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遍万水千山

作者: 莫伸 韩红艳 齐安瑾

去哪里寻找

1977年,日本环境厅组织了一个代表团访华。访华期间,代表团向中国政府提出了一个请求:希望帮助他们寻找一种濒临灭绝的鸟——朱鹮。

不久,中国科学院就接到了国务院环境保护领导小组的咨询:

中国还有没有朱鹮?

如果有,在哪里?

鸟类专家迅速行动,一方面通过各种渠道翻查历史遗留的资料,一方面向各地征询朱鹮的现状,并根据资料翻查和现状征询的结果向国务院环境保护领导小组做出答复:

1930 年以前,在中国的14 个省份普遍可以见到朱鹮。

1950 年前后,在陕西、甘肃一些河坝和稻田里仍能见到朱鹮觅食。

1960 年,朱鹮已经罕见,只是偶尔会在陕西、甘肃的秦岭山区中现身。

1964 年,研究人员在秦岭山区捕获一只朱鹮并制作成标本,从此再无朱鹮的音讯。

……

国务院环境保护领导小组显然不想让问题停留在这样一种答复上,不久又提出:请中国科学院和林业部加大朱鹮调查的力度,并开展具体的寻找行动。

中国科学院将任务落实到著名鸟类学家郑作新身上。

郑作新很快找到负责野外调查的刘荫增,告诉他:从现在开始,国家对各类野生动物的生存状态已经越来越重视了,具体到朱鹮,要求我们开展实际寻找。你一直从事野外考察工作,要提前做好准备。

又问刘荫增见过朱鹮没有?

刘荫增回答得有些勉强:见过吧。

在哪里见的?

标本室。

一句话让郑作新发愣。

刘荫增回答得并不错,中国科学院动物研究所的标本室里,确实有三件朱鹮标本。据说这三只朱鹮全是在秦岭山区打到的,至少1964 年最后制成标本的那只朱鹮,可以确认是在秦岭西端的甘肃省康县打到的。当时中国与外界基本处于隔绝状态,加上对野生动物的保护缺乏认识,所以打下这只朱鹮时,考察人员完全不知道这是已经濒临灭绝的稀世珍宝,他们堂而皇之地将其击落并坦坦然然地将其制成标本,随后在报纸上发布了消息。

作为野外调查的专业人员,刘荫增首先想搞清楚的问题是:中国最后的这件朱鹮标本是谁采集到的,是通过什么方式获取线索的,朱鹮具体是在康县的什么地方被打下来的。只有了解了这些,才能够缩小寻找的范围,提高寻找的有效性。

但是很遗憾,始终找不到这个人。

刘荫增没有别的选择,只能从头开始。

按照历史谱系,朱鹮的分布是:北起中俄边境的兴凯湖,南至天涯之滨的海南岛,西到甘肃中部的兰州,东临中国的海岸线,其中包括福建和台湾。如果在地图上将中国朱鹮的历史分布区做个形象的勾画,可以明显地看到它形成了一个“大三角”。粗粗计算,这个“大三角”的面积占到了中国版图的一半,其中适宜朱鹮生存的浅山丘陵和河滩湿地,多到不可胜数。

此前,在日本政府的请求下,中国的鸟类工作者已经开始了征询调查,客观地说,那只是常规性的调查。国家尚未拨款,前景还不明朗,整个朱鹮的调查任务已经放在了议事日程上,却也谈不上夜以继日。正是百废待兴的日子,无论整个单位还是每一个人,手头的事情都太多了!

就在这样一种状态中,时间迈入了1978 年。

那一年,刘荫增42 岁,已经是一名成熟的野外科考工作者。

茫茫中国,第一站该去哪里寻找?

毫无疑问,首先是秦岭和秦岭周边。

但是一句“秦岭和秦岭周边”,范围就大得无边。秦岭借昆仑之势隆起,经甘肃和陕西,抵河南和湖北,它以壁立千仞的雄浑和横亘东西的大气,成为中国南北方的分界线,也成为长江和黄河的分水岭。如此一座气势磅礴的山脉,仅凭考察队员们跋涉,即使倾尽一生,也无法全部走遍。

文献记载,朱鹮春夏两季在中国东北地区产卵繁殖,秋末就会飞到温暖的长江中下游地区过冬,甚至会飞向更南的区域。巧的是,中国科学院着手朱鹮考察的同时,陕西省林业厅也接到了林业部下发的朱鹮调查要求。考虑到陕西已经在启动这项工作,也考虑到秋天到来,气候转凉,朱鹮会按照规律向温暖的长江中下游地区迁徙,考察队决定先向南方走。

首选地是安徽皖南。

临出发前,考察队员们将标本室里那些朱鹮标本看了一遍又一遍,熟悉并牢记朱鹮的体貌特征,掌握了识别朱鹮的年龄和骨骼的方法,对朱鹮的营巢特点、日常活动规律、活动范围以及生存的海拔高度等基础知识进行了全面和反复的学习。

一切就绪,这才正式行动。

给考察队配发的装备很不错,其中给刘荫增的配置最为高档:一杆漂亮的德国雕花双筒猎枪,两台各有特点的德国相机,连胶卷都是从德国进口的彩色胶卷。如果按价格计算,每卷40元,超过了刘荫增半个月的工资。

除此而外,还专门为考察队配备了一台16 毫米的手摇电影拍摄机。

到达皖南后,考察队深入农村,一边拿着朱鹮的照片供人观看,一边询问村里的老人,希望捕捉到朱鹮的蛛丝马迹。

村民们看了照片,众口一词,说这是“白鹤”。

有人说:“这种鸟我年轻的时候常见,羽毛白里透红。这些年见不到了。”

有人说:“以前它们在田里吃虫子,吃泥鳅,晚上落到树上过夜。”

也有人说:“这种鸟害羞,喜欢大树和水田。现在大树都砍了,水田冬天都干了,鸟也不见了。”

还有人说:“肯定不见了嘛,人以食为天,鸟一样的。没吃没喝,它要么等死,要么飞走。怎么可能还有呢?”

……

点点滴滴的信息,都反映了朱鹮曾经在皖南存在的事实,也无情地告诉了考察队员们:这只是从前,只是曾经。

刘荫增带着他的队员们继续跑,一边跑,一边不断地听到朱鹮的传说。奇怪的是,他们似乎经常能够捕捉到朱鹮的痕迹,却又始终无法见到朱鹮的影子。

就这样凄风苦雨,寻寻觅觅,夜以继日,反复奔波,直到年底,才失望地返回北京过年。

回到北京后,他们写出了当年的考察报告。整篇报告凝结为一句话:

自1964 年以后,中国境内再没有出现过野生朱鹮的消息。

很快,中国科学院将报告送呈国务院。

不久,传来了国务院副总理、国务院环境领导小组组长谷牧的指示,没有朱鹮的消息不等于朱鹮已经灭绝,要下决心继续寻找。不要拖也不要等,用三年时间,在全国范围内对朱鹮展开详尽地调查,给国际上,也给我们自己一个明确的、负责任的答案。

进度太慢了

1979 年3 月,正值春暖花开,刘荫增带着三位队员,再次踏上了寻找朱鹮的征程。这一回他们进入燕山山脉,之后沿着黄海和渤海一路向前,直到走进靠近朝鲜半岛的千山山脉,才折身西行。

回忆那段时间的工作,刘荫增最大的体会就是一个字:慢。

进度确实太慢。之所以如此,是由于他们要跑的范围太大,无论是此前的大别山、天目山,还是如今的燕山、千山,包括后来的吕梁山、中条山,等等,他们只能选择性地进行考察,真要是每一座山脉的每一条沟谷都俯下身子进行细细密密地考察,即使再为他们增加十倍的力量,也仍然不够。

掉头西行后,他们出娘子关,进入山西地界,之后过太原,到临汾,越过中条山直抵西安。

陕西省林业厅对刘荫增的到来非常重视,厅长亲自出面,将“陕西朱鹮调查小组”的专家们邀集在一起开会。大家先是交流前一阶段的工作心得,探讨西部朱鹮历史分布的情况,再就是商量继续寻找朱鹮的方向和路线。

散会后,在林业厅的组织下,各路专家分乘车辆,赶往汉中。

其时已是冬天。

到达汉中后,先是听取整体情况的介绍,再根据这些情况作具体分析,大家认为,相比较而言,洋县最具备朱鹮生存所需要的各种条件,于是继续赶往洋县。谁知在洋县问起朱鹮的情况,各行各业的回答高度一致:多年不见这种鸟了。

为什么就见不到它们呢?

不久,国务院环境保护委员会向中国科学院和林业部了解朱鹮调查的情况,并表示关切:到底是什么情况?中国到底还有没有朱鹮?为什么至今还不见音讯?

考察队据实汇报。

汇报中,他们坦诚地讲到考察进度缓慢的原因:主要是缺乏交通工具。

火车只能通到比较大一些的城市,而朱鹮则生存在比较偏僻的山区丘陵地带。这些地方连一天一趟的公交都没有,这就极大地影响到考察速度。

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谷牧得知情况后,当即为他们特批了一辆212吉普车,并指示他们坐车考察,加快进度,争取尽快有个明确的结论。

考察队一直使用的是十二万分之一的地图,有关部门又特事特办,批准他们携带五万分之一的地图。这样的地图属于军用地图,也属于国家机密。至今刘荫增还记得很清楚,在这份地图上,每一个村落都有标示。整个考察过程中,这份地图都必须单独存放在保险箱里,不许轻易取出,更不能公开使用。

五根羽毛的希望

1980 年春季,考察队再次西行。

经过两年的考察,他们对寻找朱鹮的认识已经越来越深入:历史上过着南北迁徙生活的朱鹮,存活下来的可能性已经微乎其微。尤其是他们在东部地区跑过后,发现那里的人口密度太大,加上工农业发展较快,环境嘈杂,河池污染,而朱鹮是一种对生态环境要求很高的鸟类,显然不可能在那样一种环境中生活。

与此相反,中西部地区地广人稀,环境闭塞,尽管考察的难度比东部大得多,但恰恰如此,这里藏珠蕴玉的可能性也比东部大得多。在平原地区,一个村庄的人说没有看见过朱鹮,就基本可以确定周边几十里范围内都没有出现过朱鹮。但是在中西部地区——尤其是在秦岭山区,往往隔一条山沟,所见所闻就会有明显的差别。

5 月中旬,考察队沿着黄河,自东向西进入秦岭北麓的浅山丘陵区。天下大雨,前行的步伐时时受阻。按原定计划,他们准备在陕西周至县的西南、太白山主峰的东侧翻越秦岭,之后曲折南下,一边考察一边往洋县去,但是没想到暴雨不止,山洪大面积地冲毁了公路,这就迫使他们改变计划,直接向西。

经宝鸡,赴天水,到兰州。

在兰州,他们接触到兰州自然博物馆的一位工作人员。完全是不经意间,这位工作人员告诉他们,他曾于20 世纪70 年代初参加过甘肃省野生动物资源调查,那次调查中,他在甘肃东南部康县一个叫岸门口的地方见到过朱鹮!

甘肃康县!又是甘肃康县!

岸门口是一个地名,距离康县县城约10公里。

考察队夜以继日地赶到岸门口,发现这里的环境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岸门口是康南林业总场所在地,已经建起了木材加工厂和算盘厂等。尤其是木材加工厂,电锯整天都在尖利地嘶吼,再加上周边水田大幅减少,污水急剧增多,所有这一切,都预示着朱鹮不可能在这里生存了。

经过反复观察和走访,他们确认,岸门口已经没有朱鹮了。

刘荫增不死心。

他们先是去各县乡的土畜产品收购站打听——许多人打了哺乳动物和鸟类,除过剥皮割肉供自己使用和食用,再就会出售给土畜产品收购站。

其次是去山区一些三线工厂打听。

从20 世纪60 年代开始,秦岭山区陆续迁入了一些三线工厂。这些工厂的工人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可以用厂里现成的材料和机器为自己制造猎枪。一旦有了猎枪,打猎就蔚然成风。不少职工稍有闲暇,便端着枪四处打猎。真正打那些凶猛的野兽,需要潜入深山,也需要面对危险,一般他们不敢,于是优哉游哉地打鸟就成了他们的最佳选择。

这天,考察队走进了一个三面环山、周边环境和植被都很好的工厂。听说他们是中国科学院的考察队,是专门来寻找一种鸟的,全厂员工顿时兴致勃勃,不少人热情地把平时积攒下来的一扎扎鸟羽拿给他们看。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