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地瓜干的夜游神
作者: 赵艳华吃地瓜干的夜游神
张炜的《九月寓言》里有个情节:村里的年轻人吃了地瓜干,晚上,心里烧,睡不着,于是就在漫天野地里游荡。地瓜干是极粗糙的食品,然而在张炜的书里,地瓜干显然是农业时代图腾级别的食品,是源源不尽的能量之源——人年轻而吃地瓜干,年轻加上能量,睡得着才是见鬼。
我们现在不吃或者极少吃地瓜干了,然而夜半游荡之风似乎仍旧隐秘地存在着。我的一个学生在周记中写着,他曾经多次趁父母睡着,半夜跟同学相约出去,在广州城里长距离漫步,或者骑行。这小小的历险会在凌晨宣告结束,他悄悄打开家门,溜到自己床上,那对一无所知的父母兀自在酣睡中呢。
这个年轻人的夜游显然与《九月寓言》的夜游有相互呼应之处:虽然农业时代已经过去很久,虽然大城市的灯光彻夜通明,夜色也越来越稀薄,但人们对夜晚的敬畏和好奇并没有消失,只要人年轻,有好奇心,他终归还是会尝试着一次一次踏入夜的浪潮中的。因为,夜幕一旦降临,神秘和未知,甚至危险也就同时降临。哪个年轻着的人会对“神秘”“未知”“危险”不感兴趣呢?
我的第一次夜游,我第一次知道夜的丰富与精彩,就是跟随谢老师。
谢老师是农校的老师,带学生夜观多年,有极其丰富的夜游经验,只见他左手大网兜,右手强光手电,着迷彩裤,蹬大雨鞋,雄赳赳气昂昂,俨然一个夜行侠客。他的强光手电光线之明亮,仿佛可以直抵月球。于是,这打开的手电,就成了他手中的一把护身长剑——他手执长剑,左劈右劈,黑暗于是被撕开,而灯光一灭,被暂时驱赶开的黑暗马上又聚拢来,一切又都归于神秘。
他闷头向前,我们紧紧跟随。
我们来到农校的最西边。这是一片小树林,林子里有一条小水沟。刚下过雨,即使是小小的林子,腐烂的树叶气息和潮湿的味道混杂起来,也让人感觉气息荒蛮,危险重重,仿佛置身于亚热带雨林中。谢老师请我们熄灭手电,于是,我们嘈嘈杂杂地互相提醒着,站好,灭灯,调整了一下呼吸,浓重的黑暗一下子就把我们包围了。几只闪亮的萤火虫在远处提灯而过。小姑娘们惊喜地叫起来。谢老师解释道,正是四月末,是萤火虫爆发的季节。周围蛙声一片。脸上似乎有蛛丝飘过。脚下咯吱一声,软软地,不知道踩中了什么东西。一片树叶拂过脖颈,人忍不住感觉脖子一凉。
终于出得树林,大家舒了一口气。谢老师先教大家看了几只呱呱求偶的雄蛙的鸣囊,然后就叫我们小点声。我们还没有弄清怎么回事,他已经伸出自己的大网兜,哗啦一声,在水沟的杂草丛里捞了一条什么东西上来了。
蛇!我们惊呼起来。一条蛇湿淋淋地,昂着头,在网兜里冲突着。当然是蛇。谢老师捉住蛇头,向大家展示这神秘的动物。这是一条黄斑渔游蛇,无毒,然而凶猛。雨后蛙多,于是有蛇。这是非常自然的现象。谢老师还补充一句:有蛙的地方就有蛇,有蛇的地方也会有蛙。这一对天敌,相爱相生,也相克相杀——想想大自然的安排,真是有趣。
大家乍着胆子,摸摸这条蛇光滑的鳞片,感受一下它凉凉的体温。胆大的,把它缠在手上,感知一下蛇缠人的巨大的力量。即使是这么一条小小的小蛇,握在手中,那种神秘的,源源不断的,无法驯服的野性生命力,也让人咋舌不已。谢老师把蛇放回水沟,它一个猛子扎下去,过了一会儿,又在远处出现,昂着头,傲慢地游弋着,走了。
蛙声仍旧此起彼伏。
我们于是又跟着这夜晚的侠客继续探险。向东走,过菜地,经稻田,看黄色树蛙,看花狭口蛙、看沼蛙、看蜡蝉,看蛙们大团的卵。
在稻田边的大水沟边,谢老师又捉到了一条小的黄斑渔游蛇。这条蛇小而敏捷,带着美丽的紫红色花纹,刚入网,就又从谢老师的网兜里倏地钻了出去,在路上吐着信子,左冲右突,刷刷刷地腾挪,想突出一条生路。一行人都尖叫着弹开了。谢老师说:不用怕,蛇见到人,比人见到蛇还害怕呢。在雪亮的电筒光下,对这神秘而危险的生物,我们怯生生地触摸:这条蛇背部鳞片致密,十分光滑,腹部却又软而空,执它的尾部,颇能感觉到这小小生物的力度。
我们被带领着大步向前,绕过白天带学生浇粪水的菜地,经过向日葵地,在池塘边刚刚驻留片刻,谢老师哗啦一声,又从池塘里捞起一条蛇来。这是一条黄边中华水蛇。大家再度惊呼起来——原来在我们日常走路、劳作时经过的不起眼的草丛和水沟里,居然有这么多神秘的生物!把玩一番后,谢老师动作轻柔地把蛇放到水里。蛇在池塘里下潜,在塘边浮起,过自己的蛇生去了。
谢老师继续向前,经过校道,停下,电筒指向头顶的大树,巡视一会儿,他说:“你们看,树上有一只鸟在休息。”我们举头望去,在密密匝匝的树叶深处,真的有一只白头鹎静静地在树枝上蹲伏着。不动。不飞。不惊。我等张口瞪眼,在午夜时分,一起亮起电筒,观看一只鸟儿的酣眠。我想,有多少个夜晚,谢老师在这里走来走去,看来看去,默默等待,凝神观察,才有了这一只鸟儿的默默等待呢。
过了池塘,谢老师双目炯炯,神秘地说要带我们去看一看翠鸟的巢穴。他说:有许多次,我看到翠鸟从湖边飞起,绕个弯,虚晃一下,到这边树林里就不见了,我就想,它的巢穴一定在这里——找了许多天,结果真的给我找到了!我们跟着他,走过一片莽莽臻臻的杂树林,爬雨后陡滑的山坡,颇闻到一阵臭味,据说是农校的猪圈——这个谢老师,大半夜就在这些地方打转转吗?在一处陡峭的山壁上,顺着手电光,我俯身,眯眼,看到几个圆洞。在其中一个又深又直的洞穴里,真的模模糊糊地看到几只小鸟。我想,谢老师发现翠鸟巢穴的乐趣,一定比我现在看翠鸟巢穴的乐趣大多了。
夜观快要结束的时候,谢老师的手电划过山坡,突然说:快看,有一个亮点,是个大家伙!
我费了半天力气,只看到一大团树藤缠绕成一片,哪有什么亮点?谢老师灭了手电,周围一片漆黑。他再亮起来。果然,在那藤蔓的深处,有个亮晶晶的东西,在暗夜里灼灼地发光。他说,这是某个大动物的瞳孔被照亮了。
山静默不动。那厮的瞳孔精光四射。
谢老师三步两步窜上去,我们在下面等着。这夜幕下会有什么神奇的大动物呢?原来是一只白额高脚蛛。
农校仿佛是这个观察成瘾的人的家。提到任何一处隐秘地点,提到任何一种发现,他都兴致勃勃,如数家珍:大山雀飞行技术一流,能垂直降落到自己的窝里;鸟儿也会秀恩爱,两只鸟儿觅食归来后,先不回巢,而是在树枝上先跳一段恩恩爱爱的舞蹈;野蜂引诱蜘蛛,打得火热后,就把蜘蛛扛回家,做成自己家娃的晚餐;花狭口蛙十分贪吃,半夜时分守在蜜蜂箱旁边吃蜜蜂……这个人慷慨,健谈,热忱。说起这里的一草一木一虫一兽,眼睛也在灼灼发光。他一定经常半夜久久地在校园的野地里流连、观察、拍摄、记录。我们一群人扑在池塘边看蛙,他老兄扑通一声就跳进这充分发酵过的气味浓郁的水塘里。这真是一个十足的夜游神。这也是一个吃了地瓜干的人。
《九月寓言》里的年轻人,其游荡的原因跟我的学生差不多,大概都是自发的,无目的,带着青春的激情。而农夫老师的夜游,却是兴致勃勃地,有目的的,有规律的。但他们相同的地方,大概都在于其中有燃烧的激情。持续而有规律的激情的燃烧,大概是人生最愉悦的境界吧。当我们几个人挥手跟谢老师告别,各自返回自己宿舍时,我感觉他们,包括我自己,都脚步虚浮,目醉神迷,宛如醉酒。
大概就是从这天起,我自己也变成了一个夜游者。
夜之声
很久之前,我有过在野外露营的经历,当时我写道:
这是山谷当中的一块小高地,周围群山环绕,不远处有条小溪。有流水的声音,但没下雨。我静静地躺着,听到外面远远地传来奇怪的鸟鸣,那节奏仿佛是:kui——kui-er——kui——kui-er,它轻轻地、远远地,仿佛在应答,也在呼唤着什么。在漫长的寂静里,只有这声音隐隐约约,一声一声传来。听久了,我甚至怀疑这是不是隔壁帐篷里传来的鼻息声。但是,正当我放松警惕,就要沉浸到梦乡里的时候,这神秘的鸟鸣声一瞬间响亮起来,就在我身边的树丛上,它一掠而过,极快地飞走了。这鸟鸣让这山谷里的深夜一下子变得幽深诡异,仿佛周围的山、草、树丛,都充满了未知的神秘的魔力。震慑于这奇妙的巨大力量,我在帐篷里缩得紧紧的。
这就是我一直迷恋也一直歌颂着的自然,一旦近距离接触,就如此害怕——我暗自嘲笑自己。是的,我躺在家乡的田野上,无数次看过那平原上的高远天空,每次仰望,都觉得天地寥廓,对大地充满深情,可是一旦寄身于一个神秘的小小深谷,四周杂树丛生,野草满地,水声朗朗,雾霭四起,我就一下子丧失掉了全部的理念中的热爱和熟悉,而变得胆怯张皇起来。
现在,作为一个有经验的观鸟人、夜观爱好者,回看过去的文章,我忍不住哑然失笑:这不就是白胸苦恶鸟吗?它的叫声可不是“苦——恶”“苦——恶”这样的节奏嘛!我们那次露营时间是清明节前后,恰好是这种涉禽的求偶期,露营地点就在山下的河边,也恰好是白胸苦恶鸟的生境——这两个恰好,就让我在它特殊的叫声里度过了提心吊胆的一夜。当谜底解开后,那种“未知的神秘的魔力”,以及连带而来的恐惧感,一下子消失了。
现在,当我走近南方的树林、池塘、公园,我的耳朵照例会留意到各种声音,这些声音有的仍然很陌生,有的已经跟老朋友一样亲切无比了。有一些声音是深夜才有的,而有一些,则是深夜才会被留意、被发现。比如,有一个朋友问:“这是什么声音?困扰了我很久,我差点以为自己幻听了。”留意听听,原来是一只八声杜鹃,正发出极具特色,在人耳听来特别神秘凄凉的典型叫声。
我妹妹睡眠不好,某个春夏之交反复抱怨说,这些日子以来,只要一入夜,就有不知道谁家的电动车报警器一直在响,她甚至还下楼找了,却始终找不到,真是奇了怪了!真想把这个电动车一脚给它踹了!我让她录音来听,听完之后不禁大笑,这种声音不就是普通夜鹰嘛!
跟它们相似的,还有噪鹃的声音。这种浑身羽毛黑色、双眼血红的鸟类,雄性在求偶期的叫声特别悲亢、凄厉。它仰天呼唤,声震苍穹,是在呐喊,是在期盼,也似乎是在控诉。这种鸟往往隐身在树巅,它蹲踞其上,哀嚎连连,让夜行人听了忍不住头皮发麻。
与夜鸣的鸟相伴的,还有虫鸣。最富有冲击力的是纺织娘的振翅声。它们往往数只一起,有时候是几十上百只一起趴卧在草尖上,一起振翅。这种振翅声特别洪亮,是铿锵有力的金属声,几十只的组合,音量绝对不亚于一个专业演奏团队。在夏夜走过这样的草丛,听到这样磨刀霍霍的声音,倘若你不认识这种虫子,你一定会觉得草丛中有奇异的大家伙,会对那榛榛莽莽的草丛望而生畏。
在漫长的夏夜,最魔性的莫过于各类蛙鸣了。花狭口蛙身量并不大,可是喜欢把自己吹得像一只馒头一样圆鼓鼓的,然后对着池壁,发出牛一样既低沉又洪亮的声音。而斑腿泛树蛙的声音则很优雅,仿佛是喉咙里发出来的,远远地,问你一声:咯——?而后,另外一只回应:咯——它们并不吵闹,反而像闲雅的诗人在聊天。泽陆蛙身量小,会发出连续不断弹琴一样的咯咯咯声,细碎、连贯、清脆,晚上听到这样的声音,会觉得有人给自己的梦打拍子吧。
有天晚上,带着这样从容的自信(以为自己对夜晚所知很多),我穿过公园回家去。然而,就在那片树林子的外面,我突然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声音,它在高处,轻轻的,仿佛是从喉咙里发出来的咕哝,然而又是有节奏的、持续的。我的兴趣一下子就被抓住了,如果不出意外,这应该是某种猫头鹰的声音!认真听听,这声音在林子深处的高树上,这颇让我踌躇。现在是初夏,又是雨后没两天,天气清凉,蛇类很喜欢这样的天气,这个公园更有很多银环蛇的记录——然而,我还是禁不住这声音的诱惑,一步步小心翼翼地探着,踏入了这片夜晚的“禁林”。
林子以桉树、木麻黄为主,地下全是软绵绵的落叶,断木头,除了一条进入林子的小路,周围全部都被灌木占领了。我战战兢兢,一步一步斟酌着,翻过排水沟,进入林子。林子里一股潮湿的气息,虽然不过几米,我却一下子觉得自己进入了一个密不透风的热带雨林。那东西在头顶轻轻却不停地叫着,我拿电筒照照,根本找不到它栖身的树冠,头顶的天空全部被浓密的树叶遮住了,想换个位置,就得到密林深处没有路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