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父亲的身体

作者: 竹舟

穿过父亲的身体0

陈晓辉,西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创意写作学科带头人。曾先后主持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教育部人文社科一般项目等多项。出版学术专著、主编教材、文学作品多部,刊发学术论文40余篇,人大“复印报刊资料”全文转载数篇。

《穿过父亲的身体》是被一种难以名状的情感推动着完成的作品,完成它的过程更像是一种“情绪写作”。我们很难对于自身的情绪有着明确的把控,情绪就像是干涸的土地上流淌的春水,有时会在低洼处倾泻,有时会在土堆前回旋,有时则会陷入地下的暗洞。水流淌的状态和“情绪”在本文中发挥的作用十分相似。这里的“情绪”没有规整的河道,也没有明确的航线,只是随着思维的迸发而任意流淌,流到哪里,哪里就有了图案,也就有了风景,情感就藏在风景之中。“情绪写作”看似削弱了故事文本的因果逻辑,但实则始终被一种无形的线所牵引。

正是这条“情绪”的线,才能将我的爷爷,我的父亲,我的爱人,我的孩子这些不同生命时空中的角色串联起来。文章中出现的“荒原”并非是实际的现实地理位置,而是暗指“我”记忆中的一块精神空地,也是难以抵达的精神坐标。这个“荒原”是“我”产生“情绪”的源头,也是在这种“情绪”下写作的最终归宿。在“荒原”之上,离开“我”的至亲都在这里相聚,它本应该是一个幸福的家,但却因着命运的缘故,死亡和孤独不断降临,“我”的家,最终成为“荒原”。

只有母亲知道,贫瘠的土地留不住一颗骄傲的心。

该怎么叙述我的生命呢,该怎么讲述我的家庭,该怎么形容我的父亲母亲、我的爱人和孩子,又该如何描述我,一个倔强的、孤独的、永不回头的我。

每当不知疲惫的盛夏年复一年,倾泻下一地金黄,麦子们便朝我招手,呼唤着我从遥远的地方回家,那温柔的声音,穿过山,越过海,跌跌宕宕来到我的面前,它们无力地滚到我的脚边,我低头将它们捡起,只剩下一片又一片的叶子变得枯黄,远处生起了薄雾,在弥漫中我被异乡的白霜淹没,闭上眼,蜷缩在冬夜的边缘,我开始想念母亲,想念父亲,想念离别太久的春天。

此刻的我,站在一座墓碑的前面,眼睛干涩,挤不出来任何液体,身体也有些僵硬,只有我的心跳还活着,咚一声,再扑通一下。心脏像是一个正值壮年的机器,拖着我疲惫的躯体,向左、向右,朝前、往后,它正在我的身体酝酿一场风暴,此时风起,挟持着孤独的生命,我只身穿过荒原。

一次次的,我与路边的那些树擦肩而过,寄存在风中的生命依旧如故,路与路的接口,是曾经连接的他和她,我,以及我和你。那些迎风而来的日子终将迎风而去。日子悄悄流逝,匆匆的,远不及一朵云的出生与老去。

刚被割过麦子的土地上,隆起一个土堆,这是父亲的坟墓。清晨的露水凝结成一地惨白,浸湿了沉睡在土堆上的纸钱,白色的,黄色的,金色的,它们似乎是繁华世界的浓缩物,又承载着亲人们的思念,在生与死之间摇曳,一阵风后,它们落尽泥土,又一阵风过后,它们不知被带往了何处。

时至今日,他已经在里面住了三年,不知他是否住得习惯,我联系不上他,他也从未托梦告诉过我。我一直觉得,我足够了解父亲,他是个比我还要倔强的人,一生要强,从不低头。我朝前走了走,绕过了父亲,躺在父亲前面的是父亲的父亲,我的爷爷。爷爷的坟头要比父亲的稍微矮上一点,可爷爷的身高甚至要比父亲高出不少。他们父子两人就在这里躺着,一前一后,一老一小,如果从死亡之日开始算起,那他们又是一样的年轻,一样的血气方刚。

该怎么形容我的父亲呢,我这一身尚未被驯服的骨头,都是从他那里继承而来的。我从我的今天,回想起我的过去,从我开始布满褶皱的身体,回望我懵懂执拗的青春,父亲像是一张儿时的褪色卡片,被我锁在了记忆深处的铁盒中间,上着铜锁,生了锈斑,自我长大之后,从未再打开过。

伴随着一阵吱吱呀呀的声响,坐落在记忆长河里的闸门被打开,我揭开盒子,时间的铁锈粘在了我的手指,一种棕褐色的深沉布满我的全身,波涛汹涌的时刻,父亲进入了我的身体,那个在田间奔跑的少年郎,终于停下回了头,我和父亲,终于得以在生命的两端相见。

那天,我跑得满头大汗,原来人会流那么多汗,这些不讨喜的液体捉弄着我的眼睛,险些睁不开了。我跑到了离家最远的一块土地,这是我记事以来最盛大的一次反叛,我要辍学,我要到远处去,我要去闯我心向往之的美好世界。

刚上中学的时候,那是我第一次离家去镇上住校,我的户口所在的小镇是个破旧的边陲小镇,离我的村子不过十几里路远,却仿佛让我进入了一个异世界。那些我从未见过的景象,那些我以为要遵循一辈子的习惯,都在这个地方被打破后,又重建起来。每次走进中学校门的时候,我的身体都像是经过了一道隐形的滤网,一次次地过滤,一次次地筛选,直到我的肌肤开始泛起涟漪,我才能在寂静的夜里悄悄揭下,就这样,我完成了一次蜕皮,我又获得了一次成长。蜕掉的皮肤又长出了新的,还有我的头发,也开始变长。

不知为何,人的改变,总是喜欢从头发开始。

高我一两个年级的男生女生,都留着独一无二的发型,头发成了我们区别于他人的典型标志,而不是独立的思想。你看,那个女孩的长发已经过肩,当她一会儿回头的时候,你就能看到她那整齐的刘海儿刚刚盖过眉毛,有时候她们会用卷发棒再把刘海儿烫个卷儿,弯弯的,就像她们笑起来的嘴角,有时会把长发扎成不高不低的马尾,这就是好学生的装扮。男生啊男生,与这些温柔的女孩们相比,总是显得更张狂了些,好像他们骨子里就有着与生俱来的反抗。在自然的轮回里,女孩和男孩扮演着不同的角色,女孩是春天,男孩是冬天,女人是夏天,男人是秋天。这是对抗过自然的祖先留给他们的,好像这是决定她们从女孩长成母亲,他们从男孩成长为父亲的唯一基因。我的基因觉醒,也是从头发开始的。先前,我都是留着平头短发,母亲总说这样凉快,显得精神。后来我才知道,她是为了省钱。去理发店理发的时候,只要你对理发师说理个平头,理发师总能心领神会,直接拿着推子推平就行了,没有多余的动作,也没有多余的设计,这是最省工夫的理发,因此也是理发店最便宜的一个类型。等到后来,我去了镇上上学,人生活的环境变了,标准也随之改变,我终于开始留起长发。从决定蓄发后的每个早晨开始,我都要压一压我的刘海儿,看看是否已经长过了眼睛,只有盖过了眼睛,才达到了长发的标准,然后再去理发店斜剪一下,最长处一定要盖住一个眼睛,当你绷紧半个嘴巴向上吹气的时候,最长的刘海儿就能被吹起来,那些头发就像是一面青春的旗帜,倒下后再被吹起,吹起后再次倒下,成功一次,再失败一次,重复,轮回,直到被父亲拿着剪刀一把剪下,坚硬的麦茬扎破了我的脚趾,我像是一片收成不好的地块,遭受着来自父亲无尽的叹息。

我推开了父亲,宛若英雄殊死一搏逃过了抓捕他的敌人,成功逃离出去,英雄胜利了,我本该摇旗呐喊,欢呼我值得铭记一生的战绩。可我不是英雄,我是父亲的逃兵。我跑到了麦地,可是麦子已经被收割,我满腔怒气,最终全部由那个即将倒地的稻草人承受。一个被伪装成生命的无生命体,默默接受了所有,它会不会痛苦,它会不会责怪我,它会不会在夜里爬进我的梦乡,成为我的梦魇。那个可怜的稻草人,散落在地上,沉默着不语,它连疼痛都无法言说,它连反击的机会都没有资格拥有。

它如此可怜,正如那个躺在病床上,我可怜的父亲。

不知从何时起,生命已经将我和父亲默默换了位置,我们的身体,我们的长相,我们的力气,我们的特质连同呼吸的方式都被悄悄置换,父亲没有发现,我也更没有意识。那个在记忆里能够赶着车拉犁、如同青牛一般健壮的父亲,却被我轻轻地一推,只是轻轻地一推,他的身体便摔断了六根肋骨,父亲的骨头如此坚硬,怎么会轻易折掉,我至今都没有想明白这个原因,那可是父亲的骨头,一生都未被驯服的骨头,却碎在了我的手里。

人体的自我保护机制,总会让我们忘掉一些不愉快的记忆。也正是这个缘由,我想不起来父亲病倒后又发生了什么。比如那一年的十余亩地,是如何被耕种的,被割掉的麦子又是怎样被种下的,直到那些粮食在新的一年长出来时,父亲还没有好利索,可是生活,又让他成为了劳作的主力,就好像他从来没有骨折过,他还是如当初那般健壮,他还是一头青牛。

我的头发,再也没有长过眼睛,我的青春,也在那一刻戛然而止。

不断离去的求学之路,让我一点一点走向远方,离开当初想要逃离的地方,从村子到镇上读初中,又到县上读高中,最后离开城市,走出省份,奔赴千里之外的异乡读大学,然后工作,结婚,生子,最终忙碌成一个丈夫,一个父亲,却永远失去了一个儿子的身份。

从那个遥远的午后开始,在那个踢倒稻草人的时间节点上,没有人告诉过我,我似乎有了父亲的力气,释放的力量同时推动了命运的齿轮,启动,加速,旋转,冲刺,我成为了一只不断被抽打旋转着的陀螺,不停地转,不敢停下,我要转到脚下生火,我要转到火星四溅,我要转到赛场上只剩下我一个,我要转到旁人看到我的光,我要赢得时间,成为游戏的胜利者。你看那最高的领奖台,只能站下一个人,圆圆的站台,只容得下一个孤单的身影,那是属于胜利者的孤独。孤独是胜利的加冕。

那一块地,长不出好麦子了。父亲种上了树,一棵又一棵的树苗被栽下,等待着长大,被砍伐,换成钱,养育另一棵种在远方的树。自从不能种地后,父亲像是失去了什么,至于到底失去了什么,我不清楚,父亲也难以言明。他是靠着节气生活的,不,是靠着节气生存,节气的变化早已成了父亲的呼吸方式,父亲的行动变得愈发迟缓。立春,雨水,芒种,霜降,大寒,因为土地,父亲知道自己应该在每个节气忙碌些什么。可如今,他的土地,全部种上了树,一排排的速生林,几乎不用他操心,让它们自由生长即可。

此时的我也已经长大,我没有走上父亲担心的那条路。留着不三不四的长发,抽烟,喝酒,偶尔打架,或者将黑色的头发换个时兴的颜色,又或者在自己的肌肤上用激光刻下些印记,刻些什么呢?刻个“忍”字,或者刻个“情”字,再或者,刻个人的名字。我不是没想过这样做,我也真的有可能会变成这样的人,我叛逆的欲望刚从我的头发冒出,就被父亲剪了个干净利落。那把剪刀太过锋利,也剪掉了我和父亲的好多年。

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好久好久,束缚我的,依旧是那几根长发,我期盼了无尽漫长的东西,头发终于长过了我的眼睛,我绷住嘴唇一吹,温热的气体就将我的头发扬起,那是我的旗帜,是我自以为是的骄傲。我好不容易长出的自信,被酒后的父亲一把抓起,清脆的声响呼啸而过,它们便掉在我沾满泥土的鞋上,它们比我还要垂头丧气,得胜的只有那把剪刀。

看,只有剪刀在笑。

医生的那把剪刀曾割开过爷爷,一层层的,割开之后又缝合上,爷爷已经不完整了。小时候,我总是跟在爷爷后面,从南到北,从北到南,爷爷把我放到他的脖子上,或者放在背上,再大些,爷爷就将我放在他的自行车前杠上,叮铃铃,叮铃铃,车把上的铃铛成了我的好朋友,我一拨,它就响,我一拨,爷爷骑得就快了起来。风穿过麦子,吹到我的脸上,钻进我的鼻腔,麦香长进我的血肉,我似乎成了麦子的孩子。那些风也吹到爷爷的脸上,吹进爷爷的头发,草帽就被吹掉在地上,爷爷停了车,捡起来再戴上,顺便捋上把麦穗,在手心里搓一搓,再用嘴巴吹一吹,青涩的麦糠就被风带走,羞涩的麦粒从爷爷的手上滚到我手上,我张开大大的嘴巴,一饮而尽,我真的成了麦子的孩子。

后来的一年,爷爷比麦子先熟了。爷爷在医院住了些日子,有多久呢,我已经记不清了,记忆总是会过滤掉难过的事情。但我还能记得,当爷爷从医院里回来的时候,他就已经不会说话了,当然,也不会动弹。我在电视上看到过,只要是快死的人,都会戴着一个面罩,当时的我还不知道那是氧气,也更不会知道,在那个年代,吸氧的费用会如此高昂。有多高呢,爷爷就已经很高了,但是比他还要高,高出的部分,爷爷够不到,父亲更够不到。后来我才渐渐意识到,父亲好像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喝酒的,闷闷地,只是闷闷地喝酒。他生性就不是要强的人,他也不好胜,有时候也很软弱,尤其是面对母亲的时候,父亲最喜欢沉默,好像沉默是所有问题的答案。

我到底该怎么形容我的父亲呢。

起初我认为他是个要强的父亲,但实际上呢,他好像不是这样,又或许,在一个不能被表露的意识世界里,只是我自己想要拥有一个要强的父亲,在这个问题上我总想选择逃避,亦或者是选择粉饰,我愿意重新装饰老去的父亲,让他成为一个崭新的家。可每这样一次,我的痛苦就会多增加一分。我曾将爷爷的死,全部归结成父亲的罪过,爷爷是因他而死的,不是吗?连他也这样说,他说他没能救活爷爷,是他不孝。父亲声泪俱下地供述,他是个杀人凶手,我也就真的信了,我怎么能不相信呢,他可是我的父亲,他害死的不是别人,是我最爱的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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