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东方山水库险情
作者: 查俊华一
2018年8月初的那个周末,风恬浪静,天高云闲,一个极为平常的周末。鄂东大地除了炎热,没有任何异常。但是,异常往往在极度平常中发生。午餐,饭菜刚端上桌子,手机响了。
东方山水库大坝发生了渗漏险情。
8月,鄂东还处在主汛期。这天早上,水库管理员老陆照例巡堤。东方山水库的坝脚有一口泉眼,水库大坝建筑前后一直存在,泉水清亮透明,甘甜爽口,曾经是下游村庄的饮用水源。老陆发觉今天泉眼里的水有些异常,不再清澈明亮,增加了浑浊度,还挟带泥沙,流量也比往常稍大了一些。仔细观察,泉眼侧面的草坪湿漉漉、水汪汪的,哪来的水?他去旁边山坡采摘一节树枝,往草坪上使劲捅了几个窟窿,顿时有浑浊的活水漫溢出来。凭他三十多年的经验,和对水库大坝的了解,这绝非好兆头,泉眼与其他流体有串通。他将树枝做上印记,插到渗漏口的水槽里,当坐标观察水势变化。
老陆沿水库大坝巡查一周,其他地方并无异常,返回渗漏点,发现流量还在缓慢上涨,浑浊度也有增加。老陆没有再犹豫,用手机向当地水利部门报告了大坝渗漏情况。
水库安全无小事。鄂东丘陵地区的水库众多,每一个大垅、大畈、平川的上游几乎都有水库。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百废待兴,急待解决的是人的温饱问题。水利是农业的命脉,兴修水利,成为头等大事。水库往往都建在半山腰,像大巴山区妇女身上的背篓,悬在腰间,这样才能直流灌溉,水源源不断地流向田间地头。受到滋润的庄稼,挺起腰杆子茁壮成长,把丰收回馈给辛勤的劳动者。
水库大坝有渗漏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渗漏的水质突然浑浊,夹带泥沙,表明坝体内有异常现象发生。
太阳刚偏西,接到险情报告的省水利厅专家、长江委专家先后抵达水库大坝。一个由市级政府主要领导任指挥长,多位专家参与的抢险指挥部迅速组成,长江委的杨启贵也在其中。杨启贵是受委派作为国家防总的专家组组长,专程到现场协助地方指挥抢险的。杨启贵是中国工程勘测设计大师,长江设计院总工程师,他在滑坡、病险工程治理设计方面具有丰富的经验,他先后参加过西藏易贡堰塞湖、四川汶川地震唐家山堰塞湖、甘肃舟曲特大泥石流堰塞湖、金沙江白格堰塞湖、江西抚河唱凯堤溃口等30多个国内重大灾害抢险工作。
专家们在水库大坝见面,相互省去了常规的嘘寒问暖,下车就直奔渗漏点,对大坝进行“望闻问切”。专家们细心观察渗漏点水流的浑浊度,含沙量;让工作人员对坝内与坝外的水温进行定时检测,关注是否有差异,细致观察大坝迎水面是否有漩涡,若发现,立即报告;用木棍敲击大坝上面的护砌块石,听声音是否空虚,审察有没有石头“冒汗”;在专业检测仪器没有抵达之前,他们用耳朵贴着坝面聆听,坝体内部是否有异常响动,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专家们像医师对待急诊病人,悉心问诊,但没有找到能够“确诊”的原因。
渗漏的水流,时清时浊,时大时小,给专家组研判带来困惑,也表明,坝体内部的异常运动在持续。
东方山水库是一座小(1)型水库,它像深山里的老人,饱经沧桑,又倍受冷落,这一次迎来了那么多领导和专家的关切,大坝两端和上山的道路都圈起了警戒线,派专人护守,它却像一个调皮的孩子,在向我们撒娇、撒野。
临时指挥部设在大坝南端的社区用房,第一次会商会议在这里召开。因为场地狭小,有一部分人只能沿着四周墙体站着与会,其中有地方负责人,也有年轻的水利工程技术人员和记者。场地简陋、空间狭小并不影响会商、决策,防汛抢险过程跟战场有相似之处,站在大坝上、雨林中会商,实属常态。杨启贵大师2008年在唐家山堰塞湖现场,坚守了7天7夜,会商全部在坝上进行,就是在那种环境下,他提出的高危堰塞湖抢险方案,填补了国内外技术空白,创造了世界上处理大型堰塞湖的奇迹。在渗漏原因不明的情况下,会商会议决定先采取四项应急措施。一是迅速转移下游的二千多居民和几家企业的职工,水库与下游村庄落差有一百多米,一旦溃坝,对建筑物和人畜都是摧毁性的,不可有丝毫懈怠。二是用最快的速度减少库容,降低水位,少一立方水,就少一分威胁,安全水位线定为212米。三是用大块雨布贴着迎水坝地毯式铺设,以控制渗漏量无限扩大。四是采用专用仪器设备,加强坝体变形监测。
第一次会商会议结束后,专家组让当地水利部门提供大坝建设的施工图纸,便于分析渗漏原因。
站在门旁的老陆说,没有施工图纸哩。
一位年轻的专家顿时站起身质疑:没有图纸,大坝怎么建起来的呢?
杨大师抬手示意年轻专家坐下,他知道,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建设的水库,大多都是“土法上马”的“三边工程”,哪能用现在的标准去考量那个时代大坝的质量和建设程序。
杨大师问,老陆,你参加过东方山水库的建设吗?
老陆说,当然,我家就在山脚下。水库下游曾经有一万多亩农田,每年汛期发山洪时,庄稼被大水冲得一塌糊涂,汛期过后,庄稼需要水的时候,却天干物燥,没有水灌溉,庄稼只能望天收,政府才下决心在这里筑大坝,建水库。大坝是1975年冬天动工的,连续八年,数千名民工农闲的季节轮班上山筑坝,我是其中一员。这里三面环山,大坝刚好建设在豁口处,当时市政府与水利局的人踏勘了地形,水利局的工程师用木桩定了界址,画了两张草图,随后就动工了。大坝还没有筑起来,图纸就成渣儿了。
杨大师问,你能介绍一下大坝基础部分的建设情况吗?
老陆风趣地说,大坝两端是两座凸出的山峰,全是石头,将两边的山峰引爆下来,大坝的基础就形成了。我们现在开会的这个地方,就是削去了山峰留下的平台,当年建设了两间水库管理房,社区的工作室是后来建设的。大坝筑了一截,汛期到了,山洪暴发,才发现大坝根本关不住水。
杨大师听到这里,脸上顿时露出了一丝欣喜,说,请稍等一下,你能确定大坝基础部分都是石头吗?
老陆说,肯定,石头大的有两人高。因为山上没有黏土,山体表层都是风化石,为了解决大坝渗水问题,民工用板车从山下运黄土上来塞石头缝隙,在迎水面筑了一层很薄土墙,以防渗。大坝建设自始至终没有使用过一台机械设备。
杨大师嘘了一口气,一边点头一边对大家说,老陆就是一张活图纸,水库坝基是“堆石体”,整体崩溃的概率就低多了。
会场一阵唏嘘,紧张的气氛顿时舒缓了许多。
夜幕降临,水库大坝灯火通明。驰援的水泵,陆续搬进水库的溢洪口,有从当地矿山企业调来的高压水泵,也有省防指紧急调配过来的专业泵车,一车六泵,自带发电装置。水库溢洪口像社区诊所里的输液室,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输水管依次排列开来,全部开足马力往坝外抽排水。
专家测算,按照现有设备的抽排能力,水位降至安全线212米,需要二十多个小时。大坝扛得住吗?
午夜,大坝渗漏量增加至最大值0.866立方米/秒,表明渗流已经跨越阈值,渗透对坝体的破坏在继续扩大。指挥部立即启动另一道应急预案,通知所有在大坝做观测、监测、抢险施工的人员,随时做好快速撤离的准备,以三声枪响为信号。公安局长佩戴的手枪子弹已经上膛。
省防办救援队的水上探测仪一直在水面盘旋,搜寻渗漏点。潜水员与水上探测仪相互配合,在水下搜索。找不到渗漏点,犹如战场上将军没有摸清敌情,不知道挥师何处,犹如医生不知道病人病根在哪里,无法施术,只能干着急。
大坝上机器轰鸣、灯光闪烁,不时惊扰栖息在茂密丛林里的鸟儿,一阵阵躁动、纷飞、惊鸣。东方山无眠,东方山的鸟儿无眠,都不离不弃,仿佛要陪同我们历险。
潜水员在岸上焦急的等待中终于露出了水面,从他挥舞的手势,大家断定:有好消息了。他果然发现了风险点,大坝北侧有一个塌陷的孔洞,孔洞直径约一米有余,深度已经达到10米。专家组判定,渗漏孔洞的底部,正是堆石体与上游侧土坝的结合部。
在场人员无不感叹:“小型水库,如此大的渗漏险情,实属罕见!”
虽然是盛夏,水库的水温仍然寒彻刺骨,潜水员摘下面罩,脸色铁青,身体抑制不住地哆嗦,医务人员递上姜汤,为潜水员驱寒。
专家组在坝上迅速会商,制定堵漏方案:抛投袋装碎石充填漏洞,然后用黄黏土封堵闭气。
一直在大坝两端待命的几百名突击队员,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公安武警、消防队员、基干民兵、工人突击队,各司其职,对渗漏口进行抛石封堵。
经过四五个小时的连续作战,抛投了70多立方米的袋装碎石,漏洞被成功封堵,水库水位逐渐向安全线靠近。
东方山水库经过三十个小时抢险,转危为安,实现了“零伤亡、零损失”,不能算作奇迹,但可以算作成功的范例。
8月6日早晨,初升的太阳跟抢险队员的眼球一样通红,布满血丝,也流溢着暖意和喜悦。
来自各方的专家、技术人员、救援队员,悄然撤离。他们并肩作战了几十个小时,有的是老朋友、老战友,有过多次合作抗洪抢险的经历,有的是第一次相识、合作。他们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他们来时没有握手寒暄,分手没有依依难舍的告辞。他们彼此有很多话想说,却什么都没有说,也许是一言难尽,想说的话像浑浊的洪流,需要沉淀、过滤一阵子,才能说得清楚明白。
二
东方山水库险情被阻断,有惊无险,社会关注度却没有立即减退。险情发生之后,上级行业部门、媒体记者,纷至沓来。
那天,我以市防办主任的身份,接受了一家媒体记者的电话访问。
记者:我从媒体报道知晓,东方山水库是一座小(1)型水库,水库等级怎么划分?
答:我国大、中、小型水库等级按照库容划分。大(1)型水库:库容10亿立方米以上(含10亿立方米),大(2)型水库:库容1亿至10亿立方米(含1亿立方米),中型水库:库容1000万立方米至1亿立方米(含1000万立方米),小(1)型水库:库容100万立方米至1000万立方米(含100万立方米),小(2)型水库:库容10万至100万立方米(含10万立方米)。
记者:东方山水库属小型水库,发生渗漏险情却惊动了很多高层级的领导、专家,杨大师都亲临现场指导抢险,水库的特殊性在哪里?
答:这可不是小题大做,杀鸡用牛刀。东方山水库虽然是一座小(1)型水库,由地方政府管理,但发生渗漏险情之后,一直是市级主要领导在坐镇指挥抢险,部长、省长都十分关注并电话过问险情,原因是水库大坝人命关天。鄂东属丘陵地区,水库是防汛高危风险点之一,本市登记在册的小型以上的水库有288座,平均一万人拥有一座还多。水库基于灌溉和防洪的需要,几乎都建在村庄甚至集镇上游的山谷间,有的山区水库,直接建在村庄的“头顶上”,我们称之谓“头顶库”,风险无时不在。水库渗漏是非常可怕的险情,抢救不及时,导致溃坝的可能性极大。青海的沟后水库是一座小(1)型水库,由于坝体渗漏,1993年8月在水位低于汛限水位的情况下,发生溃决,导致280多人罹难,失踪40人,小型水库酿成大事故,并不罕见。法国东部的马尔帕塞水库,1959年发生过溃坝事故,造成400多人死亡,100多人失踪,主要原因是坝基渗漏,没有及时除险而形成管涌,导致大坝溃塌。
记者:水库的主要作用是什么?既然风险那么大,为什么还建那么多?
答:水库,顾名思义,我认为是拦洪、蓄水的仓库。
全世界的水库建设出发点几乎都一样,初期目标主要是灌溉、纳洪,以保障粮食安全,特别是农业经济为主导的时期,更是如此。东方山水库也不例外,下游有大面积的农田,老百姓赖以生存,上游如果没有一座大坝拦洪、灌溉,庄稼十年九不收,百姓难以安居乐业。随着人口的增长和社会经济的发展,洪水风险日益提高,防洪仍然是水库大坝的重要功能。三峡大坝蓄水之后,已经经历了40年来最大的一次洪峰,洪峰流量达到75000立方米/秒。杭州西湖的容量约1429万立方米,以这个流量,仅需3分半钟就是一个西湖的水量,武汉东湖容积约8150万立方米,是中国最大的城中湖,只需18分钟就可以将东湖灌满。过去长江中下游防汛,最害怕的就是这种超强洪峰过境,如果与当地河湖的洪水相遇,就容易造成洪灾。现在三峡大坝对长江中下游拦洪削峰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当然,这还需要科学精准的调度作保证,三峡大坝如果拦洪水位过高,就会威胁到上游重庆朝天门码头,拦洪太少,泄洪太大,下游荆江河段吃不消,江汉平原及至大武汉将受到威胁。过去没有三峡大坝,遇上特大洪水,为了保大武汉,就只能启动分洪,而分洪的代价也是巨大的,分洪区里生活着几十万人口,还有大量的耕地和水产养殖基地。当然,水库的功能也是随着社会发展而变化的,进入工业化阶段,发电成为重要目标,全球电力相当一部分来自水电,加拿大、美国、巴西、中国和俄罗斯都是水电大国,五国的水电占全球水电的一半,还有城市供水、旅游、生态等,水库发挥的作用也越来越大。三峡水库就是兼顾防洪、灌溉、发电、生态、旅游、城市供水等多种功能于一身的综合大坝,综合效益巨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