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上世界

作者: 廖静仁

你居然鬼使神差地,再一次踏上了这条时隐时现于杂草丛生中的资水纤道。

这不就是那一条曾经布满过你的童年及少年脚印的纤道么?

时间确实是久远了些,那都是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往事了。但时间并不真如烟缕,那随风飘散而去的,不过是记忆中的浮尘而已。当尘埃落定,往昔的日子仍如一砖一石垒砌的长城,长久地在你的记忆中延伸着。

是的,内行人一看便知,你走路的姿势,你挥手的姿势,你蹲身的姿势,包括你身上散发出的某些气息,都会有意或无意地泄露出你曾经拉过纤、驾过船的消息来。你于是笑了,这是自豪的笑。

就这么沿资水步行,走得累了,饿了,看看天色,已近黄昏。这样的时候,江中就飘浮着雾霭了,是乳白色的雾,一缕一缕的,忽聚忽散,忽聚忽散。

景致无论如何是最美的。可是你腹中饥饿,腿脚酸软,巴不得的是能有一填饱肚子的地方。然而偏偏蜿蜒于脚下的这条路,是一条多年不被人走了的荒废纤道。它的前方,旅社或酒肆或饭馆,自然是不会有的。奇迹不会在这荒寂的野外出现。“应该说茅屋还是有吧。”你便不失时机地为你自己打气了。

在水声愈来愈响的时候,终于就见到一户人家了。也闻到了炊烟的温馨呢。但你又不禁为这户人家捏下一把汗。这是一处怎样的长滩、险滩呢?滩涂弯弯曲曲,两壁悬崖对峙着,在这样的长滩行船或上或下都是极不容易的事。谁又能说得准在这江壑之中没掩埋着几多船夫或水手的尸骨!待再走近时就看得完全清楚了,只不过是一顶破烂船棚趴在纤道旁边。幸亏你未抱太大希望,不然希望愈大,失望也就愈大的。只要能讨得一碗饭吃就行,只要能借得五尺空隙躺上一宿就行。你别无他求。

然而迎接你的是一条狗,一条黑毛狼狗。这种狗自然很高大,相貌也很凶残,乍一看,你的灵魂都要出窍了。就这么站着吧,那狗也站着,它像是在嗅着什么,猜度什么。大概对峙了有分把钟吧,怕是见你并无恶意,它便缓缓地开始摇着尾巴了,眸子里,也溢出了温和的光泽。这样的时候,狗就又钻进船棚罩成的屋里去了,它刚进去,便钻出一人,是一老媪,约摸六十几岁吧。她见了你,点了点头,并无陌生的感觉,不问你从哪里来,也不问你到哪里去。莫非是那条黑毛狼狗已经把它嗅觉到的一切全都告诉她了?然后只淡淡地一笑,“不是缘份不碰面”,说着,便把你让进了她的“家”里。

家里就她一人,以及,那条黑毛狼狗。

这是怎么回事呢?一个上了年纪的妇道人家,就着一顶破烂船棚,竟在这荒寂的野外,在这滔滔滚滚的江岸边,支撑起一个生命的归宿!当然了,兴许是你的瞎猜吧,谁又知道这是不是她的归宿?仿佛是回答你,一个声音便响了:“如果他和船不回来,我就在这里等他,一直等到地老天荒。”这声音是出自眼前这位妇人之口么?正疑惑间,就又听到一个喑哑的回答声了:“我回来啦,就在你身边的江壑里。”飘飘渺渺的,似从遥远处传来,又像是从自己身边发出。

是一个谜。谜底就藏在她那哀怨又坚毅的双眸中。

妇人转过身去,待再转过身来时,已将一碗米饭递在你的眼前了。

饥饿时,饭便是最重大最新颖最鲜明的主题。你狼吞虎咽地吃着。那条黑毛狗就趴在妇人的身边,贪馋地望着你,并不时地舐舔舌头,不时地瞟一眼它的主人。看得出来,它似乎有些抱不平,也有几分委屈。莫非是它和它的主人都还没吃,而且把自己口中食省给你了么?稍有迟疑时,妇人发话了:“看来你也是资水船帮的后代,有一股水腥气在你身上,这是它嗅出来的!”说着朝黑毛狗满意地瞥了一眼:“只是我家里没有么子好东西待你,就这粗茶淡饭,你敞开肚子呷吧,呷饱了,就困一觉,这里前去,好几里都冒得人家借宿哩!”

还须作什么回答?说什么都是多余,也不必再打听她一个妇道人家为什么能在这地方安身立命了。人的一生漫长,演绎出什么样的剧情来都是合理的。且莫惊扰她,让她长相厮守着一团谜,于这荒寂又喧闹的江峡中度过企盼的人生吧。

资水沉沉滚过去,夜,倏忽就很深了。是一个无星也无月的夜晚。然而那妇人,那黑毛狼狗,他们默默地守候在这破船棚的“家”门口,像在侧耳倾听着什么,又像注目凝视着什么。这情景,仰躺在船棚中温热被窝里的你,却是看得非常真切的。非常真切,永世难忘。

就如同难以忘记幼年时你自己在船上和在这纤道上的故事。

你的童年和少年是在资水的船帮里度过的。那时候,家乡没有公路,也没有铁路,一条汹涌着滚滚激流的资水,便成了你的父辈们十分重要的交通途径。

有一首辛酸的船谣一代又一代流传着:

资水行船莫单帮,

单帮攒钱不久长,

一旦碰到江中鬼,

不但船毁还人亡。

所谓船帮,一般有五六条船以上,船上人丁,相互帮衬,形同一个和睦的大家庭。资水上游沿岸,盛产煤炭及木材,江上的船帮,就是经常满载着这类货物送往湖北汉口或江苏南京,然后再从汉口、南京等地,装了食盐或粮食销给上游集镇的商行。记起那一首辛酸的船谣,你仿佛又回到那一段时光了。

“纤狗儿,你也该消停消停哒,船头船尾乱爬么子嘛,还怕冒得你卖力气的时候啊!”这是你母亲的声音。父母疼幼子,船家人亦不例外。你母亲总是巴望着你早日长成一条汉子,又总是想时常把你拴在身边。

是的,每逢船走下水,便是最好的养精蓄锐的时候,唯有掌艄的爷爷双目紧盯前方,两手紧抓舵柄,闯滩冲峡,不敢有一丝松懈。若是船往上行,你们便纷纷系了纤搭肩上岸,四脚四手形同狗爬着匐匍拉纤。船与船紧紧地咬着,纤夫们一队队相衔,喊着号子,打着口哨,艰辛中充满着乐趣。而如果是遇上滩峡,便只得停船调整队伍,船帮中男女人丁,排成长队,把船一条条地拉过长滩,再分别启锚。领头纤的自然是最具威信也最有力气的汉子,他手揽一大串纤缆,匐匍在队伍的最前列,一步一声号子,后面的则应着号子声,合着脚步,寸寸地向前逼进。拉到紧要处,一个脚趾头便是一颗铁钉,牢牢地钉紧纤道,腰杆弯成桥拱状,双手张开着总想能抓住一根藤蔓或一根小草,喉咙里喘着粗气,口中呼着号子,衣服是早就扔进了船仓的,全身只剩下一条遮羞的短裤衩,阳光的曝晒下,闪着油亮汗光的身躯鼓胀着黝黑的肌腱,在汹涌着滚滚激流的滩峡江岸上定格成一队力与美的铜雕……长滩过去,这群拉纤的男人或女人,便横七竖八地仰躺在各自的船头上,沐着浸凉的江风,欣赏着碧蓝的天空和洁白的流云,那才是人世间最美的一种享受哦!

然而不久,你们家便脱离了船帮。那时候,你爷爷还不到六十岁,他已经亲自主持为你伯父添置了一条新船,让他们家独立门户跑水上活计了,而你也刚好初小毕业,父亲又正值壮年,加上吃苦耐劳的母亲同正在成长中的你们兄弟三人,一家六口,算是水上人家中最强盛的一族了。你父亲是个拉头纤的好手,身强力壮,性格刚烈,就是他提出要独立门户的。没有了船队的拖累,一家人轻捷简便,生意自然活泛多了,不上三年,你们家的那条旧船便换了新船,也确实是令人羡慕的。但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就在新船下水的第二年开春从汉口装了满船食盐返航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正是桃花水涨的三月天。江水说涨就涨,洪涛滚滚,如同千军万马在资江汇集。这样的时候,你们家的新船已经停泊在挨近唐家观小镇下游不到几里的一个水湾,只须拉过眼前的那道长滩——崩洪滩,满船食盐便可脱手给镇上的商行换钱了。掌艄的爷爷起初还有着几分犹豫,他双眉紧锁,少言寡语,一袋接一袋地抽着烟。凭着他行船数十载的经验,一定知道在暴涨洪水的时候顶着巨浪洪涛闯崩洪滩是件凶多吉少的事。可性烈气盛的你的父亲却执意要启锚开船。他咕噜咕噜地猛灌了几口老白干后,粗声大气地吆喝道:“怕么子卵,船到顶风也能行,我就不信这个邪!”话音未落,便催促母亲同你们兄弟上岸解缆拉纤。爷爷明白自己是阻止不了你父亲的,只得勉为其难地升起了帆篷……

此时,雨点子仍在飘着,你父亲赤着膀子在前牛吼般一声号子喊响,船便缓缓地离开了江湾。

纤夫拉滩哪——嗬嘿!

不惜命哪——嗬嘿!

前面有人坠下滩哪——嗬嘿!

后面纤道脚板响哪——嗬嘿!

凝重、深沉的号子声从你们父子的胸腔里迸出,在江峡中回荡着……

资水源远流长,有滩峡九九八十一道,而逼在你们眼前的崩洪滩,便是这八十一滩中最凶险的一道滩峡。船已经进入崩洪滩中段了,那被两岸群山突然逼得狭窄的江流,咆哮着,翻腾着,其声势令人毛骨悚然。水上人有句民谚说:“不是硬汉莫驾船,驾船的硬汉胆包天,有朝一日遇险境,神莫慌,意莫乱!”你父亲当然是称得上一条硬汉子的,闯滩过峡,从未见他有过惧色,然而此时,从他那粗嗓门中吼喊出来的号子声,却有着几分慌乱了,你已不敢抬眼看父亲,只照样地把弯成了桥拱状的稚嫩腰杆子拼命伸直,将小小的脚趾头使劲地扎进纤道,匍匐着尾随在后。但听到从前面传来的“咔吧咔吧”声,你已经知道父亲那钢铁般硬朗的脊梁骨在挪位了。一瞬,母亲负重的脊梁骨也在“咔吧咔吧”地响着,你们兄弟的脊梁骨也在“咔吧咔吧”地响着,号子已经乱了,气也已经接不上了,而水势却仍在上涨,巨浪一个大似一个地盖过来,船舱里进水了,船身在一寸一寸下沉……你那有着丰富行船经验的爷爷已预感到了事情的不妙,他只能是别无选择地选择砍断纤缆,以求保护住江岸上挣扎得精疲力尽的儿孙们,不然,渗水的盐船一旦横头逆转,那是会把紧系在纤缆上的一家人全拖入滚滚洪流的。说时迟,那时快,你那掌艄的爷爷一跃而起,冲向船头,从船板上抓起明晃晃的镇妖板斧,手起斧落,绳缆便啪地一声成了两截……

“从此莫单帮啊——”这是你爷爷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呐喊声。

你爷爷被突然断裂的纤缆抽得如同陀螺般坠入了激浪洪涛。

船翻着滚着在汹涌澎湃的江流中被撞成了无数碎片。

……

待你们从天旋地转的晕厥中醒悟过来时,悲剧已经酿成,一切都已经晚了。

你爷爷血肉模糊的尸体是在下游的江湾里打捞上岸的,母亲托人扯了几丈粗白布为爷爷裹住尸体。牛高马大,性情刚烈的你父亲意志一下子崩溃了,仿佛一时间老了许多,他轰然一声跪在爷爷的尸体旁,两个拳头鼓点般擂打着自己的胸脯,泪如雨下,在无言地忏悔着……

当然没有责备的声音,因为一切责备都已于事无补。一家人全都跪在了死者面前,无声地淌着忏悔的泪水。你也长跪着,很懂事地在心里反复地默念着爷爷临终前喊出的那一句“从此莫单帮啊”的警语。

资水是凶险的,但资水的传统是美好的。“一家遭难,众人相帮。”一场天灾人祸过去,船帮众人掏钱相帮,又为你们家购置了一条几经修补过的半旧木船。你父亲像完全变了个人似的,变得性情温厚了许多,他当着上百名老少男女的面发下重誓,一定要把自己的毕生精力用在整个船帮上,再也不见利负义跑单帮了。否则,他将抛尸江峡。时间如同资江流水滔滔远逝。自那以后,船帮的拉纤队伍中,你的父亲仍然是一名拉头纤的纤夫。他那牛高马大的,铁打铜铸般的身影,成了你记忆中负重拉纤的永远坐标。

纤夫过滩哪——嗬嘿!

不惜命哪——嗬嘿!

众人齐心哪——嗬嘿!

莫单帮啊——嗬嘿!

纤夫号子声再度在江峡中响起时,便已经注入了新的内涵。你知道,这新的内涵中无疑包括着死者对生死的劝勉和告诫,更包括着生者对死者的承诺与誓言。你们家的那一条木船始终是走在船帮中的最后面(是不是象征着那是资水跑过单帮的最后一条船呢),所不同的是,船上的帆篷却布满着斑斑血迹。在阳光的照耀下,那面血色的红帆如火一般燃烧着,燃烧着——那是一面用包裹过你爷爷尸体的布匹所缝织的红帆啊!

似梦非梦中,你一觉醒来,天已经亮了。

昨夜里,江风一定很猛吧,使人觉得如同睡在飘摇的船上。是的,就在你似梦非梦中负重拉纤的时候,许多往事,比你似梦非梦的记忆还要遥远,也是与船与资水有关的——你父亲立在船尾一手操持舵柄,一手奋力撑篙,母亲却独自江岸,背负着沉重的纤缆寸寸前蠕。那时你只有三岁,两个哥哥就由爷爷和奶奶守护着,他们正是启蒙读书的年龄。但母亲却执意要把她的幼子带在身边,是期盼着你长大后也能成为一名拉头纤的硬汉么?她总是习惯地一直唤着你的乳名:纤狗儿。你也确实如一条不安分的小狗,是怕你乱翻乱爬滚进江中么?母亲便用一根缆绳把你拴着,拴在桅杆旁边。眼睁睁看着那惨白着脸孔的布帆,你幼小的一颗心便颤抖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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