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乡事

作者: 朱中原

上学

鸡叫三遍的时候,少年就听见床头一阵窸窸窣窣声,迷迷糊糊的睡梦中,少年知道,那是父亲穿衣起床的声音。然后,是对着尿桶吱尿的声音。然后,父亲就去厨房。淘米,煮饭,洗菜,洗红薯,切菜,切红薯。父亲把红薯切成小块,放在锑锅底部,再把米放上,灶膛里添加几根结实的柴火,这样就能蒸出一锅带锅巴的红薯干饭来。

少年家里每天两顿都要吃红薯。即使是在大米已经成为主要食物的家乡,在经济条件极度匮乏的地区,红薯仍然是替代大米的主要食物。除了和着米饭煮,父亲还会给少年在灶里放上几根烧,待烧到七八成,便掏出来,一看糖水都溢出来了,父亲就挑最好的两根放在少年书包里,作为中午饭的主食。家里穷,不是每顿饭都是白米饭。红薯便成了最好的食物。中午在学校吃两根红薯,还可以省下了饭菜。红薯比什么都香。有时,也可以带两根生红薯去学校,早上给锅炉房蒸,到了中午下课,便可以吃了。这大概是乡村学堂里最美好的食物了。

“该起床了。”父亲做好饭,便催促着少年说。

“哦。”少年睁不开眼,只低声应了一句,在床上翻了几个身,便又沉沉睡去。父亲一般要喊三四遍,少年才会完全醒来。

匆匆吃完饭,少年便在父亲的催促下,去学校了。这时,刚蒙蒙亮的天色却又阴沉下来。下雨了。

父亲看雨下得大,便找来雨衣和雨靴给少年穿上。这是一双穿了好多年的雨靴,穿了又烂,烂了又补,补了又穿。有时一不小心,鞋子里还会进水。父亲便放一双布鞋在少年书包里,等到了教室,再换上布鞋,这样就会舒服多了。那时农村经济条件一般的孩子,一般都穿布鞋,只有经济条件稍好的才穿胶鞋。但若遇雨天,布鞋则不能穿,故只能穿雨靴。

从家里到学校的距离大约有四五公里,要跨过一条河,翻过好几座山,虽然有乡村公路,但没有公共汽车,只能走路去学校。父亲最担心下雨天。每到雨季,小河便发大水,河水像发怒的狮子狂啸不止,变得浑浊不堪。如遇大暴雨,桥也会被淹。几十年的老桥被水浸泡,石头变得疏松,桥上布满了暗青色的苔藓。少年每次从桥上走过,都会打滑。桥的左边是河水,右边是深渊,整座桥就仿佛是一座小型的拦河坝,洪水到来时,桥被洪水冲得摇摇晃晃,好像要坍塌一样。少年光着脚,挽着裤脚,趔趔趄趄过桥,他感觉桥似乎在左右摇晃,少年走不稳,双腿打战,便只能趴着匍匐往前,可是桥晃得越来越厉害了,突然,他的身子滑到了桥的边缘,少年身子一歪,从桥上掉下了深渊。少年哇的一声,挣扎着爬起来,原来是在做梦。少年经常做这样的梦。

少年惊叫着大喊几声,满头虚汗。父亲就知道,少年这是又生病了。少年身体虚弱,三天两头感冒发烧,父亲和大伯经常背着他往乡村医院跑去打针,就这样从小时候一直延续到了十七八岁。少年清楚地记得,他是在父亲的背上长大的。

走过一段羊肠一般弯弯曲曲的泥泞山路,便是一条乡村公路。公路是最早的水泥路,铺满了碎石子,坑坑洼洼,年久失修,偶尔有几辆拖拉机和三轮车路过,扬起漫天的尘土。几乎没有公共汽车,唯一的一辆,就是从小镇开往县里的班车,一天一个来回。少年每次在上学路上,都能见到那辆公共汽车。好大好大,少年说。车身上涂着三条黄蓝绿相间的彩色条纹,车门处写着县公共汽车运输公司。这是他见过的最大最漂亮的汽车。汽车的轮胎足足有少年人头那么高。汽车走过,溢出来一股香喷刺鼻的汽油味。少年认为,这世间除了饭菜之外,最美好的味道便是这公共汽车的汽油味了。这是一种熟悉的香味。

然而多年以后,少年还清楚地记得发生在这条公路上的一件事。有一天父亲带他去镇上医院看病,少年急切地想体验一下坐车。可是正走到学校的路段,突然看见一个比他还小的背着书包的少年,飞快地横穿马路,顿时,汽车嘎的一声,一个趔趄,快速行驶中戛然而止,车上所有人都差点栽了一个跟头,车上人都以为翻车了。少年抬起头,远远看见一截尸体横在马路中间,人头飞出去好几米远,只那血糊糊的身体还在蠕动。父亲赶紧用手蒙住少年的眼睛。当天晚上,少年就做噩梦了,一夜都是梦见这场景。第二天,少年上学路过这里时,却发现那个被撞少年的遗体还横在公路中间,被白布遮盖着。少年的头一阵眩晕,便侧过身,飞也似的从尸体旁跨过。

后来,公路旁的山梁上,便多了一个小土包,那是被撞少年的坟墓。从此,少年的噩梦中,又多了一个这样的小土包。

每年的乡村,从五六月开始,即进入梅雨季节,从淅淅沥沥的小雨,到瓢泼大雨,一直要下到九十月份。每到下雨,上学路上便泥泞不堪。雨靴穿烂了,来不及补的时候,少年便光脚去学校。光脚走路是打滑的,少年经常摔倒,衣服上和身上到处是泥水。少年又怕去了学校被老师同学们看到了笑话,便只能偷偷去别的地方玩。下雨天,是少年们最欢快的时光,因为可以光着脚东奔西跑,可以在水里玩耍。光脚走在路上,可以玩水,可以踩水坑,可以到水沟里抓鱼和泥鳅。可是,下雨的时候,衣服经常被淋湿,有时一整天都要湿着衣服上学。每到下课放学时,少年便有一种莫名的惆怅,眼看别人都有雨伞和雨靴,还有一身干净的衣服,而自己却光着脚,又没有雨伞,少年眼睛里便湿漉漉的了。可是,每到这个时候,少年便会看见一个高大瘦弱的身影站在教室外面,不住地向他招手,原来是父亲来了。父亲拎着一只新雨靴,戴着大斗篷,提着一包干净的衣服来了。少年又觉得不好意思,当着那么多同学的面,还要父亲亲自来接。他又开始讨厌起父亲来,于是便向父亲发脾气。父亲只是听着,默不作声。

有好长一段时间,少年是终日沉浸在顽皮之中,他特别不想上学,想父母,但又不想违背父母之意,便到了学校之后,不进教室,偷偷爬到后山坡的树林里藏了起来,结果家长、老师和同学们漫山遍野地找,找啊找,硬是没找到,直到快放学时,他才敢偷偷跑回家去。直到有一天,父亲来找他时,因为下雨,摔骨折了。少年远远看见父亲在雨中拄着拐杖,拖着腿,一瘸一拐地在找他,他流泪了。

从此以后,少年似乎开始懂事了。他觉得要发奋读书。于是,从小学三年级一直到高中,他基本都是班里第一二名。除了读书,他还爱上了写作和写字。每当学校里有黑板报的时候,都要请他去抄写,他成了学校里作文和写字最好的学生之一。

小学的时候,他就喜欢抽空抱着本发黄的《三国演义》,在后山坡津津有味地读,甚至有些精彩的段落他还能倒背如流。

少年的名字中有一个雨字,少年的少年好像一直就与雨有关。

出生那年,家乡发大水,他不知道是多少年一遇的洪水,反正那年,洪水把整个镇上的房子都淹了。天空灰暗,黑得像要把大地吞噬一般。路上湿滑,母亲临产,无法去医院,便自己扯一块布,在家里把少年生了。叫声撕心裂肺,响彻整个村庄。

少年喜欢看雨,听雨,闻雨。他能分辨出雨的季节,雨的味道,雨的颜色,雨的形状。春天的雨像柳丝,丝丝滑滑,充满了泥土的芳香气息。夏天的雨像瀑布,呈浑黄色,阴一阵阳一阵,脾气很怪,说来就来,说去就去,有时太阳还明晃晃地挂在天上,瓢泼大雨就来了,那雨就像瀑布倾泻一样,哗啦啦倒了下来,有时山那边还是晴天,山这边却下起了雨。雨点砸在地上,发出豆子般的脆响声。秋天的雨带着几丝忧郁的气息,偶尔伴着几声沉闷的雷声。秋天的雨来得最慢,有时看着看着就要来了,却又缩了回去。天上的乌云黑沉沉一片,像一块硕大的幕布,把大地裹得严严实实,压得人都喘不过气来,天气闷热得像蒸笼,身上没有汗水,却永远是湿漉漉的,人们就盼着一场透雨,把整个大地都狠狠地洗刷一遍,这样秋天才有好的收成。可是,偏偏这时候,雨又缩回去了,密实的乌云像被神仙用刀捅破了一个缺口,太阳顺着缺口,猛地俯冲了下来。天晴了。人们的心情又变得很糟糕。眼看着的一场好雨又没了。干活的男人们说,这天上的雨就像是自己的婆娘,被惯出了坏脾气,想咋样就咋样。

少年最喜欢看大雨如注的时候,大雨顺着瓦檐,齐刷刷滚落下来。父亲就用水桶接天上的雨水,可直接饮用,这样能省不少力气。少年家在半山腰,水井在河边,尚有一段距离,每次都要从井里来来回回挑好几大桶水才能灌满水缸。少年也不甘示弱,便用削好的竹筒在房屋后面的院墙前接水,水是从泥土里渗出来的,干净,清冽,少年便把竹筒插进去,任水从竹筒里渗出来,再用水桶接住。这是山泉水。接水的目的不是喝水,而是喜欢这种感觉,每当看见山泉水汩汩流出,心里便一阵狂喜。

下雨天,往往也是收成的季节。有时太阳还明晃晃的时候,天空突然就暗下来,黑沉沉的天像一块大帆布,盖住了大地。少年感觉心里一阵沉闷。这时,大人们还在田里收割谷子,而家中的院坝里,还晒着一地的谷子。少年生怕刚晒干的谷子被淋湿了,便赶紧把家里的家什拿出来,箩筐、撮箕、簸箕,等等,能装的都装上,然后一点一点地搬进堂屋。看到谷子被搬进了屋里,少年才长舒了一口气。这时,少年抬头望天,却发现雨又停了,天空被太阳捅出了一个大窟窿。太阳穿过窟窿,照射到少年的额头上。

雨水过后,少年便索性到田里,去看大人们收割谷子。打谷机夹在四方形的扮桶上,踩得呜呜哇哇地响,谷子就从打谷机上喷到了桶里。桶四周被竹条编织而成的席子围了起来。少年喜欢踩打谷机,他觉得听打谷机发出的声音就像美妙的乐音,让他沉醉。打谷机是乡村少年家里唯一能看到的机器了。少年每次看到打谷机,便有一种莫名的兴奋。于是,每到收割稻谷季节,少年就会帮大人们去踩打谷机。可是他太小了,人还没打谷机高,手也够不着,但是家里却少不了这个小帮手。少年便站在一旁呵呵呵地看打谷机转动。看着看着,手就自觉不自觉地伸进了打谷机上。一阵喝骂声,也没能阻止少年的手。好在,手指没被机器绞断,但是仍然留下了一个大大的伤疤。多年以后,他将仍然会看到这个伤疤。伤疤是他抹不掉的少年记忆。他也不想抹掉。

打完谷子,又到了少年最兴奋的时候。人们得连人带扮桶,弄到河里去洗净。扮桶像小船一样漂在河里,漂啊漂,几个少年就各自撑了一根竹篙,钻进扮桶,划呀划,从河岸划到了河中心,从这头划到那头,少年体验到了划船的快乐,却忘了扮桶毕竟不是船,船一般不进水的,可扮桶缝隙大,不一会儿,水就嚯嚯嚯进来了。等到发现时,水已淹过小腿,眼看水越来越多,船也越来越不稳,左右摇晃,眼看天上又乌云密布,要下大雨了,几个少年便分工,两人拼命划船,两人拼命往外放水。可是,水仍然没有消退的迹象,眼看着扮桶已经一颠一簸,歪歪斜斜,快沉入水中。少年慌了。几个水性好的,干脆脱光衣服,跳出扮桶,在水下托着扮桶,使劲地往岸边划。好不容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划到了岸边。一到岸边,少年便瘫倒在地,索性脱了衣服,光屁股在岸边的石头上任凭大雨冲洗。

下雨后,也是鱼儿们撒欢的季节,它们憋闷得太久了,夏日毒辣的日头,晒得它们躲在水底下或石头缝里,不敢出来。等到一下雨,它们再也憋不住了,顺着洪水,在水里四处漂荡,跳跃,它们还会顺着梯田里的小水沟,逆流而上。它们做起了爬坡的游戏。它们从小河里爬到最下一层的田里,再顺着田坎上的水沟,逆流而上,爬到上面的田里,就这样一层一层地攀爬,有时田里没有空间了,它们就干脆跳到岸上。岸上那是多么的清爽啊,还能闻到青草的香味,还能看到岸上的世界,它们到岸上这儿跳跳,那儿瞅瞅,真是另外一个奇妙的世界!就在这时,少年们相约着,戴着斗篷,拿着鱼篓,挽着裤脚,来到田埂间,他们随手就可捡到好多活蹦乱跳的鱼儿,还有黄鳝、泥鳅、螃蟹、大虾、田螺,他们有时也会顺手捧起一些蚂蝗,那可恶的蚂蝗,把身子伸长了,会伪装得像一条小黄鳝一样,少年喜滋滋地捧在手里,定睛一看,原来是蚂蝗,怎么甩也甩不掉。蚂蝗的头像削尖的锥子,一下子就钻进你的肉里,很快就看不见了,吸你的血,吃你的肉,然后让你的伤口发炎,蚂蟥甚至会钻到鱼儿或黄鳝的身体里,当你吃到肚子里后,它们也不会死掉,会在你肚子里这儿捣鼓一下,那儿捣鼓一下,然后你就生病了。少年来不及多想,便大喊着跑回家。父亲只能点燃煤油灯,用灯火在蚂蝗钻进去的位置使劲地熏,想把它给熏出来,却熏出一摊黑血出来。下雨天,除蚂蝗以外,少年最怕的就是蛇了。蛇的形状似黄鳝,尤其是小蛇。下雨之后,也是蛇们出洞歇息的日子,田野里,草丛中,缝隙处,树干上,溪水边,房前屋后,到处都可能有蛇的踪影,有时一个篓子下去,会笼上来一条小蛇,少年吓得哇哇大哭,惊叫着扔了笆篓,飞奔着跑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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