边水深江阔,江水滔滔。

我走到一架低矮的小小的水泥桥边,这桥是原来严家淤岛上通向西区陆上的唯一通道。如今岛上已无人居住,小桥也没有了往日的车马之喧,寂寂地泊在寂寂的江面上,像一个历尽沧桑而落寞的老人。我走上了小桥,像走进一段寂寞的时光里,以往的一切人与事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可我相信小桥一定会记住一些什么?记得衢江的水涨水落,日出日落,记得岛上一年四季草木花朵的更替与轮回,虫叫与鸟鸣,记得岛上曾经的人间烟火与红尘岁月。

气温逐渐高起来了,江水的水温也高起来了,直射的太阳光线也越来越热烈了。不远处,传来一声鹌鹑的鸣叫,接着又传来一声,叫声清脆婉转,等你站起来时,夏天也就跟着来了。

不久,真正的夏天来了。我看到天空中一大朵一大朵雪白的云朵。映着深邃渊静的蓝天,映着波光粼粼江面,映着地上郁郁葱葱的草木,那一朵朵白云显出极其强烈的亮度和质感。当然,那些白云早就消失了——没过几天就消失了。

我也从光秃秃的严家淤码头转移到衢江大桥下面的江面去游泳,大桥硕大的身躯阻挡住阳光的热烈照射,大桥下面的江面,有一片宽广的水域躲在阳光的阴影里,阴影的两侧,泾渭分明,阳光照射的江面,金光闪闪,阴影里的江面呈墨绿色。这片墨绿色的水面就成了我游泳的世界,自由自在的世界。

多少次,我都是一个人从严家淤码头下到衢江中畅游的,又是一个人从严家淤码头上岸匆匆离开严家淤的。宽阔的江面,一片苍茫,一个人在江中是那么渺小,小到似乎完全可以忽略不计。有一次,在衢江大桥下面的江面,一个人从我身边的江水中突然冒出头来,我一阵惊喜,终于碰到一个游伴了,那一瞬,似乎不那么孤单了,满心欢喜。我们有说有笑,一边朝双港口方向游去,一边漫无目的地闲聊。知道他叫老龚,今年64岁,家住四喜亭,原在木材厂工作,从小就在四喜亭码头的衢江水域游泳。水性好,对衢江知根知底。老龚说,60岁以前,他几乎天天游,现在游少了,偶尔游之,并说了一大堆游泳对身体的好处。我说,我要向你学习,坚持游下去,让血压恢复正常。老龚说,会的,一定会的。

后来,又多次在江中碰到过老龚,在江中碰到和在岸上碰到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心情也是不一样的。

七月末的一天,下午,阳光明晃晃的,当我经过衢江大桥下时,我看到岸上大桥桥墩下面有一张钢丝床,床边堆着一些日用品,热水瓶、塑料桶、脸盆、锅铲,床边有一个煤气罐,连接着一个单灶的煤气灶,钢丝床的下面挖了一个一米宽半米深的坑,坑里趴着一条黑色的小狗。钢丝床上躺着一个男人,正在呼呼酣睡。这个人似乎把家当都搬来了,似乎要在这里长住下去了。难道他就不害怕?不害怕蚊叮虫咬?不害怕野外无边寂寂的黑夜吗?

气温越来越高,衢江大桥下来了来乘凉的大叔和大妈,他们三五个一起,二三个一起,他们大都过了退休的年龄。坐在大桥下的江堤上东南西北家长里短地闲聊。有时,他们风趣又有节奏的闲聊声音仿佛从江堤上坠到江面,再沿水面飘进我的耳朵。

一次,坐在江堤上乘凉的一个大妈不慎把手中的麦秆扇掉进了江里,连忙招呼江中的我帮她捡一下。我游过去,捡起,游上岸,给她送去。同她聊起那个睡在大桥下钢丝床上的人。

大妈知道那个睡在大桥下钢丝床上的人。大妈说,那人叫老方,人家都叫他方癞子,光棍一个,有个姐姐,嫁到巨化。老方就是这严家淤村的人,房屋征用拆迁后,赔补了180万元,他到城郊清明弄买了一套80万元的小房子住,留下100万元,准备养老用。本来好好的,没想,好景不长,先是被人教唆着炒股,后来又和人赌博。没多久,100万就泡汤了,没影了。后来,赌红了眼,为了翻本,又把80万的房子抵押给了高利贷,结果又输了精光。这不,被人赶出了房子,还被人打破了头,没地方住了,只好回到严家淤,只好住在这大桥下面。我听完了这个故事,这是一个一地鸡毛的故事,一声叹息,一时无语。人世间的这幕悲喜剧似乎就是这样,不断地重复,不断地上演,不断地发生,不断地结束。结果甚至让人瞠目,让人结舌,让人无语,让人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睡在大桥下面,只有那只小黑狗陪着他,有一次,我看到他把嚼过的食物,口对口吐给他的小狗吃。还有几次,我来游泳时,在大桥下同他擦肩而过,我都没仔细看他,我也没同他招呼,我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除了下雨天,我几乎每天都去游泳。夏天的时候,每次游泳经过严家淤,经过这一片茫茫苍苍的芦苇丛,我都会驻足观看。我喜欢画画,更喜欢画芦苇,我喜欢芦苇的空灵、优美、诗意,迎风摇曳。我经常静静地站着,有时站了很久很久,但仅仅只是看芦苇。芦苇是最富有诗性的植物,一根一根分开来看,每一根都如谦谦君子,在微风中频频颔首。每一根又如穿着翩翩长衫的古代诗人,在大风中翩翩起舞桀骜不驯。严家淤的芦苇几乎处处可见,隔几米,隔十几米,或隔几十米,它们一丛一丛,一簇一簇,或者一片一片,在水边,在沟渠,在淤地,猝不及防地映入你的眼帘。我犹喜欢看整片整片的芦苇,它们郁郁葱葱,充满了生命的张扬与蓬勃。

有一次,我看见几个园林工人在清理枯枝,他们把一些芦苇也一起清理了,粗壮的芦苇秆已经长成毛竹一样坚韧,不得不动用了电锯。在成片成片倒下的芦苇中,游泳回来的时候,我捡回家一根,把它斜插在家中客厅里最大的花瓶里。一根巨大的芦苇的飘逸感,刹时让客厅平添几分浪漫气息,像一幅写生的画,令人称奇。很多时候,夫人在做饭,我在拖地、搞卫生、看电视或看书,只有花瓶中的芦苇是寂静的,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又有一次,我在严家淤的草丛里捡到一根很有型的枯树枝,完全死去的脱水的树枝已经变得很轻很轻,完完全全被太阳晒干晒透,变成了土黄色,树枝上面挂着一个一个狭长的风干的小豆荚,也是土黄色的。如果没有被我捡回家,它会在风吹日晒雨淋中零落成泥。它被我带回了家,我给它配上一个墨绿色的布满了裂纹图案的龙泉花瓶,却别有一番情趣,是任何一个商场里无法买到的一款独特的工艺品。

在严家淤江边的小路上,我还遇见了两匹马。我在内蒙古草原见过马,在新疆阿勒泰、伊犁见过马,见过成群结队的马,见过三匹马,两匹马,一匹马。也骑过马,曾策马驰骋在内蒙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在我的意识里,马是属于北方的,属于北方的草原的,似乎只有北方辽阔的草原才是马儿永久的家园。而在江南,在衢州,在严家淤见到马,第一感觉是有点惊讶的。它们是如何来到这里?它们是否习惯?习惯南方的水土?毕竟南方与北方在地域上是不一样的。我想,它们走在路上的感觉肯定是不一样的,吃的草也是不一样的,淋的雨、吹的风是不一样的,白天和黑夜是不一样的,甚至喝的水的味道也是不一样的,它们的心情肯定也是不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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