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的洪水

作者: 查俊华

水是生命之源,文明之基。《商君书·徕民篇》曰:“山水大聚会之所必结为都会,山水中聚会之所必结为市镇,山水小聚会之所必结为村落。”古先民逐水而居,依水生存,在华夏大地的河流、湖泊之滨生产、生活,形成各自的流域习俗,创造流域文明。人类农耕时代的发展史就是一部治水的历史,与水的亲和史、抗争史。人类一边依托水的滋养繁衍生息,又不断地遭受着洪涝灾害的冲击和摧毁。为此,历代君王都不敢忽视水,甚至上升到“治国必先治水”的高度。98大洪水之前,也即长江干堤加固之前,湖区民众有一半精力需要用到防汛上,每年进入汛期,地方政府官员甚至直接住进河、湖、库的防汛指挥所坐镇指挥。

2016年发生在长江中下游的洪水,人们早已淡忘,甚至对是否发生过洪水,大脑已经失忆。人们记忆深刻的是1954和1998年的洪水,因为都身处泽国,有门不能出,有家不能归,生命财产受到了重创和威胁。

2016年的洪水没有给更多的人留下深刻印象,个中原因是受灾面没有那么广泛,不是全流域性的,而是局部的洪水,长江干堤也没有发生惊心动魄的险情。

但是,经历过这场洪水的人们却是刻骨铭心的,我在大冶湖大堤上被洪水整整折腾了两个月。

湖北被誉为千湖之省,下辖的黄石号称百湖之市,大冶湖是黄石境内面积最大的湖泊。清光绪《大冶县志》载:“源湖(即大冶湖)自茗山下发源,由西曲折而东出源口,约一百二十里。”又:“春夏为湖,则弥漫浩渺远接天碧;秋冬为港,则旋转曲折而莫见所从出。”

大冶湖是长江的一级支流。长江一级支流有七百多条,七百分之一,比重实在太轻,但还是引起了郦道元的关注,在《水经注》中两次提及这个地方。《水经注·卷三十五·江水三》记载:“大江右岸有厌里口、安乐浦,从此至武昌,尚方作部诸屯相接,枕带长江。又东得桑步,步下有章浦,本西阳郡治,今悉荒芜。”(《水经注疏》杨守敬按:“桑步、章浦并在今大冶东北。”)又载:“江水东历孟家溠,江之右岸有黄石山,水迳其北,即黄石矶也,一名石茨圻,有西陵县,县北侧三州也。山连延江侧,东山偏高,谓之西塞,东对黄公九矶,所谓九圻者也。”(文中“黄石山”就是黄石矶,一名石茨圻,在今湖北省黄石市黄石港区。“西塞”在今湖北黄石东南西塞山下。“黄公九矶”亦名九圻,《水经注》熊会贞按:“九矶在今大冶县东。”)

1971年初冬,水利工程建设如火如荼,万名民工集结大冶湖排涝站大会战。一组民工奉命上石龙头山的北巅峰开山采石,意外地发现了一处洞穴,里面存着大量哺乳动物化石和石器,后被称为“石龙头人类遗址”。考古学家将大冶石龙头遗址与湖北长阳钟家湾、枝城九道河三处旧石器遗址进行比较,得出结论:同属早期智人,大冶石龙头也许略早。这一发现,把古人类在大冶湖流域的活动时间向前推进了三十万年,还把长江中游人类发展史的空白给填补了。石龙头洞穴坐北朝南,东面是章山,西面是黄荆山,洞穴之下的山嘴伸入湖中,仿佛一条巨龙在大饮长歠。单从洞穴的选址可以看出古先民“择水而居之”“择丘陵而处之”的生存智慧。

从石龙头溯流而上,大冶湖的上游还有蟹子地遗址、眠羊地遗址、上罗村遗址、铜绿山古铜矿遗址等多处遗址,这些古遗址的发掘,无不向今人昭示,农耕文化有这里的种子,矿冶文明曾在这里点燃第一膛炉火。

大冶湖通江达海,源远流长。早在夏代,采冶活动在这里萌发;春秋时期,铜绿山采冶业的成熟、繁荣,催生了曾侯乙编钟,将中国率先推进世界青铜时代。明朝初期“江西填湖广”和清初的“湖广填四川”,这里是重要的移民通道和接纳地,包括我本人也是那个时期迁徙过来的“江西老表”。

但大冶湖有时又像一个受了委屈而十分乖戾的孩子,给流域百姓招灾惹祸,闹腾不休。

2016年3月21日,长江流域宣布提前进入汛期。这是历史罕见的早。大冶湖流域的农人把这种早到的洪水,称谓“桃花汛”,正是桃花盛开的时节。气象预报是科学、准确的,从三月底开始,长江中下游地区果然暴雨连连,发生了“区域性”大洪水,部分支流发生了特大洪水,后来被命名为“98+洪水”。梅雨量比前三十年的平均值多了一倍,排列历史第三位,仅次于1954年和1996年。

大冶湖流域的最后一场雨下在七月中旬的一天,倾盆大雨。大冶湖浊浪滔天,大堤岌岌可危,我们站在北岸的大堤上,脚下能感受到堤坝轻微地摇荡、震颤。防汛指挥部刚刚在帐篷里召开了紧急会议,围绕是否将南岸的民垸破堤分洪展开会商,引起了争议。一方面意见主张立即破堤分洪,从而减轻北大堤的压力,以保障城市安全,北岸后面是城市的新区,一旦淹水,损失惨重。连续几天媒体都在报道相邻几个市州分洪的信息,湖北的第二大湖泊,梁子湖与牛山湖的隔堤实施了爆破分洪,鄂州市也扒开了十几处民垸大堤,实施退垸还湖。两害相较取其轻,危急情况下,需要丢卒保车。另一种意见是以水利工程技术人员为主提出的,主张暂缓分洪,理由是,虽然头顶上还在下着大雨,但大冶湖上游的强降雨已经减退,天气预报第二天将放晴,那么上游的来水会小于大冶湖排涝站的排水量,水位将逐渐下降。还有一个因素,虽然南岸分洪没有北岸淹水的损失重大,但南岸民垸已经是一个种养殖业很成熟的民垸,因为它的容量有限,即使分洪也未必能成为应急之举,长久之策,显然他们心中还有更好、更大胆的退垸还湖之策,只是眼下情况紧急,不容过多陈述。暂缓的意见获得表决通过。暂缓分洪的建议无疑是大胆的,如果有闪失,有的官员有掉帽子的风险。从这一点,看出了专业部门说专业话,做专业事的态度,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嘛。传说鲧治水九年,仍然洪水泛滥,被舜殛于羽山。禹并没有退缩,而是子承父业,以更大的勇气和智慧总结父亲失败的教训,改堵为疏,让九川归海,造福百姓。由于大禹治水有功,他的儿子启借此成立了我国第一个奴隶社会——夏。大禹治水,被华夏子孙演绎成为共同信奉的“大禹精神”。

公元前550年,太子晋曾向周灵王提出治理水土应遵守七项准则:“象天”“仪地”“和民”“顺时”“敬神”“咨之前训”“观民之宪言”。所谓象天,就是要看自然条件;所谓仪地,就是要考察地区环境;所谓和民是强调要有利于百姓;所谓顺时是指要适应时间的变化;敬神是要求要严肃对待未知的自然因素;“咨之前训”是要求考虑和了解前人的经验教训;“观民之宪言”指应听取群众的议论。

祖先,仿佛比现代人还睿智。

也许是水利人的建议吻合了“象天、仪地、和民、顺时”的法则,大冶湖的北大堤保住了,城市新区没有遭受洪水冲击,皆大欢喜。

但这场大水的教训是深刻的,值得“咨之前训”,举一反三,认真反省。

人对很多事物的认知,书本学不到,口头传授领悟不到真谛,需要亲身经历,切肤感受。一场洪水,给很多人醒了脑,像布满污垢的家具、器皿,经过涤秽布新,亮出了底色,各级围绕水利的调研多了起来。那天陪同一位嘉宾去了河口镇。这个镇的名字像一个商标,一读就懂。“河口”顾名思义就是大冶湖的入河口,也是大冶湖通往长江的咽喉。清朝之前,江湖连通。每年洪泛期,洪水汹涌入湖,淹没庄稼,冲毁房屋,湖区百姓食不果腹,流离失所。清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大冶振威将军敖天印解甲还乡,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倡议修建大冶湖大闸,由阳新、大冶、蕲春三县按照民众受益面积筹资,并带头捐钱3000串。当时阳新县以黄南峰为首的士绅却将闸址选在河口上游的3公里处,并动工兴建了闸基两岸的土堤,称之为“黄家大坝”。此举遭到蕲春、大冶百姓的反对,认为黄某选址不当,这样只能排大冶湖的水,而把时属大冶、蕲春的冷水湖、栗子湖、王家湖及阳新的春湖放置一边不管不顾,结果是“不救四湖只救一湖”,并将黄某告到官府。状曰:“沿湖百姓都是炎黄子孙,顾少而弃多,则是不仁;爱一而嫌多,则是不义;只顾山里而不顾山外,则是无理(礼);同用资材(财)顾小而失大,则是无智。如此不仁、不义、无礼、无智之举则修建此闸又有何用,岂谈造福于民?”状文提议将闸址移到河口的通江口门。此状受到官府的支持,将闸址下移,并于1900年破土动工。后来老百姓为了纪念建造此闸的曲折缘由,将它冠名为“四顾闸”,含义是此闸顾及了“四湖利益”,兼顾了“仁、义、礼、智”的要义。1902年大闸工程竣工,大冶知县萧端澍亲笔题写“四顾闸”名,被刻成石匾镶嵌在闸室门楣上。这些故事至今仍然在民间广为传扬。

大汛之后,我们获得了一个可喜的信息,上级发改部门已经正式批文,拨专款在大冶湖四顾闸的侧面扩建一座排涝站,增设两台机组,可增加三分之一的外排能力,这是基于2016年洪水期大冶湖外排能力不足而降生的一座新排涝站。这在过去是不可想象的,长江支流国家拨款建闸,其中一个重要因素,就是大水年份服从统一调度,随时准备关闸蓄水,为长江分忧。1998年长江大堤危急的时候,大冶湖就曾奉命关机,停止湖水外排。湖泊原本是江河的“调节器”,长江七百多条支流都是主干的毛细血管,构成长江庞大的吐纳系统,所以,我们通常用水系、流域来考量水,体现的是水的系统性、关联性、不可分割性。古人为了摸清长江的支流,探寻长江源头,费尽心机,付出了巨大的代价。郦道元在《水经注》中记载了1252条大小河流的发源、流程、水文特征,其中包括长江的干支流,还涉及流域中的湖泊、陂池、井泉、季节河等等。康熙帝曾多次派出专臣考察长江源头。康熙五十九年(1720年),他再次派出专使考察通天河上游,但受交通和技术条件的制约,和恶劣环境的影响,使臣们无法深入探究,“望源兴叹”归来,留下结论:“江源如帚,分散甚阔。”八个字道出了江源的辽阔、庞杂、多姿。

大洪水之后,我曾经将1954、1998和2016年,这三个大水年份进行比对,哪一年的降雨量更大,造成的灾害更严重。数据一目了然,从1954年至2016年的37年间,本地年降雨超过2000毫米以上的年份只有4年,分别是1998年:2222毫米,1954年:2122毫米,2016年:2115毫米,1983年:2022毫米。受灾最严重的还数1954年。据《大冶水利志》载:淹没农田40多万亩,受灾人口23万,因灾死亡829人。其次是1998年,受“厄尔尼诺”影响,雨带在长江中下游徘徊,形成“三度梅”天气,酿成超过1954年洪水位的特大洪水。受灾面积46万亩,受灾人口达56万,因灾死亡32人。降雨量大小是造成洪水灾害的其中一个因素,还有一个重要因素是成灾年的水文特点。通常情况下,长江上、中、下游的洪水期有一个“时间差”,鄱阳湖水系及洞庭湖水系的洪水多发在4至6月,而偏北、偏西的汉水和长江上游洪水则多发生在7至9月。但在大气候反常的年份,中下游雨季推后和延长,而上游及汉江洪水提前,多股洪流遭遇、叠加,就会形成上压下顶的局面。历史上的1932年、1954年、1998年,就是如此,全流域的洪水像赶集一样汇注到长江,酿成了长江“流域性”的洪涝灾害。

再看长江黄石段超警戒水位的记录:1954年超警戒92天,最高水位达26.39米;1983年26天,最高水位为25.39米;1998年80天,最高水位为26.32米;2016年仅8天,最高水位25.01米。从这些数据可以看出,年景旱与涝,是天意,是否成灾,在人为。2016年洪水没有造成前面几次那么大的灾害,超警戒的时间短,主要原因是三峡大坝在发挥调蓄作用,回避了长江上、中、下游洪峰叠加。另一个原因是1998年大洪水之后,长江干堤进行了全线除险加固,河道疏浚,提高了行洪能力。

鄂东丘陵地区防汛还有它的特殊性,既要预防湖泊遭遇特大洪水,同时要谨防山区局部的强降雨,危害极大。因为冲积平原的湖泊都处在低洼处,成灾的形式多为泛滥成灾,而山区遭受强降雨,山洪暴发,泥石俱下,靡坚不摧,破坏性更加可怕。我们这里就有过惨痛的教训。1994年7月中旬,大冶局部地区发生了一场强降雨,那天凌晨三点左右,龙角山上的一座工业尾沙坝溃塌,下游十几公里远的村庄170户,共600多间房屋,荡然无存,28人罹难,场面惨不忍睹。2009年7月底的一天,大冶殷祖镇突降暴雨,这次降雨的范围更小,俗称“砣子雨”,引发山洪和泥石流,导致4人死亡。鄂东丘陵地区,“平水年景,高洪水位”的现象也时有发生,当地并没有下多大的雨,甚至头顶骄阳似火,无端地却有洪流发生,这些洪水来自上游,来自他乡,我们称之为“客水”,同样可以造成洪涝灾害。

洪水退了,有些场景仍然难以忘怀。在汛情危急的情况下,有一个地方将七八十年代的老水利工程师请到了防汛的现场,他们的年龄大都在八十上下,仍然顶着风雨上了堤,在现场悉心指导:哪一个堤段基础脆弱,在这种水漫金山的情况下,需要抛石护脚,预防崩塌;哪一个堤段一九九八年发生过溃口,应该打桩支护,防止滑坡;哪一座泵站当年建蓄水池的时候水泥标号不达标,运行过程中要加强监视,做好坍塌的应急准备。说得清清楚楚,如数家珍。媒体进行了全程报道,当时看到新闻,我不但没有感到欣喜,心情反而十分沉重。是啊,那一代人在大洪水面前,才称得上是“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的人。他们像从枪林弹雨中走过来的将军,面对战场没有丝毫的胆怯。他们做水利的时候有多艰难啊,老工程师说,除了民工,什么资源都稀缺。他们频繁地做水利工程,围湖造田,筑大坝、建闸站、修水渠,全依赖人力肩挑背驮,几乎没有机械可供使用。全县只有一台履带式推土机,只能用在重点工程上。用人墙堵洪水,是家常便饭,其中有一位老工程师还讲述了他年轻时干过的一件惊心动魄的事情。那年,毛铺水库在山洪暴发的时候,启闭闸突然失灵,眼看洪水将漫堤,却不能开闸放水,情急之下工程师只身下水去检查故障,闸口离水面有七八米的高度,他潜水到闸口,发现是一枚螺栓脱落导致闸门失灵,他刚刚将螺栓套上去,人还没有离开闸门,岸上出现误操作,将闸门拉开了,他瞬间被强大的倒虹吸收进了涵管。在岸上乱作一团的时候,他在出水端被吐入了水池,奇迹也就此出现,从入水口到出水口有三十多米的涵管,他的身体被磨擦去了一层皮,人已经面目全非,却只是软组织受伤,住了几天医院竟然就出院了。他说,哪像现在,技术和装备都那么先进,机器人可以代替人工巡查、检修故障。可是,扪心自问,现在的技术装备能力增强了,人的力量是不是减弱了呢?那地方的做法值得肯定的是,不耻下问,其他还有什么值得总结呢?他们面对滔滔洪水没有自己的措施和方法,那才是更大的隐患。天降暴雨,泛滥成灾,是天灾,如果人的能力出了问题,便容易导致人祸。如果天灾人祸叠加,必酿成一场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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