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滨湖

作者: 黄丹丹

三十一年后,我重返这座曾叫“滨湖”的校园。与阔别三十一年的小学同学不同的是,他那张成人的脸上仍可照见过去的模样;而它——这座我三岁至十一岁生活过的地方,却时过境迁,难寻旧日影踪。

“井呢?”我问同学。他找到一块满是瓦砾的空地,说:“原来井就在这里的……”

“操场呢?大坝呢?篮球架呢?菜园子呢?小树林呢?环校渠呢?小燕子树呢?校外的人家呢……”我知道,它们已被销毁在往昔,但我仍不甘心地追问同棉。领我回滨湖的同棉,是我的小学同学,那天下午,我们参加同一场会议。我全程戴着口罩,他居然也认出了我,在相别三十一年后。

人的变化是有迹可循的,但大地上的事,真说不准啊。同棉告诉我,这座已经废弃十几年的校园,即将被整体拆除。“地球上再也没有滨湖学校了?”我又发出一个明知故问。 “早知道这样我就不来了!”说着我就扭过头,让泪水滴滴答答地落在了棉花叶子上。从前是操场的地方,不知谁种了棉花,我悄悄擦泪的时候,扭身摘了两朵绽放出白棉的棉花桃。就让这两朵绽开的棉桃,作为故园留念。它们是这块土地上生长出来的,就像我一样。从三岁到十一岁,我在这座美丽的校园里,是个自由自在的顽劣孩童。可一旦离开这里,我便成为孤独沉静的女孩。环境对人的影响太大了,谁能想到,我这个爱静的人,当年居然是拿教鞭当武器,领着校园里的小伙伴与校外村童们“打仗”的孩子王。离开滨湖,我的童年便成为一件不合时宜的旧衣裳,被抛下了。

我拿出手机,对着几乎成为废墟的校园不停地拍摄。这座即将消失的校园,实际上,作为校园,它被注销身份已十几年。此刻它虽面目全非,但这断壁残垣还可供我凭吊追忆,未来,它会被夷为平地,铺筑成道路。这些年,城镇化的发展迅猛,乡村发生了巨大变迁。滨湖,一座昔日城郊的校园,已被扩张的城区纳入。高速公路、新拓道路、安置小区,这些新生的建筑,破坏了我原本就不好的方位感,我找不到任何记忆中的参照物导引我重返故园。我也曾借助导航,但这座失去身份的校园,早已在导航里失踪。来到现场,我才发现,我曾屡屡从它的近旁经过,却不知它匿于此间。

三十一年,沧海桑田。

故园的后院里居住着怕蟾蜍的滕叔叔,我曾把一只蟾蜍装进力士香皂盒后丢进他屋里。半晌,躲在窗外的我和小伙伴们,在听到了他发出一声凄惨的尖叫后,心满意足地作鸟兽散。住在前院的张阿姨,把新被搭在门口的晾衣绳上晒,待她收被子的时候,却发现雪白的被褥变成了湿淋淋的花被褥。那是我在新买的水枪里装满红墨水练习瞄准射击的成果。爱弹手风琴的何叔叔,在夏夜里教我和小伙伴们唱“我是一个粉刷匠,粉刷本领强”,我偏要唱成“你是一个鼻涕王,鼻涕淌得长”,我讽刺的是何叔叔的儿子,我的小伙伴鹏鹏。但鹏鹏才不在意,他扯着破锣嗓子和小伙伴们唱得可欢呢。而今,在星夜里一起唱歌的人,已消失在人海……

前院的那排教师宿舍大半已经坍塌了,但我还是认出了校工丁伯伯的家,他从之前住的开水房搬到前院,是我家搬家前两年的事,那时,居住滨湖的人家陆续搬迁,腾出了不少空屋,丁伯伯挑了两间居中的房子。那两间居中的房子,是整排房子中最完好的,听老人说过,房子是靠人气顶着的,再新的房子,空着没人住,久了就会坍塌破败。丁伯伯是滨湖最后的坚守者。

同棉领着我穿过一栋当年不存在的教学楼,教学楼后面是一排青砖瓦房。同棉说:“这就是你们家当年住的房子。”

我走进缺了门,屋脊露天的残屋,很难想象,当年,这曾是很多人羡慕的华屋。我六岁时拥有了自己单独的房间,房间里摆放着一套崭新的家具。那套家具是我爸爸妈妈请了无为县的小木匠打制的。妈妈为我设计了“H”型的梳妆台、高低床、书橱、带玻璃柜门的高低柜、大理石台面的书桌。全套家具刷着好看的奶白色。那油漆,是我爸爸亲手调的色。在遥远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一个小孩儿能有套 “整屋定制”的家具,简直就是童话。比我小一岁的伟伟,喜欢我房间漂亮的家具和明亮的台灯,借宿我的房间达半年之久。当年与我抵足而眠的她,不知今在何处?

同住故园的十来个小伙伴中,如今与我还有联系的只有二虎弟弟了。十多年前,在同城论坛,我见有人发帖子,让大家评价他姥爷的书法价值。我一看,他贴出的那幅字上赫然署着我儿时的邻居夏伯伯的名字。我因此辨出了他的身份——二虎弟弟!于是,我给他留言,他迅速地回复我,他说:“姐姐,是你吗?可你为什么叫我姥爷为伯伯呢?”他太小,不知其中缘故。在还没有他的时候,他爸爸是滨湖的青年教师,我喊作柏叔叔的。她妈妈是我家邻居夏伯伯的女儿,我家搬入时,她还是个中学生,我唤她“燕子姐姐”。几年后,长大成人的燕子姐姐和柏叔叔恋爱结婚了。没多久,夏伯伯因工作调动离开了滨湖。柏叔叔和燕子姐便从柏叔叔的单身宿舍搬进了夏伯伯过去的家里,与我家继续做邻居。再以后,燕子姐姐生了二虎,我喊他弟弟,他喊我姐姐。但我一直没有改口,依然“各亲各叫”地喊他爸妈分别为叔叔和姐姐。自小喊下来,改不了口。只是,当年亲如一家的两家人,也几十年未见了。

那晚回家,我坐在灯下,忍不住把从故园采摘的两朵棉花桃,拿近鼻侧轻嗅。虽然棉花并无花香,但它却有我能闻见的故园之味。所谓故园之味,恰是萦绕心头的人情味儿。故人已去,但那情那景酿成了流淌在我血液里的乡愁,年岁愈长,那滋味愈浓。

我就像一位酒客,独自对着满桌的美酒佳肴,急于找到与我分享的对饮者。我想到二虎弟弟。我把在滨湖拍摄的照片和视频发给他。他许久没有回复。也难怪,已是深夜。此刻的信息,就像卡在饭点去邀客,只能落空。盛大的欢乐无人分享便会沦为寥落。夜深了,我躺在床上,反复翻看着在滨湖拍摄的那些照片。

“铛铛铛,铛铛铛……”

翌日晨,我感觉自己是被铁锤敲在铁轨上的上课铃声吵醒的。在梦里,我回到了滨湖,夏伯伯端着搪瓷缸坐在院子里笑呵呵地望着我,巴赫跟在我身后吐着它的红舌头,挂在松树上的那截铁轨被丁伯伯敲响了,“铛铛铛,铛铛铛”是上课的铃声,“铛,铛,铛”是下课的铃声。那么,我是被上课铃声唤醒的。我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为自己梦醒而怅憾不已。如果不被吵醒,在梦里,我能见到更多故入,我会看到上课的老师是谁,班里的同学有谁。

现实是,手机狂叫着。我抓过它,是二虎弟弟!他“噗噗噗”发了一大串信息,其中还有一些老照片。一张黑白照片里,是同样剪着娃娃头的我和伟伟与还是婴儿的二虎弟弟。另一张照片中,与二虎弟弟合影的那个男孩子,我已经辨认不出他是谁了。二虎弟弟说,他对滨湖没有什么印象,毕竟,他家搬离滨湖时,他才三岁。只有这些老照片,提醒他,他曾在那里出生并生活过一段时光。

我像个话痨,对他说了很多很多他未能参与的往事。我长二虎弟弟七岁,我还记得他出生的那个夏夜,妈妈抱着我去隔壁看刚刚出生的他。他满脸皱纹闭着眼睛像个丑陋的小老头,躺在瘦奶奶的臂弯里。瘦奶奶是燕子姐姐的奶奶,夏伯伯家搬迁,瘦奶奶没有随着儿子离开,而是留了下来。“我亲手拉扯大的,怎么舍得丢下她?”我听到瘦奶奶悄声对我妈妈妈说,便问,瘦奶奶舍不得丢下的是谁。瘦奶奶咧着缺了牙的瘪嘴笑着说:“舍不得你这个淘气包呀,奶奶走了,你要上房揭瓦谁给你扶梯子?”可惜瘦奶奶看不到,即便没有我揭瓦,屋顶还是透亮了,那些瓦块被岁月悄不声地给揭掉了。

与二虎弟弟说起瘦奶奶,他说,他是由太太(吾乡人称呼曾祖,不论男女,均唤作“太太”)带大的。我没有对他说,其实我也是由瘦奶奶带大的。我三岁那年,搬家到滨湖,与夏伯伯家为邻。瘦奶奶作为与我家仅一墙之隔的邻家奶奶,对一个尚无界限感的孩子来说,可不就像是自己的亲奶奶。瘦奶奶对我一贯慈爱。记得夏伯伯家的西厢房,开了个很大的窗口,窗里是一排排货架,货架上除了油盐酱醋外,还有放在玻璃瓶子里的糖果。瘦奶奶经常将她瘦骨伶仃的胳膊伸进那硕大的瓶子,变魔术般从里面掏出裹着好看玻璃纸的水果糖,递给我。

比起我们的三口之家,隔壁夏伯伯家人口众多,上有慈祥的瘦奶奶,中有夏伯伯和胖大姨,下有燕子姐姐、夏放哥哥,还有另外几个像走亲戚似的,不时来住几天的哥哥姐姐。瘦奶奶偏心眼儿,最喜欢燕子姐姐和我。虽说她慈祥,但她对胖大姨却很凶。记得有天,我在夏伯伯家拽猫尾巴时,被那只可恶的大黑猫狠狠地抓了一把,瘦奶奶见了,拿起鸡毛掸子就打猫。她边打猫边骂,猫都被打跑了,她还在那里恶狠狠地骂。胖大姨抱起我就走,一进我家门见到我妈妈,她就抽抽嗒嗒地哭开了,仿佛被猫抓的不是我,是她。

在燕子姐和柏叔叔与我们家为邻时,有一天,燕子姐姐挽着一个瘦女人笑嘻嘻地从我家门前过。我丢下正在玩的小石子,起身跟上燕子姐姐,要去她家玩,妈妈喊住我说:“别去捣乱,让燕子姐姐跟她妈好好说说话!”我惊呆了,胖大姨不是燕子姐姐的妈妈吗?怎么胖大姨刚走,燕子姐姐家就又来了一个新妈妈?

我还没解此惑,前院的燕青也有了个新妈妈。

燕青是我在滨湖的小伙伴中最邋遢的孩子。我搞不懂,为什么我那么爱干净的妈妈,居然一点也不嫌弃燕青满头的虱子和挂在嘴唇上的黄浓鼻涕。妈妈常把她带到我家,给她捉虱子、洗头发,让我把芜湖大姨寄来的果丹皮分给她吃。更过分的是,我妈妈给我做新裙子时也给她做了件一模一样的。我很讨厌这个与我争宠的丑八怪,作为孩子王的我,我不喜欢的孩子,自然就会被小伙伴们冷落。她顶着乱糟糟的头发,趿拉着一双破烂不堪且不合脚的鞋子,远远地跟在我们身后,有时候跑疾了,会被地上的树根、瓦砾绊倒。即便她趴在地上大哭,也无人对她伸出援助之手。燕青成了我们鄙视链的最底端,大家以欺负她、笑话她、冷落她,缔结愈加牢固的友谊。

有一天,丁伯伯家来了一群人。我们洪水一般涌进了丁伯伯的家门。说是家门,其实就是食堂的大门。作为校工,丁伯伯住在过去的大食堂,后来的开水房里。食堂又大又黑,俨然是一个藏着怪兽的山洞。摸索着趟进“洞”底,那昏昏沉沉的“洞穴”里,一道不知从哪里透过来的光,照在一个笑眯眯地搂着燕青的女人身上。她端坐在丁伯伯堆满破被褥和烂衣裳的木床上,笑得就像《西游记》里的观音娘娘。

大人们说,她是燕青的新妈妈。在她之前,丁伯伯家偶尔会来一个说话腔调奇怪的女人,燕青喊她妈妈。虽然燕青是那女人用襁褓裹着抱到丁伯伯家的,但女人却并不喜欢燕青,她每次来,燕青就会被赶出来捡柴火。我们只要看到燕青挎着一只破竹篮,拿一根树枝四处捡落叶往树枝上串,我们就知道,她妈妈又来了。我听到大人们说,丁伯伯家来的女人,是四川放鹰的。我问大人:“那她放的鹰会捉小鸡吗?鹰在哪呢?我想去看看!”在大人们的哄笑声中,我妈妈慌张地摆手,嘱咐我不要出去乱说。我心想,等燕青妈妈再来,我一定要缠着她给我看看她的鹰。滨湖的校园,到了暑假,总会有校外的老百姓从后沟坝赶了牛、羊、鹅、鸭进来放养。我认为放鹰肯定是和放羊、放牛、放鹅、放鸭一样的行当。可惜,鹰没看到呢,燕青的新妈妈就取代了她“放鹰”的旧妈妈。

燕青的新妈妈来滨湖没几天,滨湖就发生了一件械斗事件。半夜里,校外来了一帮人,扛着铁锹、拿着砍刀、镰刀等农具,堵住了丁伯伯的家门。

我爸爸领着一帮年轻教师,包括见到蟾蜍都会被吓破胆的滕叔叔,拿着大扫帚、长扁担前去应战。深更半夜,静谧的校园被这群打仗的大人们给弄得鸡犬不宁。我妈妈抱着我,想去拦住我热血沸腾的爸爸和叔叔们,我家巴赫也气势汹汹地冲到了前头冲那群人狂吠。

“小兵子,你们做什么?”

那帮人中领头叫小兵子的年轻人,见了我妈妈,垂下了手中高扬的“武器”,一把镰刀。“张老师,老丁把我婶拐来了……”

我妈妈向那伙人解释,那不叫拐,他们领了结婚证,是合法的夫妻。“小兵子,她是和你叔离了婚才嫁给老丁的。你们回去吧,不然,你们这样冲到学校来打人,是犯法的。”

小兵子沉默了半晌,扭头冲他的人低吼了一声:“走!”我爸爸和叔叔们给他们让开了道,他们在月色里踏着一群纷乱的影子,匆匆而去。

那帮人走后,我妈妈说,小兵子经常来学校的环校渠摸鱼。有次他在水里踩到碎瓷片,脚被割了个大口子,不停地淌血。在沟沿边上洗衣服的我妈妈见到了,忙回家拿了云南白药粉给他包扎了伤口。过了两天,他妈哭着来找我妈妈,说小兵子发高烧了,听说张老师有药,求她再给点药救救他。我妈妈听罢,就带上她的药箱随着小兵子妈去了他们家。我妈妈得意地说:“我给他伤口换了药,还给他打了退烧针、消炎针,把他治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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