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
作者: 罗志远
《鞋》是一篇典型的创意写作范本,精短而有力,以一“物”贯穿全文,成为整个文本的线索和人与人关系的重要纽带,最后甚至与主题的表达紧密相关,在物体、物质性、与情感的物化三个层面共同构成文本的“物叙事”。
在叙事中,丰富的物元素时刻凸显着自身的存在感。首先是物体,文本里密布各式各样的“物”,从“吃”的角度——冰棍、牛肉面、西瓜等,满足着人物基本的口腹之欲,而与之相对应的则是“穿”,而在“穿”中,最核心之物显然是“鞋”。作为文本的切口,文中大致设定有四种“鞋”的依次出场:起初是我破旧的“补丁鞋”,其次是孙爸爸的“黑色皮鞋”,再然后是“我”的朋友孙小涛“发光的旅游鞋”,最后是黄海燕的“红色舞蹈鞋”。种类之繁多,排列之密集,不仅进一步构成文本的物质性,由横向物质变为纵向物质,甚至还成为重要的欲望符号,完成“物质——情感”的关系跳跃。这种情感一是阶层隐喻,二是情欲表达,前者是外化的,后者是内向的,尤其通过着主人公的不相宜的“钝感”,在失语环境中完成从物性对人性的折射,形成一则由物叙事凸显的青春残酷物语。
太阳好大。屋檐上,树枝间,隔壁楼房阳台晾晒的白衣服,一片明晃晃。
我站在超市门口的台阶上,小心翼翼跳下一格,地面的阳光下露出一小截影子,我又跳上去,影子便跟着全缩回来。门口放着冷饮机,插上电,发出嗡嗡的响声,隔着玻璃板,里面堆有很多冰棒塑封袋。我慢慢贴上去,一丝丝冷气往脖子里钻。
超市里没有客人,店主坐在柜台前,是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中年男人。他慢吞吞站起身子,拨开门帘,走到我跟前,亲切地问:“小朋友,这么热的天,要不要买一支?”
我摇了摇头。然后一步步跳下台阶,走出了头顶的遮阳棚。
这已经是他第三次问我了。
太阳好大。地上的影子很扁,像是一天没吃饭的我。整条街上人很少,我低着头,一路踢着碎石头,鞋子头部沾上一层薄灰。我期待它能坏掉,换一双新的。
前段时间孙小涛跑到我家,给我看他新买的旅游鞋,脚轻轻一跺,便会发光。我也想要。母亲摸着我的头说:“不能再买了,家里有很多双鞋子。”
整个家都很安静,只有父亲在前屋刷鞋的声音。
可那些鞋子,都不是我的。
每天,都会有人拎着几双鞋过来,递到我父亲手上。父亲把一双双鞋子放在前屋,独自一人坐板凳上,先细细擦洗一遍,用抹布再抹干,针线穿过面料,一块块熨帖在鞋面破了的地方。一个小木箱摆在他的身边,有鞋油、胶水、各种五颜六色的碎布,都装满了。
前屋有好多鞋,各式各样的,放了一阵,就会有人陆续领走。
孙小涛的爸爸也来过,他带来的是两双黑色皮鞋。在他身后,我没看见孙小涛。
“这没坏吧。”父亲接过他的鞋,仔细打量。
“没坏是没坏,就是脏了点,懒得洗,给我擦擦喽。”
孙小涛的爸爸比父亲高半个头,站在父亲面前,手插裤口袋里,随意冲木箱里的鞋油努了努嘴。
“要最好的!”
父亲点点头,进里屋接了一盆清水,端手里左右摇晃,溅出一点,还未完全洒在地上,就已经蒸发了。
“这鬼天气!”孙爸爸摘下帽子,抬起胳膊肘抹了一下额头,手并拢成芭蕉型,放脸旁扇风。
“我晚点来取!”孙爸爸掏出钱包,扔下几张钞票,钱落在地上,父亲一张一张捡起来,抚平后放入抽屉里锁好。
父亲刷鞋的声音很大,孙爸爸要走了。他迈出门槛,戴上太阳帽,一步步跨得很远。走了很久,我还是没有问孙小涛什么时候回来。
大半个暑假,孙小涛每天都要上补习班了,补数学、补英语,吃饭都在补习班内。他笑嘻嘻告诉我,这都是他妈安排的,还好补习班课上有空调,比家里睡得舒服。我也听母亲的话,上街去菜市场买小菜、吃完饭去厨房洗碗、去裁缝店取衣服也跟着她。她说过很多,可从没有叫我去上补习班。
一天,母亲在超市仔细对比好几个不同牌子的酱油,付完钱出来,对身后的我说:“以后别老跟着我,你不小了,要多去找你的朋友玩。”
我站在原地,头顶的超市店牌刚刚刷洗了一遍,肥皂水滴答滴答往下滑,很多都溅落在地上,只有几滴紧紧抱着牌沿,凝结成水珠,顽皮地不肯掉下来。旁边的摇摇机有人投了一枚硬币,轻轻摇动,发出欢快的儿歌。
我是有朋友的。孙小涛是我的朋友。还有,肖玲玲也是。
暑假前,孙小涛挤眉弄眼对我说:“以后要是你找不到我,就去跟肖玲玲玩吧。”
好几次,我从超市出来,经过肖玲玲家的面馆,总是看见她在忙活。她穿了一件浅蓝色碎花新裙子,一双粉色塑料凉鞋,胸前系了一块薄薄的围兜,戴着一双橡胶手套在擦桌子。
一整个下午,店内客人很少,擦完桌子,肖玲玲就坐下来,脱掉手套,手肘撑在桌上,放眼前一面端详,一面细细补指甲油。锅里的汤不会凉,下面还烧着火,火星不时冒出来,噼啪两声。进完货的肖爸爸一停车,立马跳下来,跑过去熄灭。
“死妹子,不要浪费煤,一点一点也是钱!”
肖爸爸冲肖玲玲做了一个虚挥的动作,好像一巴掌拍在她脸颊上。肖玲玲慌忙低下头,哗啦一声,把桌上的东西一股脑拨入一个布袋里,打了一个蝴蝶结,系紧收好。
“和你妈一样,尽搞些花玩意。”肖爸爸把货一个个放下来,临走前甩下话,坐上小货车,嘟嘟两声又离开了。
肖玲玲家的面馆在街上很出名,每天很多大人过来吃早饭。不光是下的面好吃,更多的是跑来看肖玲玲的新妈妈黄海燕。很多时候,黄海燕在锅前下面,一手大瓢一手长筷,面又软又滑,白润如玉。有时身子靠得近了,额头蒸出几点汗珠,一抹能抹掉。肖爸爸每天都很忙,四五点起床,要剁好日常的食料和码子,要准备热锅和碗筷,到了下午要去其他地方进货,大多时候店内交给肖玲玲和黄海燕。天还未黑,卷门帘便刺啦一声被肖爸爸拉下来锁好。街上有些人不满,嚷着说:“老肖,咋这么赶熄灯,怕不是要早早捂被窝啦!”众人哄堂大笑。
“滚滚滚,要是不早睡,第二天起不来,你吃啥!”肖爸爸蹬了说话的人一眼,卷门帘说拉就拉,俯身钻进去,把一切都隔绝在外。
说话的人自觉无趣,便拍拍屁股走了。大多人也陆续离开,只留下少部分人东瞧西望,耳朵凑到卷门帘前听。
时间慢慢过去了,天还是很亮,太阳没有下山,我躲在对面水果店的门帘后面,默默在心中数:“一、二、三……”
到了六七点,有时会有人出来,要么是肖玲玲,要么是肖玲玲的妈妈黄海燕。
这时门口的人都回去吃饭了,很空旷,一旁栽了一棵桂花树,街上没有风。肖玲玲探头探脑钻出卷帘门,头发别了一个蝴蝶夹,一溜烟跑去不远的超市,没多久又回来,手里捧着一大堆零食。黄海燕也是往超市去,手上露出的东西,大多是洗发水、沐浴露、牙膏之类的,或者转个弯,走进水果店买几个苹果。
我在水果店又待了一会儿,墙壁上有时钟,等到吃饭时就回家。
很多个下午,我都这样度过。去超市门口台阶上一上一下,影子时长时短,客人一个个进去,又一个一个出来,我低着头,背过身,装作和谁都不认识。或是在水果店里,看对面肖玲玲一家忙活,她们走来走去,很少说话,都各自做自己的事,好像互不认识。
作业一下就做完了,我没有事可以做。阳光好大,水果店里有冷气,店主穿着白背心,坐在椅子上眯眼摇扇子,他说是怕水果提前坏掉。
等暑假过去一大半,那天,孙小涛跑到我家,脚下一闪一闪发亮,手里高举着最新版的军绿色战斗机,嘴里发出嘟嘟的声音。
“戳你小屁屁!”孙小涛站在我身后,猫下腰,坏笑着把飞机对准我大腿部比画。
我追着他跑,一路出了家门。阳光很大,没有地方可以躲,一直追到超市门口,他突然停下来,一本正经对我说,你踩到我鞋了。
“我没有。”
“你有!”
“我没有!”
“你就有!”
他低头对着我的鞋,认真踩了一脚,我脏兮兮的鞋子上顿时又多了一个脚印。我没有踩回去。
他拍了拍手,说:“我请你吃冰棒。”
那天,孙小涛请我吃了甜筒,他一共从冷饮机里拿了三个,两个香芋味一个草莓味,最后那个留给肖玲玲。
下午五点半,门口摆的桌椅全收进去了,卷帘门还没有关牢,留着一条缝,孙小涛探头探脑猫下腰,双手圈在嘴巴,一个劲地喊肖玲玲的名字。
“要死啦,这么晚你叫个鸡毛。”
肖爸爸的声音震天响,随后有趿拖鞋的声音。孙小涛扯着我的衣服一溜烟跑远了。 “她不在,这个你吃!”
孙小涛把甜筒丢给我,我双手放在屁股后面,没有接住,草莓酱垂直落在地上,砸出一个好看的红色圆圈。
“放心啦,我妈给了我好多钱,明天咱们一块吃牛肉面!”
第二天,刚过六点半,我和孙小涛不约而同在肖玲玲家的面馆门口会面。坐台前有一口大锅,下面煤火烧得正旺,上空蒸腾冒着热气,下好的面条捞出来,放进一个个碗里,配上各种码子。肖玲玲一手端碗,一手拿抹布,把碗沿的汤汁噌地一下抹干净,再一碗碗端上桌。孙小涛大摇大摆走前头,笑嘻嘻跨过店内台阶,一屁股坐在一张板凳上,伸出两个指头对准肖玲玲晃了晃,说:“来两碗牛肉面。”肖玲玲在给另外一家客人上桌,没有回头。我坐在孙小涛旁边,抬眼是店内价目表:
牛肉面 7块
肉丝面 5块
鲜肉馄饨 5块
加鸡蛋 1.5块
先付后吃
字迹歪歪扭扭,但很有力,是肖爸爸写上去的。
店内人还不多,墙壁上电风扇里的扇叶一动不动。一些人低头一面擤鼻子,一面吃面,孙小涛乒乒乓乓捶着桌子。
“要死啦,小屁孩!”
肖爸爸架起二郎腿,坐在一张木桌前包馄饨。
“要死啦,小屁孩!”孙小涛摇晃着脑袋,推了我一把。
天很早,整个店子亮堂堂的,太阳像一颗剥开的鸡蛋。肖爸爸站起身,把包好的馄饨全部拢到竹篮子里,遮上布,慢悠悠趿着拖鞋走到锅炉旁,拍了一下黄海燕的屁股,接过瓢子和长筷,面条一点点从热汤里捞上来,晶莹剔透。
“噢——”
店内有一些人发出长长的拖声,意味深长,几个人开始起哄。肖爸爸装作没听见。
“宽的还是细的?”肖爸爸喉咙滚动了一下,狠狠朝一旁的垃圾篓里吐了口痰。
“宽的还是细的?”孙小涛捏着鼻子又重复一遍,两手撑在椅子上,歪脑袋晃着腿,脚下的鞋子不时碰到地面,砰砰作响。
“快看耶,我的鞋子会发光——”孙小涛突然故意把声音拉得很长,一个劲拍我的肩膀,头却朝向另一边。肖玲玲嘟着嘴,靠在墙角低头休息,手套脱下来,在脸颊前扇来扇去,几绺发丝贴在额头还很短,手很白,小指甲涂有浅浅的粉色。
客人走了一批,又来一批,时间还早,脸大的瓷碗,我们占着座位还可以吃很久。
一整个上午,我们都待在肖玲玲家的面馆里。头顶上的电风扇嗡嗡响,从左转到右,从右转到左,我眼前的宽面还有大半碗,汤汁还很多,半个太阳浮在里面,我一点也不着急吃完。孙小涛把他眼前的那份面消灭后,摸着肚子打了个嗝,又蹦又跳,墙上挂的卫生纸筒被撕下长长一截。
“筒子骨炖的汤,喝了对身体好!”肖爸爸斜眼看了孙小涛一下,锅瓢一放,停下手中的活,点燃一支烟,长长吸了一口,又缓缓吐出来,眼睛眯起,脸上露出陶醉的神情。
孙小涛在店内走来走去,不知不觉地,店内渐渐空下来,他走到肖爸爸面前,悄悄伸出手去拿放柜台前的烟盒。
“打死你,你个小屁孩抽烟!”肖爸爸睁开眼,扬起右手巴掌,啪地一下朝孙小涛的脑袋拍去,左手把烟盒塞回裤兜。孙小涛往旁边一闪,退后几步,站在肖玲玲跟前。 “喂!你作业做完了没?”孙小涛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