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太行方言释义发微(下)
作者: 杨献平条 船
良辰吉日,村人都来了,还有亲戚们。一群人先是围在院子或者屋里吃饭。饭一半是面片子,加肉,再加菜。不过,菜要少,肉要多。菜多,乡亲们会说主人家小气,舍不得给肉吃。这是南太行人的一个传统,人人以为肉是最好的,再就是鸡蛋。在他们看来,世上最好吃的,不是海参鲍鱼,也不是满汉全席,而是面和肉。谁家过红白事儿,要是全给帮忙的、送闺女、接媳妇的人吃菜,肯定会遭到全村人一致唾骂,而且还会成为笑话,流传一辈子。
闺女出嫁这一天,来得最早的,肯定是直系血亲,再就是姐姐姐夫。其中的姐夫,要是还有小姨子,那他和小姨子的男人(汉儿们)就是条船了。“条船”的意思等同挑担。吾乡有人把“条船”写成条川,我觉得不对。应当是“条船”,意思就是一条船上的人。这两个或几个男的,娶的媳妇是一对父母生的同胞姐妹,一旦成婚之后,那么,无论两个还是多少个,虽然不是同胞兄弟,但因为人家姐妹和丈人丈母娘的关系,大家互不相识,也就成了一条船上的人了。
在南太行乡村,多少年来,还真没有同胞兄弟娶同胞姐妹的事儿。这虽然可以,但人们都觉得不好,至于怎么不好,谁也说不清。
小姨子出嫁,姐姐和姐夫该给多少“陪送”(等同于嫁妆),也必须得给,而且不能小气,但要看自己家境。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前,有钱的姐姐姐夫赠送彩电洗衣机之类,再后来是摩托车,现在基本都是现金了,几千到上万不等。
娶媳妇嫁闺女的,一般要在中午十二点之前完成,即新媳妇要从娘家走到婆家去。这一天,除了爹娘不能去送之外,亲戚和一个家族的,不论老幼大小,都要去送,有的一家人去,七八个甚至十来个,也算是浩浩荡荡。再加上姑姑姑父、舅舅妗子、小姨姨父、叔叔婶子、大伯大娘等等,人数大致在一百,甚至二三百以上。
姐夫和姐姐必须去。到了男方家,姐姐和姐夫还得被当上宾招待,新娶了某人小姨子的人,还得专门给姐夫、姐姐敬酒。因为,从此往后,两个男人,无论天南地北,贫穷富贵,就都成了亲戚了,且是很近的亲戚,有事互相帮助,孝敬丈人丈母娘时候,还得商量着来,尤其是两位老人生病或者临终、送葬的时候,几个“条船”也必须表现孝心,以钱物给予支持和帮助。
以这种方式联结的关系,好坏完全看具体情况。主要是同胞姐妹在起作用。倘若“条船”之间意气相投,说得来,双方互有利益往来,那么,这种关系就牢固一些。反之,则显得松散。这些年来,亲姐妹和“条船”之间闹矛盾,至死不相往来的,也不鲜见。
仄 獠
盛夏傍晚,夜幕奔袭,杨大嘴正甩着大步子从小路上往家走。这时候,天刚擦黑,炎热还在山川河流之间缭绕。对面也走来一个人,看模样,肯定是一个男的。杨大嘴想也没想,这路上遇到一个人,哪怕迎面走来一群人,都很正常。路就是人走的,他走可以,你走也可以,谁走都行。可他没想到的是,那人与他错肩的时候,忽然挥拳,打在他脑袋上。杨大嘴只觉得脑袋轰的一声,好像炸弹爆炸。
等他醒过来,一细看,原来是周二棍的儿子周建强。他忽然明白,今儿上午,在后山把周二棍给臭骂了一顿,要不是有人拦着,怎么着也得让周二棍尝尝他铁拳的厉害。事情的起因很简单,两家的板栗树在一起,树枝和树枝长着长着,就勾搭在了一起。打板栗时候,杨大嘴怀疑周二棍偷摘了他的板栗,周二棍说没有。杨大嘴不信,周二棍辩解。两人这么一番言语来往,越说越着急,脸红脖子粗。杨大嘴仗着自己年轻力壮,一个猛子蹿过去,就要对周二棍动手。杨大嘴的老婆是一个老实人,也觉得即使摘几颗板栗又咋样?几块钱的事儿,何必这么闹。上前一把拉住了杨大嘴。杨大嘴这才没得逞。
这样的情境,对周二棍来说,肯定是一个耻辱。回到家,立马拿出手机,给在县城郊区打工的儿子说了这事。儿子立刻火冒三丈,骂说,妈的,啥东西,竟然打俺爹!周建强立马搭了一个车回来了,正要去找杨大嘴算账,结果在路上遇到了,这小子二话没说,上去就给了杨大嘴几大拳。待到杨大嘴反应过来,周建强早就远去了。杨大嘴只能摸着自己生疼的脑袋,自认倒霉。
村人听说这件事之后,便说,那小子“仄獠”嗯!“仄獠”就是性格莽撞、做事不计后果,心狠手辣的意思,多数用来评价某人的心狠毒,兼对某人的秉性和人品作评价、定性。
二茬子
冯建平终于要结婚了。村人说,不管二茬子还是几茬子,有个娘儿们总比没有强!意思是,这冯建平娶了一个二婚媳妇,总比他一个人过日子强。这“二茬子”的意思就是二婚妇女,“几茬子”就是嫁过了好几个男人的娘儿们。在南太行乡村,人都喜欢和看重原配夫妻,也都认为夫妻两个白头到老,是最好的婚姻。
这种认识,估计全中国都是,全人类也都这么想的。可是,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婚姻的好坏,长久与短暂,都是极难说清楚的事情。结婚之初,都想着与子偕老,锅碗瓢盆地过一辈子,生同床,死同穴,可这样的夫妻越来越少。尤其是2000年以后,南太行乡村的离婚率增多,这是一个社会趋势,也是当代人思想嬗变的必然结果。
相比其他人的婚姻,冯建平是无奈的,他娶“二茬子”媳妇也是无奈的。冯建平人好,也能干,可就是家境不好,爹娘死得早,以前跟着哥嫂过日子,后来不方便,就独立过。
这样的生活,肯定很糟糕,这么一耽误,就是小四十岁的人了。高不成低不就,婚姻就那么空着。恰巧,邻村一个名叫岳翠莲的娘儿们,汉儿们在铁矿下出事故死了,她才三十岁多一点,肯定不可能守寡。经人撮合,就嫁给了冯建平。尽管是“二茬子”,可冯建平还是欢天喜地。毕竟,家里有一个娘儿们,这就像个家了。
就此,也有人在背后说三道四,尽是一些不好听的。但对于他冯建平来说,能找到岳翠莲这样的娘儿们做老婆,也算是他没白来世上一趟,而更重要的是,这岳翠莲还可以生孩子。生了孩子,他冯建平也就算是有自己的后代了。再说,对于岳翠莲,他冯建平也很熟悉,这个娘儿们,是一个过日子的好手。
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埲或蹦
吴老强站在自家的山坡上方,探着他那颗独有的乌龟脑袋,右手在虚空中,来回指点比画,煞有介事,好像太监在数宫女人数,嘴里念念有词。他在数自家这片荒坡上一共栽种了多少蹦板栗树。“蹦”的意思就是一颗或者一棵的意思。多年来,我也这么说,但确实不知道到底是哪个蹦(埲),如果是蹦跳的“蹦”,我就很吃惊。因为,这个字太诗意,太富有动感了。我从不相信我们南太行乡村人的心灵里,怎么还会如此诗情画意?
这里面的原因,一是上百年来,这里读书人很少,更没有什么文化人。二是这里的人除了遵循“学而优则仕”的古训,对文人和诗文,乃至琴棋书画,都是没兴趣的。觉得那个不能当饭吃。如果是“埲”,这个字和“埲塕”组合起来,即尘土飞扬的意思。我肯定选择前一个,即蹦跳的“蹦”。
疙 瘩
母亲和小姨,一个和面,一个调馅子。我回来了,她们要包一顿疙瘩,给我吃。这里的疙瘩,正确发音是gede,而不是geda。其实就是饺子。南太行乡村有个习惯,贵客来家里了,要包疙瘩招待。孩子们出门远行,也要包疙瘩,算是送行;从外地回来,更要包疙瘩吃。当地人说,出门饺子回家面,也不知道其中的真正用意。疙瘩(饺子)算是南太行乡村最珍贵的食物,也是最麻烦的。北方农村人,一般都不会在吃的上面搞花样,变着法子吃什么东西。最实际和快捷的,还是疙瘩。过年也是以吃疙瘩为主。
当然,手上起个包,也叫疙瘩;树根,也叫疙瘩。心里有不满意的人事,难受,有结解不开的,也叫疙瘩。但作为食物的疙瘩的馅儿,有白菜猪肉、羊肉萝卜、韭菜鸡蛋、香椿鸡蛋等等,当然,也有各种野菜做的馅儿。完全看当季都有哪些蔬菜。反正,包饺子用的话,啥菜都适合。
20世纪90年代末期,南太行乡村,家家户户都用秋天晒干的萝卜丝,泡软、洗净之后,再加上羊肉、猪肉(南方及东北、北京有用虾仁、驴肉、马肉的,还有蔬菜的三鲜饺子),或者鸡蛋等做成饺子馅儿。现在几乎没人这么吃了,都换成了较为新鲜的蔬菜和肉、鸡蛋搭配。
也有人家炒菜,喝酒,吃别的东西,如汤圆之类的。但人们都觉得,还是疙瘩好。我幼年时候,大年初一,人人都端着一碗饺子,先去给自己的亲爹亲娘磕头拜年,端着疙瘩请他们尝尝味道,再去其他族人家。现在,人们自觉地把这一道程序省略了,去磕头拜年的时候,人人空着手,到长辈家里,磕个头,拜个年,起身走了。除了春节,其他时候,乡人们很少包疙瘩吃,最多擀面条、蒸馒头、烙饼,或者,焖大米,炒菜吃。只有在阳历年(元旦)、除夕、正月十五这些节日时候,才会正儿八经地包一顿疙瘩吃。
老鳖(老别)
张二其生了一个儿子,算命的说,这孩子身旺喜财星,认个干爹好。张二其的爹娘也深信四柱八字之说,便听从了算命的话。一家人盘算来去,觉得周建生比较合适。在南太行乡村人群中,无论做什么事情,其实都分远近亲疏的。这是一个熟人社会,相互之间或多或少有着各种亲戚甚至血缘关系。只不过,有些血缘关系因为时间久远,已经很淡漠了。
张二其及其家人选择周建生的原因,主要有两个,一是两家家境差不多,你也不富我也不穷,你不穷我也不富。这样的亲家,是可以的,不会有人以为他们在攀高枝。再说,要是周建生家富得流油,鼻孔朝天,他们家再怎么着,也是白搭,说不定还受侮辱。二是周建生和张二其两人的年岁也相当,两家挨得不远也不近。不会导致远香近臭。村里边有很多人,相互之间认了干亲之后,因为这样那样的事儿,好了一阵子,就闹成了大仇家。
思想好了,张二其家就托了一个人,去给周建生表达这个意思。这是一个礼节,也是一个规矩。更重要的是,所托的这个人,不仅要和张二其家关系好,也要和周建生家有些交情。其实,这里面就是涉及一个面子问题。
周建生答应了,两家皆欢喜。随后,选了个良辰吉日,两家见面。作为干爹,周建生要给孩子一些礼物,或者现金。张二其这边,也得相应地给人家的儿子礼物和现金。这两家孩子成了干兄弟,亲戚关系就建立起来了。在称谓上,周建生的儿子要喊张二其叫老鳖(也可能 “老别”这两个字比较合适),叫张二其的老婆劳傢(意为干娘)。同样,张二其的孩子也得叫周建生老鳖,叫周建生的娘儿们也是叫劳傢。“劳傢”这个词很难解释,完全是当地的一种方言,拼音也很难,其中的“傢”念作“ja”。
至于这两个字是“老鳖”,还是“老别”,似乎没有定论。但各有道理。就此,我问过家乡的几位老年人,“老别”和“劳傢”是啥意思,他们也说不清楚。这说明,这个称谓,从很早的时候就有了,沿用至今。很多东西熟视无睹,可细究起来,人们却都很恍然。关于“老鳖”和“劳傢”这个称谓也是如此。
结 记
这个词很温暖,通常情况下,只在血亲之间发生。周二强的儿子去当兵了,他七十岁的奶奶整夜整夜睡不着觉,翻来覆去念叨自己的孙子。周二强得知后,就给儿子打电话说,你奶奶结记你结记得睡不着觉。你看啥时候能探家了,回来看看你奶奶。这里的“结记”,意思就是惦记和担心、想念、在乎等意思。表达的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发自内心的在意、想念、担忧和祈愿。
再比如,亲戚之间的相互结记,兄弟姐妹之间情谊深厚的,也如此这般。“结记”一词在南太行乡村,是最真诚的,其中包含了亲人之间的那种割舍不断的情谊。结记里面不包含功利主义,即便有,也是建立在亲情之上的。如周二强去当兵的儿子,他奶奶结记他的原因有很多种,其中最核心的,就是发自内心的,对自己孙子的珍视和疼爱之情。
豁 撇
途径我们村的202省道,山高路陡,弯道极多。冬日,远处近处一览无余。忽然听到摩托声响,刚听到轰的一声,又嗖的一声不见了。有人看到了,就会说,看那个豁撇吔!“豁撇”的意思是做事过头、太招摇、张扬、过分装洋气状等。当然了,要是“豁撇”的人真的有“豁撇”的本事,如他自己有钱,或者家里有钱,再或人家的爹是官员、富豪,乡人们便自觉地不再用“豁撇”这个词来评价其人。反而是那些自家家境一般,又特别爱出风头的人,常常被人指责为“豁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