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
作者: 鲍鹏山
本文为2017年4月16日北京卧佛山庄接受罗强烈先生专访的整理稿。2020年2月11日,由吴晓梅女士根据录音整理、编辑文字完毕,2020年3月 21日改定,时新冠肺炎瘟疫肆虐两月有余。
鲁迅先生曾经在一九三五年六月号日本《改造》月刊发表日文版《孔夫子在现代中国》,中文版发表于当年七月在日本东京出版的《杂文》月刊第二号。后收入《且介亭杂文二集》,改题《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
本访谈本来是谈谈孔子一直被误解而于今为甚,用鲁迅先生用过的题目作为此访谈的题目,既是为了更好地表达学术关怀,也是为了向鲁迅先生致敬。
访问者:鲍教授,如何认识孔子,是当下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在我们的民族文化中,还能不能还原出一位学人、一位圣人的文化形象?想听听您的看法。
鲍鹏山(以下简称鲍):今天我们谈孔子,实际上在谈三个问题:第一,孔子是什么样的?第二,我们希望从孔子那里获得什么?第三,我们希望在孔子那里获得的东西,孔子是否具备?
先看第一个问题:孔子是什么样的。要回答这个问题,好像不难。因为涉及孔子的原始文献,简单有限。比如《论语》,比如司马迁《史记》里的《孔子世家》《仲尼弟子列传》,比如《礼记》《左传》。孔子的思想和个性丰富有深度,但也并不复杂——像孔子、佛陀、苏格拉底、耶稣这类人,都是高贵单纯的。高贵自然单纯。
历史学最繁难的问题,也许是对历史事实的发现;但是,历史学最重要的问题,却是对历史价值的估定。历史学的价值,也是依赖于后一种:能对历史事实做出价值判断,并为现实世界提供价值。说到这里,你可能会合乎逻辑地想到:历史学的困境其实不在我们是否了解历史,而是我们是否了解现实,了解现实的需求——历史学其实是“当代学”。我们得首先知道当代世界需要什么东西,然后,我们才能确定历史学的意义以及我们进入历史的目的。如同我们进入库房,你得知道你要找什么东西,然后你才能找到什么东西。
于是,第二个问题出现了:我们希望从孔子那里获得什么?我对此的答案是:我们希望从孔子那里获得的,是进入现代世界的入场券。鲁迅先生曾经揶揄孔子是很多人获得自身晋升的敲门砖,我也不妨实用主义一回:我们希望孔子是中华民族进入现代世界,走进现代社会的“敲门砖”。
接下来,就是第三个问题:当代中国需要的东西,在孔子那里,是否具有?
这个问题就稍微复杂一点了。要求两千多年以前的孔子,给我们预备好两千多年后面向世界、面向未来、面向现代化的入场券,这不可能。孔子不可能为我们设计好了一切。孔子的“锦囊”里,不可能有现成答案。
那么,有可能的是什么?有可能的是:孔子的思想和价值观,与现代社会的价值相通,并且有相应的逻辑联结。我们要做的,不是去孔子那里找现成的答案,如若找不到,就说孔子于现代,毫无价值。我们要做的,是理解甚至理顺孔子的逻辑,在这个逻辑上,我们能看到进入现代的路径和轨迹。所以,今天学人的学术任务,就是思考如下问题:我们是否需要孔子?如果需要,那我们需要孔子什么?对于我们的需求而言,孔子是否具备?我们如何阐释孔子?如何给孔子定位?如何理解孔子的逻辑?
其实,要判定孔子是否具备我们需要的价值,可能得先从以下问题入手:孔子如何面对他自己那个时代以及那个时代的问题?他的态度如何?他如何确立他那个时代的方向?他解决现实问题的方法是什么?在他的态度、方法和方向里,隐藏着他的价值,蕴藏着他对于我们今天的价值。
你刚才说孔子是“学人”,孔子给自己的定位之一是一个“好古之人”,一个对传统文化有着极大兴趣的人。但是,孔子有一个很高的抱负,借用后来宋代大儒张载说的,叫“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形成这样的抱负,可能跟两个东西有关:一是他本人对“天命”的认知;与此紧密联系的另一方面,是孔子所处的时代,礼坏乐崩。他感觉到了时代的危机,而他又不甘置身其外,他把自己看作是历史和现实选定的担当者。
孔子对自己所处的那个时代,是不满意的。他看到,一种伟大的文化传统正在坍塌,而他认为,这种伟大文化传统的坍塌,实际上是一种文明的萎缩与消亡,这种文明的消亡会给人类生活带来极大的迷茫,是人类未来方向的迷失,是人类赖以安身立命的东西在消亡。“文王既殁,文不在兹乎?”孔子认识到,自己负有一个绝大的历史使命。
有时候,像孔子这样的伟大人物,是不是可能有“天启”?晚年他总结自己的一生,说“吾十有五而志于学”,十五岁他就立志把自己的一生奉献给“学”——孔子的学,跟我们今天的学不大一样。今天的学,主要是为就业而学习,或纯粹一点,为兴趣而学习,顺着天赋的方向发展自己。孔子时代,作为一个普通的“士”,其“学”也主要是为了进入上层社会,就业出仕。但是很显然,孔子“十有五而志于学”的“学”,绝不仅仅是通过六艺之学进入上层社会,而是对文化的终极兴趣和关心。孔子在“学”中,找到了自身与文化之间的关系,就在这一刻,他可能已经超越了,超越了自己,超越了当时其他所有的“士”,出类拔萃,超凡入圣,优入圣域。
访问者:您这就开始触及一个问题了:孔子的价值。孔子好像是在历史上一直都在为不同的时代提供他的价值和力量的,同时,他也不断地被误解?
鲍:我们对孔子的误解有很多,尤其是某些重要的历史阶段。并且这些误解里,有不少对孔子而言,是不幸,对历史而言,也是不幸。
第一个阶段,就是战国时期。战国时候的法家,对孔子的思想做了第一次比较全面的歪曲。“战国”的出现和为“战国”思考和服务的法家的出现,导致了我们今天对孔子认识上的一些关键性的误解,比如,我们以为:孔子是提倡愚民政策的;孔子是提倡奴性道德的;孔子是强调服从的,强调所谓的君臣纲纪的;包括讲孔子认为政治是可以杀戮的,其实,这些都是法家的思想,不是孔子的思想。
战国时代出现的对孔子的误解,其最鲜明的特色和最糟糕的地方在于:这些误解,不仅仅是对历史上孔子言行的解读阐释,更重要的是对孔子言行的编造。他们几乎根据自己的需要,重新创造了一个孔子,以使孔子成为他们的代言人、传声筒。结果就是,一些伪造的“寓言故事”甚至成为一种“历史事实”积淀下来:包括《史记》《孔子家语》在内的,后出的诸多对孔子言行的记载,其实都有法家伪造的成分。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先秦时期,人们为了更好地表达自己的观点,要编寓言故事。不仅法家,其他各家也都这么干,韩非子编寓言故事,孟子也编寓言故事,庄子也编。寓言里的主人公,一种是生造出来的,比如庄子文章里很多的动物,像《伊索寓言》一样,把很多动物都编进去。还有一种主人公,就是顺手挪用历史人物。为了说明、宣传、推销自己的主张,他们要编故事,编谁更能够帮他们推销呢?谁最有文化上的说服力、最有权威?孔子。于是,庄子编一个道家的孔子,韩非编一个法家的孔子。一个道家的孔子问题还不大,孔子也确实具有一些道家的风范,但一个法家的孔子就有问题了。道家的孔子,与《论语》中的孔子,逻辑上还可以搭车,但法家的孔子,与真实的孔子,逻辑上就完全相反了:逻辑不通。比如,法家是认可、强调杀人政治的,如果老百姓不听话,可以杀。但他要把自己的主张说得更有权威,就来编排孔子的故事,说孔子也主张杀。但是,这一点在孔子看来简直不可思议。我举两个例子吧。
第一个例子。《论语》记载,鲁国的执政大臣季康子跟孔子讲:“如杀无道,以就有道,何如?”用杀无道之人的方法来让人走正道,可以不可以?目标很道德啊。但孔子直接就否定了:“子为政,焉用杀?”
第二个例子,《孔子家语》上的。孔子跟鲁哀公之间,也有过一次类似的谈话。鲁哀公问孔子:“尧舜戴什么帽子?”孔子不理他。鲁哀公说:“我问你问题,你怎么不理我?”孔子说:“你这个问题太无聊了,我在想如何回答一个国君的无聊问题。这好像不是一个国君要问的问题啊。”鲁哀公就说:“国君应该问什么问题?”孔子说:“国君应该问,尧舜为什么能把天下治理得那么好。”鲁哀公就说:“那好,我就问为什么尧舜能够把国家治理好?”孔子的回答是五个字:“好生而恶杀。”
所以孔子一直是反对杀人政治的。但是法家不一样,法家讲杀人政治。于是,韩非为了推销他的杀人理念,就编了一些孔子赞成杀人的故事,包括现在一直都在传的孔子杀少正卯,我认为就是韩非编的。我的《孔子原来》有专门文章说明这事。杀少正卯的故事逻辑与韩非子的政治逻辑完全一致。我不是说韩非子要栽赃孔子,我是说,韩非子是在编一个寓言来说明自己的观点,他可能还认为他在表扬孔子呢。
但是这种做法,导致后人对孔子很多误解。后世人写孔子的生平传记、事迹,有时不能很好地去辨别,司马迁写《史记》就把孔子杀少正卯的寓言当事实写进去了,这是一个严重的事情。当然我们也不能责怪他,司马迁是在用一个人的力量来写3000年的历史,并且还用业余时间来干,不可能把每个问题都辨析精准。
这是战国时期对孔子的误解,也是最严重的误解,是后世很多对孔子的误解之源,导致我们认为,中国传统文化中那些最黑暗的部分,比如奴隶道德啊,杀人政治啊,愚民政策啊,都来源于孔子。
访问者:这是对孔子的第一次误解。您刚才说到奴隶性格,我也认为落到孔子头上是落不着的,但是落在儒学头上,恐怕能落上一点。汉代初期叔孙通、董仲舒,对儒学的复兴或者叫改造,实际上使儒学成了后来正宗甚至独尊的国家意识形态。那么,您怎么看汉代儒学?它与孔子本身的思想又有多大距离?
鲍:这就是接下来我要讲的,对孔子的第二次误解。叔孙通为刘邦制订所谓的朝廷礼仪,这是事实,但要指出的是,叔孙通制订朝廷礼仪时,那时,正宗或者说正统儒生,包括山东曲阜的鲁儒,都瞧不起叔孙通。这说明什么?说明我们不能把叔孙通看成是一位正宗的儒家,而是一位有些学问的“投机分子”——这里我讲投机分子,不是道德上的指责,是说他可能觉得在这样一个时代,国家要建立起来,需要一些规矩。但凭空建立规矩,没有说服力怎么办?那就要假托传统以顺应时代的需求,于是将传统礼仪做了一番改造,使得刘邦这个流氓团伙有了规矩。项羽那帮,是讲信义的贵族;刘邦这一帮,是流氓无赖。但就是刘邦的流氓帮打败了项羽的贵族团。刘邦做了皇帝以后,朝廷一开始不像个样子(访问者插话:勾肩搭背就上来了),对,勾肩搭背就上朝了,上来了就嘻嘻哈哈,有时又大吵大闹,一生气,就朝柱子砍一刀,看见刘邦喊一声“大哥”,这像个朝廷吗?倒像座山雕的威虎山。叔孙通让刘邦的朝廷开始有威仪,开始讲究君臣之礼,一有君臣之礼,就有了尊卑。
实际上,在孔子那里,他也讲君臣之礼,讲上下尊卑的。但这尊卑不是自上而下权力的傲慢通吃,而是自上而下行政的顺畅以及权利的分配。孔子讲的尊君,是“事君尽礼”,讲的“卑臣”,是臣的“自卑尊人”,都与权力无关。事实上,叔孙通是采取秦制制定朝仪,导致“自诸侯王以下,莫不震恐肃敬”,刘邦喜曰:“吾乃今日知皇帝之贵也。”(《史记·叔孙通传》)朱熹对此的看法是:
叔孙通为绵蕝之仪,其效至于群臣震恐,无敢喧哗失礼者。比之三代燕享群臣气象,便大不同,盖只是秦人尊君卑臣之法。(《朱子语类·卷一百三十五》)
所谓“三代燕享群臣气象”,就是礼治下的君臣那种相敬而又融洽的关系,绝非秦制之片面强调主尊臣卑。
余英时先生《反智论与中国政治传统》中说:“汉初儒家的法家化,其最具特色的表现乃在于君臣观念的根本改变。汉儒抛弃了孟子的‘君轻论’,荀子的‘从道不从君’论,而代之以法家的‘尊君卑臣论’。”(余英时:《历史与思想》,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76年版,32页)劳思光云:“汉代儒者,以言儒学为名,而以倡混杂之思想为实。”(劳思光:《新编中国哲学史》第2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页)彭林亦指出,汉初儒家典籍,实际上已是兼容各家思想,比如“《周礼》的主体思想是由儒、法、阴阳五行三家复合而成,呈现‘多元一体’的特点,其成书在汉初高祖至文帝之际。”[彭林:《〈周礼〉主体思想与成书年代研究》(增订版),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3页]
访问者:但是这个形式一固定下来,是不是走向了专制?刘邦自己都说,现在我才真正尝到了做皇帝的滋味。这一下就异化了。
鲍:君臣之礼,上下尊卑,孔子是把它当成人与人之间交往的一种规矩,或者说是一种行政秩序。行政是要有秩序和上下的,不然政令如何传递?举个例子,科长能不听处长的话吗?孔子认为这种秩序是必须遵守的。但是孔子同时又认为,在道义面前大家是平等的。处长如果行事不合道义,科长也是不该屈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