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出来的人生观
作者: 龚学敏蕨 菜
长大后读《诗经》,第一次在《召南·草虫》中见到“陟彼南山,言采其蕨”中的蕨字,一惊,心想生在穷乡僻壤中的区区野菜,殊不知,早早地便登上了《诗经》这大雅之堂。也许从小因阅读面的狭窄,书籍的匮乏,以及对古人发自内心的顶礼膜拜,对《诗经》这类古书,不管读得懂不,都是崇拜得要紧。想必这也是生在小地方,没多少见识,听老人们摆古今,摆出来的敬畏。当然,这也是中国广大农村最重要的优秀传统和品质之一。知道蕨菜在“陟彼南山,言采其蕨”中,惊归惊,还得把句子顺着朝下读。这一读,又是差距。人家是边采蕨菜,边思念出门在外的夫君,未见夫君,心都忧得惙惙了。再朝下读,人家想着如果见着了,靠在夫君身上,则满心欢喜。这像是与蕨菜没多大关系,只是借蕨抒情而已。看到这样的诗句:“未见君子,忧心惙惙。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说。”才知道,同样是蕨菜,在人家眼中是用来寄托相思的。与我小时候见到蕨菜,第一想法便是能卖几毛钱自然是差距大了。蕨菜是拿来充饥,吊命的,也就少了诗意。
人类如是在相同环境的同一个地方长大,芸芸众生一词也就没了意味。人刚出生时,还是要看在什么时代里长大,在什么地方长大,包括什么样的家庭,这点很重要。二十世纪,改革开放前出生的人,因为严格的户籍管理制度,巨大的城乡差别,某种意义上讲,也就决定了人一生的命运。不扯远了,老天既然给了你一条命,自然也会给你指条路的。
山里面长的人,靠山终是要吃山的,只是不同的地方吃法也就不同。比如蕨菜,蕨类植物在山里种类就是很多,在九寨沟,常吃的也就两种。一种称为羊蕨,一种是多生于山泉、溪边的水蕨子。羊蕨吃茎,筷子状,市场上买时,也是几十根一捆。写到此处,我开始怀疑这个羊蕨的“羊”字是不是被我写错了,或者,从小就感受错了。因为相对于在山泉、溪边阴湿处的水蕨子而言,它生长的地方自然是阳处,名该是阳蕨才对。只是从小就见人这么写,也没想过它错没错,只是个代代口口相传的一个名而已,对错都不会影响山里人的活法。这个名称怕是无人能说清了。也罢,先接着朝下写。水蕨子,一圈圈地盘着,像是闹钟上紧的发条,密实,叶子展开,极像科普书上画的蕨菜。讲究的人吃时,要慢慢掰开,把裹在芯里的杂质洗尽。
想到九寨沟历史上的古著们,对事物的理解也是有他们自己的一套。比如,很书面的蕨,也就是《诗经》里长大的蕨,被山里人在前面硬是加了个词来形容,称为羊蕨。大人们提到羊蕨时,我总是管不住自己的念头,朝着羊角的方向想象,看来看去,羊蕨尖些许蜷曲着的小叶,似散未散,倒像豹子的爪,与羊毫无关联。现在,九寨沟成了国际旅游胜地,作为土特产的羊蕨,在街边小摊上一摆,一张废纸板上还是写着这个“羊”字,天南地北有见识的人多,也没见过有问起对不对的。另一种蕨,叫水蕨子,把“蕨”字嵌在水与子之间,又是另一番风味,既讲清了它的生长环境,又把它相对于羊蕨的细水用一个“子”来形容。想想这名字起的,比起现在网络的一些新名词,不得不佩服先人们。
吃水蕨子的人不多。到了季节,街边也有山民采些来卖,蜗牛状,一颗颗的。买回家后,掰开,洗净,在开水里汆一阵,去了涩味,再用力捏干水分,就着腊肉炒。水蕨子叶细,极易碎,茎片状,晾干后口感柴。所以,水蕨子也就是当季吃吃。
前些天去超市,竟看到了袋装的鲜羊蕨,本想学习一下,没想到写的是蕨菜,前面没有形容词。看来羊蕨一词,也就九寨沟当地人在用了,这也算是汉语的一个贡献吧。
在我的记忆中,新鲜的羊蕨是极少吃的。
晾干的羊蕨,因为暴晒,脱水,茎也不像是年轻人那样挺拔、水嫩了,倒像是经历了风霜的老头,腰也直不起来,不讲究,胡乱地蜷曲着。一蛇皮口袋装不了多少干羊蕨,好在晾晒时都是一小捆一小捆地用绳捆着,有个提头,好收拾。
那时,说是什么最好吃?估计我这个年龄的人都会不约而同地说是腊肉骨头。腊肉骨头是主菜,那一锅乱炖的必不可少的定是羊蕨之类的干野菜。只有将干野菜的清香与紧挨骨头的肉香,以及被烟熏火燎过的骨头混合在一起,慢慢地炖,才能炖出那个年代饮食排行榜第一的霸气。
杀下的年猪,肉剖成一条条,排骨们一片片地剔好后,用铁丝从中间一处的缝隙穿过,打个结,挂在每家每户的火笼子上方。一天到晚,火燃着,烟子熏着。那个年代,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吃上一次肉,那种香就已经超越食物本身,与食物本身无关,而是一种希冀。这种希冀被时间加工,越发诱人。
先把干羊蕨用凉水冲洗,再用温水泡,到了柔软的时候,用手使劲捏,把干了的羊蕨吸进去的水捏出来,反复再三,直到褐色的水变得清澈起来。把洗净的干羊蕨放入腊肉已经煮了一阵的锅中。汤要宽,和熏黑的骨头与褐色的干羊蕨一比,汤要白白的,才算好。然后,一家人慢慢地闻着肉香等。
净瘦肉,一只手拿着骨头,顺着肉的肌纹轻轻地用牙撕下一丝,肉的颜色是那种只能用味觉来形容的红,然后再用舌尖卷进嘴里,牙与牙还是轻轻地一碰,带着肉香和盐味的汁,慢慢地浸到整个口腔中,像是干涸的地里流进了清澈的凉水。再一嚼,香味四射开来,完全控制不住地让人配合出唾液。最后是把骨头里的肉香和盐味吸完吸尽,再把手上的肉吮了。这时候,人们会完全忘记羊蕨。只有在腊肉们极大地满足了人们对肉的追求之后,才会觉得似乎还需要另外一种感觉来衬补一下。就像是仅是有高潮算不得成功,还需一个美妙的结尾,让观众感到余音绕梁。这时,作为野菜的干羊蕨自然而然地登场了。像是一出戏的标配,煮腊肉骨头便是晒干了的野菜,比如羊蕨。
与腊肉一起煮熟的干羊蕨,摇身一变,细,嫩,绵软,入口毫无植物该有的纤维感。
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已经在南坪中学教书。一天下午,不经意间看见学校门口的坎下面的一家农户的院落里,砌起了几个大大的水泥池子。时而有汽车拉来,有拖拉机拉来,也有当地的农民用背篼背来的,都是羊蕨。整整齐齐地堆在池子里,有穿水靴的工人施盐,码好。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盐渍这个词,说是要把羊蕨盐渍了,保持羊蕨的新鲜、水分,和青绿,运到韩国和日本去,要赚外汇的。这是我第一次听说平常的野菜,竟然被外国人喜欢上了。这成了一段时间大家茶余饭后的热门谈资。还说日本人特别喜欢吃羊蕨,主要原因是羊蕨可以抗原子弹爆炸时产生的核辐射。并且,人家韩国和日本人比我们会吃,不像我们晾干了吃,没有丝毫的营养,人家要吃新鲜的。于是,有人担心,到了冬天煮腊肉骨头时,会不会没了干羊蕨,或者,会不会因为外国人这样大量地买,高山上的农民会不会涨价,甚至有人说这样大量地采摘下去,会不会越来越少,直到绝种。还有说法是,干羊蕨吃了有毒,所以人家外国人要吃盐渍的。传归传,该吃的还是要吃。有一点是肯定的,自那以后,吃新鲜羊蕨的人便慢慢多了起来。
有一年,清明节的前几天,就是那个以“扬子江心水,蒙山顶上茶”闻名于世的雅安名山区的朋友,请了一些诗人参加当地禅茶开摘仪式。时辰一到,一群僧人诵经的、击罄的、敬香的,有条不紊地在皇茶园外面的空地上举行仪式,然后进园去,象征性地在那几株曾经专门给皇帝进贡的老茶树上采茶。四处来的人很多,嘈杂,全没了用茶静心的样子。几位朋友便早早离去,把车开到半山腰,说是一家店的烧鹅味道好,食客多,不如先去饮茶,顺便占个位子。果然鹅烧得好,几份新鲜的菜蔬自然也要配上。这些年,野菜已经成了招待客人的好东西。居然有一盘凉拌的羊蕨。用不着细看,搭一眼就知道,茎外面的是紫红的。当地就叫蕨菜。问一道来的当地文友,茎外面是白色的蕨菜,名山产不产?说是没有,当地只产这种紫色的。我便是一阵的好卖弄。九寨沟产两种颜色的蕨菜,一种外表是淡绿色的,和整个蕨菜的茎颜色一致,叫做白羊蕨。一种就是这样紫色的外表,折断一看,和茎的淡绿不同,叫做红羊蕨。红羊蕨味苦、涩,说是有毒,九寨沟人是不吃的。九寨沟人嘴刁,只吃白羊蕨。又聊到前段时间网上有蕨菜致癌的说法,我说,如果此话当真,九寨沟人吃羊蕨的方法算是咱们老先人对科学有效的认知了。红的味苦,自然毒性大,不食,新鲜的同样不食,唯选择毒性小的品种,晾干,使劲洗,再大火煮,自然没了毒性。用现在减肥的饮食习惯,野菜刮油,配上腊肉煮,自然便可既食美味,又无体重之担忧。甚好。
荞 饼
高山上的无霜期短,只能种一季正经庄稼。收成了洋芋、早玉米之后,地也就闲着,勤快的人家便在地里撒些荞,两三个月,也不施肥,不除草,赶在打霜时收了。虽是产量低,好歹也就成了一季杂粮。小时候只觉得荞花好看,细碎,一坡地粉红,像是把一种好心情紧紧地攥在手心,想要重重地砸向将要萧瑟起来的大山。
收割回来的荞,在晒场里晾干,脱粒。荞麦秆用铡刀铡短,给牛马做饲料,算是它们的细粮。现在有了专门粉碎的机器,打碎,拌在煮好的猪食中,用来喂猪。在河边的磨坊,先把整个的荞从磨眼里灌进去,粗粗地拉一遍,壳和芯便分开来。再把芯磨细。一大片坡地上收的荞,磨不了多少面,费工,所以种的人少,自然也成了稀罕的吃食。
荞壳最好的用途是用来做枕芯,装在枕套里,松,散,像一袋粮食,不板结,不吸汗,用久了自然不臭,又随着头的形状,舒服。生活紧张那几年,荞壳和荞秆也是好东西,磨碎后,用水泡着,会有淀粉慢慢地澄出来,只是太少。饿凶了的人,直接磨细,伙着野菜,也算是一顿饭了。
我们家从未种过荞,小时候偶尔吃点,也是乡下的亲戚给点。吃得少,加上荞面的口感比玉米面细滑,咽起来很舒服,不用嚼,直接便滑进肠胃,算是稀罕食物了。奶奶一直随着爷爷在南坪街上做生意,贩进贩出的,算是精明人,后来,生活困难了,就用家里的一些家具之类的东西和山上的农户换些粮食,用来对付一时的饥荒,只是对吃食的要求,像是长在了骨子里,改不了,平常的食材,也是想着法子,变着花样地做出来。小时家里的荞面是不是这么来的,不记得了。倒是有一次,家里来了父亲的两个酒友,也没啥下酒菜,寻常的洋芋,切成厚薄均匀、大小一致的正方形,这还不算,又在四个角上各下两刀,切去四个小正方形,炒得脆,放点白糖,滴几滴醋。奶奶的这次厨艺,像是打开了我对食物认知的一道窗口,再贫瘠的生活,都有通向美好的途径。
山里的荞饼当地人用了一个摊字来形容整个制作过程。直到现在,去了乡下的亲戚家,主人还会说,别走了,留在这,我给你摊荞饼。可见荞饼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九寨沟地处川甘交界,藏汉融合之地,饮食的做法也算丰富,所有小吃中,这荞饼当属头牌,怕是争议最小。唯一可以匹敌的,也只有洋芋糍粑。荞饼的摊法,极似北方的烙饼。把饼薄薄地一张张摊好,裹着单独炒好的菜,直接上手,拿着便吃。细细想来,这荞饼的吃法与来自京城的烤鸭颇有着相似之处。不同的地方在于,北京烤鸭讲究的是鸭子的烤,天下饼多得数不过来,而荞饼突出的则是荞。烤鸭的饼小,规正,一看就是讲究人家没事做时,一张张慢慢地或烙,或蒸,图的是大小一致,齐齐地摞着,一层层地拈来包烤好的鸭子肉。荞面黏性不好,在普通的锅里要摊出薄,且大和圆的饼,极考主妇的厨艺。这摊荞饼,倒像古时的过关斩将。和面是第一关。在盆中舀些荞面,再配上些白面,比例是关键。混一些白面,可以增加黏性,一是饼好摊,二是裹菜时好裹,不易破。白面多了,摊出来的饼软,感觉绵长,没了荞那种短促,又强烈,一闻便知的特殊香味。盛好面的盆里加冷水,用一双筷子顺着一个方向不停地搅。在当地需要搅的饮食中,做法基本都强调顺着一个方向,这一点很重要,说是容易搅匀,搅出面与水浑然一体的境界。顺着一个方向搅,用力大,且持久时,手臂上的肌肉难免紧张和酸胀。我自小做搅团、拌面饭时,一个姿势累了,便会反方向换个姿势。为此,过去被老母亲说,现在,偶尔做时,又挨老婆的训,她们都会讲,让开,一点用都没有。这种搅法,我最喜欢的是打鸡蛋。鸡蛋小,用不了多大的力气,筷子越翻越快,几个鸡蛋,分开的蛋黄与蛋清迅速地混在一起,直到被搅出细泡来,甚是好看。这种顺着一个方向的搅法,会不会是对人与自己的内心,人与自然的一种相处方式的理解?无从考察,不得而知了。这做法不知从何时而起,也不知什么道理,反正山里人有着他们固执的理解与遵循,代代相传,也就至今了。这面要搅到筷子拿起来,糊状偏稀的面水充分融合的混合物流成一线的状态,算是好了。第二关便是摊。大锅,烧好后,从盆中舀一勺和好的面浆。从自己这开始,勺贴着锅,匀速地转一个圆圈回到起点,整个过程中勺里的面浆,刚好倒完。倒出的面浆,也是刚好流到锅底。于是,这一圆圈至锅底便成了一个整体,成一张完美的饼。画得圆不圆,勺里的面浆是不是刚好考手艺。厨艺高的农妇,一勺下去,便是一张圆得完整,且厚薄均匀的荞饼。这一关极难,但凡要补后手,让饼保持成型的,厨艺还有待提升。一般人户家,摊出来的荞饼直径是一尺多点,比北京烤鸭显得霸道,一看就是山野粗人食的。过去也就这么径直裹些东西吃,现在的人食量小,这种吃法的人也就不多了。一摞荞饼,从中间下刀,一分为二,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