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富汗玉,巴基斯坦玉
作者: 东珠
一
请到我的家里来赏玉石吧。
玉石宴,也可以满足。来自嫩江的水冲玛瑙,一个达斡尔族的闺蜜送的,就跟糖块一样,可以装满一个果盘。都是冰凉的。我曾搂着它们,到被窝,一不小心,就还原了儿时的淘气。昆仑玉饼,也可以尝尝。捣蒜用的,也似旧时器时代的,我从新疆背回来的,长相十分搞笑,单独瞅它,那是万万不可以的。
我的擀面杖,一根甲翠。甲翠,跟白菜馅饺子,最般配。想吃黑米馒头,也不难,随处可见的花岗岩,就是黑白相间、市上称其为芝麻灰的那一种,随时都可以上任。它们长得一模一样。很久以前,我吃黑米馒头,就是啃石的感觉。绿豆糕,也不是很破费,来上几块印章石就可以了。学徒用的青田石,跟绿豆糕最像。还想来上点调料吗?红辣椒长在一只玉髓镯子上。
我常常说,再也没有比喜欢玉、喜欢石头更败家的事了。
可是,绝对败火。它们都是我的中医。
想吃乡下最笨的鹅蛋吗?
这也不难。
我家的一个篮子里,常年放着三个鹅蛋,还是剥了皮的。蛋的质地极好,青白的、米白的、半青半白的,晃一晃就能现出纹理,仿佛可以望见里面的蛋黄似的。阿富汗玉、巴基斯坦玉,就是这样细腻俊俏、秀色可餐。当年,我从一个长满浓黑汗毛的高大的巴基斯坦小伙子手里接过它们时,就预感到,就算它们没有蛋皮,日久天长,也定会孵化。
十年了。
阿富汗、巴基斯坦,由玉作证,我这里,居然也是世界兵荒马乱里一个最下游的栖息院。
检点我忽明忽暗的玉旅,搜索我缀满地下之物的玉身,我居然全套享受了阿富汗玉、巴基斯坦玉。我与世界,同甘共苦。我变相参与了战争,又变相让遥远的玉工生计石间。我向地下输入的信息是索取,跟世人一样,把自己一次次搅进大地而活色生香。全球最敏感的神经,也因我而抽动着,这等叱咤、血腥、黄尘布空,拖挂着异域连山的哀号,才成全了一幅昂贵的跨境玉图。我是这图中最卑微的玉人一个。
白雪公主。
白雪王子。
红皮玉。
冰玉。红花冰玉。
红皮羊脂冰玉。
冰青玉。冰透深青玉。
古青玉。青玉。
三色青玉。油青玉。浅青玉。
竹节玉。
……
以上,这等美死人的玉名,都是阿富汗玉、巴基斯坦玉的正旦青衣。
让它们的同乡黑金花来演一本正经的老生吧。黑金花,黑地金花,一种大理石。
我脖子上的竹节玉,雕刻蝙蝠,取其音吉,它的素净,配上改良过的蕾丝黑纱时尚古风袍,可让我的道风飘出市井最远。购它时,新疆富蕴县的一个小玉工撒了谎,告之我,这是东陵玉。我依旧欢快笑纳,并不揭发他的生财之道正三国打转、暗度陈仓。同行者,见我懂玉,就步步紧跟,我也很欢快地告之他们:真石。我的品位,已从华而不实的高额货币间离席,脚踏登山鞋,闻着土香,取道真相。在这个造假横行的年代,只要是真石就行啊。真,早晚都会升值的。十年了,我葬的第一块玉就是玉手镯:填了词,素服,默哀,又收到很多前来吊唁的葬词。玉界里,我十分有情,我的玉友们,也是如此,都是食玉多、食人间烟火少。这只镯的“香消玉殒”,让我心痛,它身上自带一片黄金叶。它跟着我在电视台直播间里一夜夜鏖战、磕碰身碎。那时,我像风一样快,我自产的风速让周围迅速生硬,我遇到蚊子就如同遇到了石子。是它,让我思考,慢生活,才是玉的生活。
这就是它替我挡灾。没有它,我将被世风磕碰得更惨。
慢下来,让苍眼看清我,慈悲我。
我的慢,到三个鹅蛋,三生万物。
慢,此刻,京桃花开,我还原到一个篮子前的村姑样,拿出时间细赏一张英文名片,一字字译出:
制造商,出口各种各样的大理石,缟玛瑙工艺品,真正的宝石石头
可汗交易员
马克线
查希尔·艾哈迈德(经理)
北巴基斯坦,卡拉奇
……
可汗,占据了这张名片的黄金区域:醒目、黑体、粗壮、唯一的大字号。
我译到这里,心里着实一惊。又一阵感动:可汗,他如此珍视,我又如此神往。查希尔·艾哈迈德,十年前,他投石问路,正带着世界的可汗史走向我。而我,十年以后,当我近距离遥望过他的故乡以后,我才接收到这份磅礴。拟作磅礴游。
二
一个鹅蛋六十元。
查希尔·艾哈迈德,英文不好,汉语不会,他的乡音我又不懂。
这都没什么。我们都是过客。过往,相遇,我们抓住的任何蛛丝马迹,无论它们多么微小、易折、脆弱,只要我们用心解系、珍护,就都可以抵达天马行空。
他的任务已完成。我要放下他,寻找我的信息可汗。
我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一个人的意念,可以形成强大的磁场,可以涟漪广泛超越世俗的智障,可以感天动地。
阿富汗,巴基斯坦,触碰这里的土地,我的内心有太多的禁忌。甚至,还没出发,就要首先想到自卫的武器。这就是世界与它们的关系。起步最是艰难,我不能带着无知旅行,这是对土地最大的不敬。我阅山阅水,见闻前识,推演整个喜马拉雅山脉、喀喇昆仑山脉、天山山脉的前尘人迹。我又剔除神话,将属于世俗里的骨肉生灵逐一集结。他们心灵手巧,和香长眠,一种用紫花地丁制作香水的古方也跟着他们一起殉葬了。错乱的气流里,派别林立的信仰里,我重返海量的日出日落、山里山下、生离死别、经文祈祷,猝不及防涌来的一波又一波部落和国家,浪起世界最高海拔,下落人间最低生境,又跟着遥远的冰川一滴滴汇入轮回。他们马踏飞云,呼啸而过,王气斐然,而天空和大地,一直疲于接战。他们,侵略的同时也带来语言、文化、诗人、史学家。斯坦,一个又一个,让我忘食、感动、调集了各种隐秘史志、宗教、民俗、物产、探险笔记。它们饱满,饱经战乱,饱受苦难,一个又一个王的远征,几乎都以此驻足、生儿育女、建立地狱或天堂……
向前,我也是一个可汗。
向前,河南省漯河畔,我的第一个信息可汗出现了。
三
杜东进。
他刚刚回国。一路都是桃花,还有油菜花,还有一个小宝贝正学语咿呀。
还有一个长相气质都很诗经的美妻。
家风,这里的,已于世界之上,独领风骚。世界最早的乐器七音骨笛,还可吹响,它的音色可比埙、箫明亮。它最适宜表达撒欢的鸟鸣,一吹,就是一幅九千年前的狩猎图。一吹,一个长音,又一个颤音,各种旧物就活了,各种出土的骨器、石器、陶器就工作了。跟阿富汗、巴基斯坦一样,还跟印第安土著居民一样,绿松石,也是这古风里最尊贵的配饰,它一直占据着神灵的尊位,兢兢业业地沟通着天地人。
我们的先人对大地的认知,总是如此心照不宣地就排好了石头的尊卑。好似他们很早就出国考察过,还开过国际研讨会。
我的黄皮肤的信息可汗,一个英俊的西部牛仔。巴基斯坦,十四年里,已让他舍下了两条命。这里,暗枪、暗杀、伏击,随处恭候。卡拉奇机场,护送客商的路上,枪口直入他的座驾。这样惊驾,总会有人驾鹤西游。只需几声枪响,就是血泊一片:一个讲着乌尔都语的亲人倒下了,手里还攥着刚刚劫持的一辈子也花不到手的卢比。只要是在这块声情并茂的大地上一起为各自的生奔波过,就都是亲人,这种兼并了种族与国籍的悲悯早已化入他的骨髓。难道,这就是红皮玉的诞生地?紧接着,到了警局,配合口供,让生叙述死,这就是最浅薄的死得其所、活得无罪。这口供,产自他熟练的乌尔都语,还是他躲过数颗子弹活下来的见证。难道,这就是三色青玉的冤亲血缘?卡拉奇发货,驾驭海运,一个小时路程、一个堆料厂、一个司机、一个他,这本是商途中最接近财务进账的欢程。可是,当一排排的枪支抵近、围攻、包抄、开火,一秒钟,就让他彻底走进了国际枪战中。这里的司机,务必是机灵如蛇的、临危不惧的、任子弹穿行还能抓紧方向盘一路向前冲刺的。冲过去就是前途无量。一声枪响,玉石与政治、商业、民生的关系,瞬间明了。
十四年了,一个合理合法的他,从各种发着高烧的天气里进购着自阿富汗非法走私到巴基斯坦的玉石。跟一个个塔利班矿主合影,让玉气涤荡匪气,这是多么惊心动魄!这就是入乡随俗!走私,当地政府心知肚明。资源,地下的,早已逃离政府的条文、法律、监管,稳落于部落、土著、塔利班园林,并成为支柱产业。而税收,几乎从来没有主动走进过国家的金库。因此,只能维持土法爆破开采,只能让跃跃欲试的跨国投资商隔着硝烟悄悄叹息之。这里的玉,产自阿富汗、伊朗、巴基斯坦三国交界处:边缘、盲区,生的伎俩跟植被一样,游离于发展之外而一成不变,积压着无处投寄的枪声,阐释着世界文明的悖论。国的概念向来模糊,一个人跟一棵草一样,可以随风派籽到三国而忘乎其所。一个又一个的信息可汗,为各自的玉主效命。一边抱守宗教,一边从侵略与流民中获取灵感,铤而走险。他们策划战乱、参与诈骗,让无辜的过路人被割了耳朵,让玉价如饥似渴地跟着出身草莽的枪声声东击西、毫无章法地忽上忽下。战争调节着玉价,玉是战利品。乱世的玉石跟着乱世的枭雄一起峥嵘。一声枪响,玉路连锁摧崩,近处的生命与远处的生计双双殉道、一片凄然。其射程之远、之饕餮,可波及到迪拜、中国、美国、意大利、英国、德国等。难道,这就是纹理紧密的竹节玉的成因?
竹节玉,现已成为阿富汗、巴基斯坦的地域标识。我一直想问问他,刚见矿时,它是一层层横铺地下,还是一条条竖插夹缝中?
可是,杜东进,他不能回答我。矿区,他次次都是闪身便回,逗留太久总让亲人挂念。
我们也是亲人。都有可以认亲的信物。骨头都跟命运一样硬。都从石器时代走出。心眼眉梢里的玉想、玉愿、玉文化、玉基因,就是我们共同的列祖列宗给我们留下的信物。
我的同龄人,我的黄皮肤的信息可汗,高中还未毕业,就立意高远、袖裹乡恋、落发青梅、冲出国内艰难的就业囹圄,一路西进。富贵险中求,让半青半熟的胡须一根根零落他乡地下。巴基斯坦,卡拉奇,一个港,他寄居血缘篱下,感受港湾。他从一个雕刻盛装死人的骨灰罐的底层小玉工起步,步步惊心,一日日数着出货单上的死亡数目,感慨着死亡是多么卑微!骨灰罐总是售罄,而死亡永远没有售罄。当一个小罐落成,也就预示着一场生死的提前告终。死亡,只需一个小罐!谁又甘愿让地下千篇一律、地上荒芜燎原?漂亮的生,才是为死亡备下的最昂贵的陪葬品。这么美的石头,怎么可能只装饰死,而不美化生?这肝肠寸断的商机,就这样诞生于远远近近的坟墓里。他向上司汇报。上司,即他早年定居台湾的亲爷爷的第二个亲儿子的第一任妻子的亲弟弟。是的,他总要耐心客气地跨越一个娴静的婶婶来称谓一个小舅。他敬了酒,河南音,一杯酒下去,借着酒风,一下子成熟了,启奏成功,寻日便飞回国内。这一回,就改变了中国建筑装潢史、惊醒了玉石界元老新俊、开启了自己的商旅新纪元。也解密了此前此玉隐姓埋名、零星跨境、从台湾二次转运到大陆的暴利成因。一柜又一柜,以大理石、石材、荒料的名义,光明正大,一次次贸易到国内。海关,是此岸,又是彼岸,一月千吨的交易量、成熟的营运模式,足以让他衣锦故里、闲云野鹤、逍遥桃花下。可他,几乎每次,都是战争把他催回到这麦苗青青的乡土里……
正如他的商海哲学:假如没有战争,他的商,是向东还是向西?也许早就没有了方向。此地的玉,也许早就挖空了。正如他的困惑:一柜又一柜,让中国家装之背景墙、窗台、茶几、橱柜、桌面、床、浴室等一切需要视野开阔又铺张浪费的设计,都有了一个冰清玉洁的归宿,满足了国民居然的初衷,炫耀了国富民强。这算不算侵略?
四
我说,这是侵略。世相,尽是侵略,我们同行世道之上,又怎能仅以一具肉身而躲此一劫?
世界史就是一部侵略史。
自然史也是一部侵略史。
阴阳,还是一部侵略史。
嚣张的枪声,侵略了我们内心的安宁。悲惨的生状,侵略了我们的眼泪。一件衣服,侵略了我们的曲线。功利心侵略了我们的平常心。等级侵略了平等。花开侵略了骨朵。成长侵略了童真。蝴蝶侵略了蛹。因果就是这样造境相生,生生不息。侵略,让宇宙做减法,也做加法,地上地下,此消彼长,轮回如月痴。我们仅以人的心机来领悟和谐、真善美恶,它就永远是片面的。侵略,也就永远是贬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