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教师
作者: 王选一
我说的秦岭,不是山,是个小镇。为什么叫秦岭?好像是解放以后的事吧,我看过介绍,但忘了。
2011年春天,我辞掉了第一份工作,一个在我所在城市的媒体当记者的行当。说不好吧,还行,同事多是刚毕业的屌丝群体,聚在一起,吃喝游逛,没有理想,没有未来,没有房子,没有爱情,更没有什么热水和空调,我们寄居在城中村,然后在城市的大街小巷跑出跑进,寻觅着所谓的新闻。日子就这么匆匆过了四年,也不错,天是蓝的,风是绿的,后青春的尾巴是透明的。说好吧,也未必多好,在那里,有人自嘲道,“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驴用”,也并非言过其实。此外,人还被分成三六九等(薪资待遇),什么正式的、招聘的、全额的、差额的、台聘的、部聘的,根据有无正式编制、工作期限、学历等,再用绩效考核,把工资档次拉开。
我是一名普通师范生,大专文凭,无疑,是部门聘用,加之工作年限短,只能领到最低工资,可问题是我并不比其他人干得少。当然,各种福利,也是最低档。当正式员工领着一沓钱蘸着唾沫数的时候,我正为交过房租是喝东南风还是西北风而犯愁。于是觉得不公,于是感到拥有一份正式工作的必要性和迫切性。
那时候,我就决定了参加事业单位考试。可问题是我们是“3+2”大专生,后娘养的,无法报名,不能考试。后来,我同学串联到一起,去政府上访了几次,换来了考试机会。我搭上便车,参加了考试。第一年,没考上。不过当时也实在没有下功夫。一本书临到考前,粗略翻了翻。临时抱佛脚,佛脚早已无影无踪。不过当时抱得是,考上更好,考不上,至少还有混饭吃的地方。
第二年,也就是2010年,考上了。当时,看着同学一个个前赴后继,跟敢死队一样,踏进了体制,我也略有焦急,加之对某种不公深有体会,到后来,也不喜欢某些人事,有了赶快逃离的心态。
我是一边上班,一边复习的。采访任务重,颇为忙碌,早上六点醒来,看两小时书,再去上班。中午,自己胡日鬼一顿饭,吃毕,赶忙翻几页书。晚上,八点到十二点,再看四个小时。如此日复一日,整整一月。复习的书有《教育学》《心理学》《教育心理学》,还有教育法规。我最反感的就是《教育心理学》,那些定律、现象、人名、观点、著作,实在看得人反胃、排斥。我把这几本书从头到尾看了很多遍,抄了两本笔记,还做了一堆试卷。真是铁了心。初三参加完中考以后,我就再未如此点灯熬油学过了。到最后,把几本平展展的书都翻胀了,虚哄哄一堆。不过比起我那些同学,也不算什么。他们有的把书翻成了破烂,更有甚者,几乎能把整本书通背下来。
笔试结束,成绩尚可,面试,好像是第二名。毕竟我当过几年记者,场面也算经见过一些,面试自然不在话下。
然后就是分配了。我们“3+2”师范生,从比我高一届开始,就考试了,不过当时仅是形式,绝大多数师兄师姐通过了考试,分配到各地当乡村小学教师去了,除非个别没笊捞的,混迹于社会,隐没于体制外的江湖中。分配是大事,一辈子,就被那张纸“判刑”了。分的好,在城郊,或交通便利的乡镇(进城是不可能的,按政策,我们这一届,全部下乡,城里一个不留)。分不好,在偏远的深山老林,连个班车也没。进趟城,得两三个小时。没几年,估计就成了“野人”,说不准还成了光棍汉。所以,远近,对一个人的命运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于是,分配,这个时候就需要各显其能。怎么分?往哪里分?谁远谁近?里面有很多门道,说白了,就是后门。
当时,我也备了“东西”,背在黑包里,提着打印出来的个人简历和文学作品,三番五次找某领导。这领导是我一个亲戚的朋友。亲戚给打了招呼。当然,领导很忙,见面真难,一而再,再而三,最后终于见了人,他收下了我的简历和作品,拒绝了我的“东西”。我硬塞,他不要,几番推诿,他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无奈之下,我只好拎起东西,出门时,他说,好好干,小伙子,好好干。我云里雾里,没搞清他让我好好干什。他又说:你去吧,我知道了。我背着沉甸甸的东西,出了办公室,心里发虚,毕竟他没有收任何我的东西,他帮,是人情,不帮,是本分。一会又安慰自己,他说知道了,意思是这事他答应了。再说我给他放了一堆我的文学作品,我文章写那么好,我才情万丈,文思泉涌,提笔有神,下笔成文,他总得重视一个人才、一个笔杆子吧。如此一想,心里踏实了八九分。
我边上班,边等着分配。
就在分配消息出来的上午,亲戚还说,你放心,说好了,就是郊区。可当我下午领到分配单时,傻眼了——秦岭乡。我霎时就懵了,不是事情说好的吗?不是郊区吗?为什么是秦岭?为什么不是别的乡镇?我旁边,同宿舍的舍友攥着分配单,浑身发抖,正在打电话咒骂那个给他办事的人,因为这几年,为了帮他搞份工作,那人已拿走了他家四五万元,这次分配,那人信誓旦旦说,事已办妥,一定分到郊区。结果,我的小伙伴和我一样糟糕,分到了另外一个偏远乡镇。
我们两个走在春寒料峭的街道,欲哭无泪,无能为力,如丧家之犬,看着狗屁一样黄的太阳,把万物涂抹得肮脏不堪。我们对未来的恐惧像一条河流,已经卷来,我们已被淹没了。我们这群农村出生的孩子,有些事,命中注定,我们曾挣扎过一阵,试图改变前程,但无济于事,结局还是回到那莽莽大山之中。我们走了许久,有些乏了,有气无力坐在马路边,诅咒着那些人,以泄私愤。
最后,我们一致认为,这是命吧。于是,从那时起,我们就认领了各自的命运,就像从某只手中接过了属于自己的未知的包袱。
二
我是在四月回到秦岭小镇的。
四月,秦岭最好的季节,万物脱胎换骨完毕,焕发生机。我背着包,提着用退回的三千元押金(刚入职记者时,按单位规定,要交押金,我们自然没有这笔钱,单位就在工资里每月扣除)购买的笔记本电脑,坐上了前往秦岭的班车。躺在满是油渍的靠背上,在能颠出心肺、颠烂屁股的公路上,思绪万千。我从一个体制外的城市记者变成了一名体制内的乡村教师,这真的是我想要的吗?我想了很多,喜忧参半,喜的是挤进了体制内。用同事的话说,在体制内哪怕做一条狗也好,至少不用担惊受怕每月被绩效考核。当老师,虽不是金饭碗,但至少有一只饭碗了,哪怕是铁的铝的塑料的甚至纸的。忧的是从城里回到了乡下,老家人常说“宁做城里的狗,不做乡下的有”。故乡的人,都在设法离开这片土地,挤进城市,而我却在逆行。以后,我将在这穷乡僻壤里像一株蒿草一样推天度日了,直到最后,在寂寂无声中被苍老收割,被黄土掩埋。至于别的,我还想了什么,我都忘了。我只记得那条归去的路上,两侧长满高大梧桐,梧桐开着淡紫色花,像一串串喇叭,吹着绵长的春风,为我送行。梧桐后面,是雪白的梨花、樱花、杏花,还有黄到流蜜的油菜。粉红的桃花谢了,落英遍地。远山上,绿柳飘荡,洋槐吐叶。川道里,地膜泛着白光,横横竖竖。
大地把最灿烂多情的色彩全盘托出。大地不知道在这色彩缤纷里,一个青年的万千思绪,并不比它逊色多少。
我就在这样一个季节回到了秦岭。
小镇依然。黄牛套着犁具,被牵着去种洋芋。黄牛拉着稀里哗啦的粪,在水泥路面上开出了一溜黑黄的花。三条腿的野狗在街道上一瘸一拐走着,寻觅食物。路边的土坯房刷了白灰,用以遮羞,但依旧掩不住院内的衰败。正午的阳光泼在小镇上,像刷着一层亮漆。
小镇依然,还是我回家时经过的模样。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横在两山一沟中间。一千七百米的海拔,让这里的植物比川里晚了半月。
小镇不知道一个人回来了。回来与否,似乎与它无关。它活在年复一年的疲惫当中,哪有心思去过问我呢。
我走进秦岭中心小学的校门时,是正午,学生已放学,回家吃饭去了,只有乒乓球案上,团着几堆学生,摔画片玩。我认识的一个老师接待了我,放下行李,寒暄了一阵,然后去镇子上吃饭。臊子面,没有臊子,一碗六块,很扎实。
下午,我见了校长,把干部派遣表啥的,交给了他,他没说什么。当我走出办公室时,男教师们站在二楼护栏边,齐刷刷瞅着校门口,原来同时新分配来的一名女教师也来报到了。学校的男教师总是对新来的女教师充满好感,因为学校光棍不少。但遗憾的是,紧随其后的是女教师的男朋友,扛着一堆被褥。男教师绿着眼珠,唉声叹气,怨声载道,颇为失落,陆续回了办公室。
我们同时分配进来的有三个人,我,刚才那女的,还有一个男的。女的,学校给分了一间宿舍。男的,本就是镇子上人,回家去住。唯独我,没有宿舍。因为校长说,学校住满了,让我自己想想办法。我给父亲打了电话。几番联络,最后联系到镇子上一个亲戚,他们两口子都进城打工了,长年在外,孩子也在城里念书,大门长期锁着,让我去住,顺便给他们看门。在那个亲戚家,我念初三时,曾吃过半学期饭。
教导主任给我们安排了工作,我们一边协助其他教师整理“两基”迎国检的材料,一边暂时代替有事的教师上课。给我安排了五年级一个班的语文和三年级的美术。
从那天起,我就成了一名教师。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成为一名教师。即使在师范上学时,站在台上试讲,我也没想过,有朝一日我会成为教师。教师对我意味着什么,我搞不清楚,或许,唯一能说清的就是有了个正式编制的饭碗,再无其他。
四月的风,开始暖了。春光万里,无限辽阔。
春风会把我吹成什么模样?我搞不清楚。
三
在学校教书,日子是被切割成块的。几点上课,几点下课,都是固定的。人如同一架调好的闹钟,到时到点,就响,过点了,便悄无声息。
每天,早上七点,起床。院子围墙边,有自来水。接水,蹲在廊檐下,刷牙,牙膏沫落在花坛里的一株玫瑰和一棵一人高的山丹丹花下,时间一久,地上白花花一层,返碱一般。旁边滴水窝里,住着一家蚂蚁,我刷牙,它们就在牙膏沫里洗漱。顽皮的,跳进去,洗个澡。洗漱毕,去学校。五分钟路程。出巷道,沿小镇的街道向东走,左手,就到了。
我出巷子时,住巷口的男人背着一背篓青草回来了。背篓口,青草的穗子均匀铺下来,芦苇、冰草、猫儿草、紫花苜蓿,随着人的步子,一起一落,很有节奏。他的头窝在青草下,只能听见走路的吭哧声。他是头上长了一山草的人。街道上,阳光透过湿漉漉的洋槐叶子,湿漉漉地泼在湿漉漉的水泥路上。驴粪是新鲜的,牛蹄印是新鲜的,就连肥公鸡带领的一群“嫔妃们”也是新鲜的。在小镇,七点多出门的都是懒人。我也是懒人。
到校门口时,校园已塞满了学生的喧哗声和朗读声。
七点半吧,我记不清了。跑操,全校师生,在校外的大戏楼场,喊着一二一,绕圈圈跑,头咬着尾巴。校长也跑,在圈子中间,退着跑。我们是新人,无班可跟,随在队伍尾巴上,跟着跑。
早操结束后,在语文组办公室,泡茶,倒水。去校门口小店买个鸡蛋夹饼。偶尔也有烤串,但太油腻,我吃不惯。饼子皮烤得微微发焦,一刀两半,夹上油煎鸡蛋,挺好吃,也不贵,一块五。店里还经营着凉粉。一碗两块,也算便宜。要一碗,坐下来,调上醋,泼上辣椒油,放上盐、蒜,淋几滴荏油。一碗酸爽可口的凉粉下肚,感觉整个上午都是舒畅的。生意是街道边上这户人家的儿媳妇做的,反正闲着,便给临街一间屋开了门,拾掇成早餐店。店很小,三五张桌子,八九把凳子。吃的,多是老师和学生,偶尔有过路人。店虽小,不过在这样的小镇,也算是独此一家了。
随后是跟自习、上课。
第二节课后,做广播操。值班老师站校园吹哨子。一声接一声,催命似的。学生按班级,排成两溜,跟着广播做。各班班主任和代课教师站在最后,也跟着做。两遍操,结束后,值班老师喊:解散!学生疯了一样涌往教室,真是万马奔腾,尘土飞扬。我们上学时,也是如此,解散后,没命一般,往教室冲,冲个第一名。现在想来,就算冲了第一名,有何意义,实在想不明白。
十一点五十,放学。镇子上的孩子,吆喝着,三五成群,回家吃午饭去了。家远,回不去的,在教室就着凉水,啃干馍馍,然后写作业。写毕,到操场打乒乓球。我从小学五年级开始上附中,直到初二,中午都是回不去的,也是喝凉水,啃干馍。看着他们沾满泥浆的手上举起的碱面放多了有点发黄的馍馍,我就想起了童年时的我。恍惚间,那个背对黑板、啃馍写字的少年,或许真是叫王选的孩子。十多年了,时光在重复,在循环,一切皆是旧时模样,一切都未改变,就连记忆,也藏于时光深处。
教师是有灶的。三分之二的教师上灶,三分之一,自己做。上灶方便,到点去,提着饭缸去,一吃,嘴一抹,厨房旁的水龙头把缸子筷子一涮,就可以走人了。上灶,每月伙食一百二,一天五六元,够便宜的,那时城里一碗牛肉面,都快六元了。做饭的大师傅是一个民办教师,以前教课,后面,不知什么原因,做起了饭。后来有一段时间,她生病,丈夫顶替她。她丈夫做饭油重肉多量大,毕竟是男人嘛,大手大脚,但味道就粗糙多了。每月有两名老师值班,一是收伙食费,一是周末在城里采购下周用的食材。购买了什么菜,就决定了这一周吃什么饭。伙食还算不错,中午面条,什么臊子面、炸酱面、凉面、西红柿鸡蛋面,换着花样做。晚上一般是炒菜,馒头。炒两盆,一盆一个样。隔三岔五会来顿肉,解解馋。每天,端了饭,隔壁餐桌太小,挤不下,加上有校长,很多老师便端着缸子蹲在厨房门口吃。排一排,吸吸溜溜,呼哧呼哧,叮当作响,好有气势。一个月下来,我竟肥了五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