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种意义上”的凯伢子

作者: 王平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美国的亿万富翁比尔·盖茨,中国的亿万富翁马云,跟我有什么区别?再有钱,屙屎也不能占两个茅坑吧?”我大笑了。

但凯伢子仍然满脸认真,“再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范冰冰跟芙蓉姐姐有什么两样?电灯一关都是一样!”这我就不敢苟同了,但也无意反驳。

听说小古道巷二期拆迁有新动静,便又回了一趟倒脱靴。

把车停在磨盘湾小学对面拆迁办的院子里,刚出来没几步,忽然听见有人喊我。转背,身后那家送煤气罐的小店里,坐着我的小学同班同学,至今仍然住在倒脱靴的隔壁邻居凯伢子,是他喊我。我连忙搭白,虽然颇觉意外。多年来我们难得见回面,偶尔在巷子里碰见,也就点个头而已。

凯伢子从小性格孤僻,在巷子里天马行空,独往独来。如今老了,依旧如故。不过小时候,我跟他还算玩得好的。

我走拢,他用脚把一张矮板凳拂过来,说:“坐啰坐啰。”我反正无事,便坐下。他旋即掏出一包软盒蓝芙蓉王,烟盒一抖,弹出一根烟。我说早戒了,他仍固执要递,烟都递到我鼻子跟前了,说:“戒么子卵烟啰,莫把命看得太重哒。”

其实我也并未把命看得太重,便接过烟来,顺势在鼻子上闻了闻,说你咯是好烟啊。凯伢子二话未说,叭哒一声,又点燃了打火机。我赶紧叼烟,凑拢过去。

我原本烟瘾并不大。除开喝酒聊天打麻将,一天一包的样子,且上午一概不抽。戒烟的原因也简单,大概十多年前吧,是个极热的夏天,几个朋友在湘宾开了间房,邀我过去打麻将。四人奋战一天一晚,未出房门半步,连盒饭都是叫人送进去吃的。且因开了空调,门窗紧闭,却抽烟无数,整间房子乌烟瘴气,但四人沉溺于四方城内浑然不觉。待凌晨回家,忽觉喉咙发燥,猛然巨咳,舌间处涌出一股怪异的甜味,忙奔至卫生间,竟发觉咳出来一口鲜血,吓了一跳。还不敢声张。第二天去医院检查,幸亏结果是支气管高度干燥,引起毛细血管破裂所致,有惊无险。但借此便将烟戒掉了。

虽说未把命看得太重,但人终归还是怕生病吧。

我叭了口烟,已然生疏地把烟从鼻孔里喷出来,顺便问凯伢子坐在这小店里做什么。他说:“不做什么,从这里过身,冇得事进来坐一下。”旁边那个打赤膊的外地小店主,也憨厚地笑了,重复说:“凯叔冇得事就进来坐一下。”又补一句:“呷根烟就走。”我忽然就来了兴趣,近两年不正打算写点有关倒脱靴的往事么,何不趁此机会跟凯伢子扯扯谈呢。

难得他主动跟我打招呼,还递烟。便跟他东一句西一句聊起来。

快得很呵,一眨眼几十年过去了。我来了句老生常谈。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凯伢子说(没想到这句话居然是他的口头禅),“一个人活一百年,也是每天吃饭睡觉屙屎。一个人活一百天,也是每天吃饭睡觉屙屎,有什么区别?当然,这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你说是不?”

是呀是呀。我说,且附和了他一句,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肯定是。

凯伢子是他家里的满崽,姓凌,叫凌凯华。上头还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隔两岁一个,隔两岁一个。奇怪得很,凯伢子直到六七岁时才开始长牙齿,此前一直是个扁嘴巴。屋里人因此对他宠爱有加,也因此惯肆了他。但凯伢子读小学时就写得一手好钢笔字,乒乓球也打得极好,还得过全市小学乒乓球比赛的冠军,奖品是一只正宗红双喜的双胶粒球拍,这是足以让其他同学羡慕不已的。

倒脱靴九号公馆最初的主人原本是国民党一位高官的姨太太。一九四七年因为要随丈夫去台湾,便将房子卖给了凯伢子的祖父凌子倪,价格很便宜。凯伢子说,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期,这位姨太太在后人的陪同下还来过倒脱靴,找到了这栋曾经属于她的公馆,拍了些照片走了。

凯伢子的祖父解放前是太平洋百货公司的大股东,亦是民生厚床单厂的老板。“文革”时期开斗争会,将他与隔壁倒脱靴十号的李福荫一起斗,说他们解放前一个是长沙的“百货大王”,一个是长沙的“南货大王”,都是资本家。其实两家虽然隔壁,平时却素无来往,偶尔碰见,亦形同路人。不可思议的是,受“文革”的冲击,李福荫的太太中了风,凌子倪的太太(即凯伢子的祖母)也中了风,只是程度稍轻。最深的印象就是她祖母的嘴角,老是不由自主地抽搐。

可惜的是,风闻会要抄家,凯伢子的父亲要祖父把家里残存的金器藏到外头去,祖父不肯。结果半夜里铁道学院的红卫兵冲进屋里抄家,祖父两腿发抖,五分钟还未扛住,打开柜子主动交了。

藏在一个美国克宁奶粉的洋铁罐里,大半筒呢。凯伢子说,里头还有两块劳力士金表。

街上的邻居都叫凌子倪作凌爹爹。白头发白胡子,瘦,且高,却佝着背。“文革”时期已行走不便,很少出门。出门便是参加街道上的政治学习。左腋窝拄一支单拐,右手提一把圆凳面的高脚椅,椅子背面写着三个工工整整的毛笔字:凌子倪。

那时候参加街道上的学习,都要自己带椅子。

这把椅子我熟悉。到凯伢子家去玩时,见过凌爹爹在厨房里,坐在这把高脚椅子上细细地切一块极小的肉。现在估摸,那块肉之长、宽、高均不会超过五厘米。但凌爹爹切得极认真,如同在制作一件工艺品。精的放一边,肥的放一边。

凯伢子家的那栋公馆,少年时候他邀我进去玩得较多,样子还记得比较清晰。进门后经走廊,要上几级麻石台阶才入正房。迎面也是堂屋,比十号的堂屋要小一些,叫客厅应更合适吧。墙上挂一架罗马数字的西式壁钟,状如木屋。每到正点,木屋上方的小窗便突地打开,伸出一只小鸟,竟发出布谷鸟的叫声。伸一下头“布”,缩一下头“谷”,几点钟叫几下,“布谷”“布谷”,煞是有趣。钟的下面还有一长一短两根铁链,各挂一纺锤形的金属悬垂物。最初不知何用,怯怯地问凯伢子。凯伢子不屑地说,代替发条噻。于是不敢再问。

另有大概四五间住房,几间杂屋。还有个不小的院子,但并非正朝大门,而是在正房的左边。层层叠叠靠青砖墙摆了上百个花钵,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花草,偶尔还可以捉到蚱蜢。两面高大的青砖墙上,爬满了叶蔓密密匝匝的爬壁藤,常见壁虎出没。

从正房左面走廊到花园里,也要下几级台阶。

印象最深的是凯伢子家的水井。过去长沙人但凡家境稍殷实,且独门独户,有口水井很普遍。一律都是用系上井绳的吊桶直接至井里扯水。但凯伢子家里不然。他家的水井上方架了个坚固的木梁,上面悬了一只生铁制的定滑轮,一根大拇指粗细的棕绳穿过其间。如此利用金属滑轮朝下用力扯水,自然比弯腰徒手往上扯水省力得多。这个在当时堪称现代化的装置,除他家以外我再没在别处见过,在当时的长沙城里恐怕也极罕见吧。

且因为省力,那铁吊桶要比别人家里的吊桶足足大上两倍。

我常常在凯伢子家井边看他扯水。当凯伢子双手用劲朝下扯时,一瞬间身体竟然可以悬空。就这样反复运动七八次,至盛满井水的吊桶被扯到井口上方,凯伢子便腾出左手,借用惯性轻轻托住桶底,将满桶井水移至水缸边沿,顺势朝里一倒,整个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极具刚柔相济的美感。

凯伢子家的厨房也大。用具显然也比一般人家富实。固定在墙上的木碗柜被桐油搽得泛亮,木框架牛心灶台,左右的生铁瓮缸至少比我家的大一倍。还有煤槽、煤耙子,也至少比我家的大一倍。甚至连生火钩子都是在铁匠铺里定制的,根本不像我家,随便弄根铁丝,纡弯就成。案板亦足有一米五六长,厚约寸许,底下则是一排木柜子。

想当年凌家无辜破落,凌爹爹倚杖端坐于极具形式感的长脚圆椅上,亲自在偌大一张案板上薄薄地切一块宽高不过五厘米的肉,不免有些感慨。

与倒脱靴其他几家公馆相比,凯伢子家的大门倒是窄很多,但看去显得低调而结实,且要上几级台阶。左扇门几乎永远处于关闭状态。右扇门上有只黑色的生铁门环,门环下则是锁孔,装的牛头牌乓锁。家人进去得用钥匙开门,万一没带钥匙,就只能敲门环了。

凯伢子在家里最烦外面敲门。偶尔他的哥哥或姐姐忘带钥匙只好敲门,凯伢子开门的同时必定高声呵斥,又不带钥匙!咯是最后一次啊!

哥哥或姐姐只能低眉顺眼,灰溜溜地侧身闪进。

巷子里一班细伢子最喜欢的恶作剧,便是敲凯伢子家的门环。以倒脱靴一号的八伢子为首。悄悄蹓上他家门口的台阶,用最快的速度一顿猛敲:砰砰砰、砰砰砰!旋即拔腿便逃。待凯伢子或其家人出来开门张望,他们早已跑得不见踪影。且屡屡故伎重演,乐此不疲。这是凯伢子最为深恶痛绝之事。

八伢子上面还有好几个老兄,五伢子六伢子七伢子。他们家拢共有十个兄弟姊妹,不过一般都是各玩各的。几个伢子在巷子里都是会讲狠的顽皮角色,却没有一个会读书的。

我多少明白,这是八伢子一伙对凯伢子一贯蔑视他们,从不理睬他们最为方便的报复。直到后来衍变为一种猫鼠互戏的游戏。头次敲门凯伢子并不理会,先端来一盆洗脸水,再从门上一小孔内朝外窥视,待八伢子他们二次偷偷逼近,便猛然开门,兜头一脸盆水泼将下去,直将他们泼得如同落汤鸡。

除开我,凯伢子从来不邀任何人去他家玩。说实话,我每次去他家里,也很拘谨,从不放肆。尤其若碰到他的哥哥姐姐,更不自在,因为他们从来不搭理我。在他们眼里,我近似于无。但凯伢子在家里很霸道,他的哥哥姐姐都怕他。动不动对他们眼睛一瞪,甚或断喝。于是哥哥或者姐姐,能做的只是识趣地、不与他一般见识地悻悻走开。

跟凯伢子扯谈时,我还有意回忆当时的情景。凯伢子居然有些不好意思,说小时候其实哥哥姐姐不是怕他,是跟大人一样宠他,放让。我想也是吧。凯伢子的哥哥姐姐都对他好。尤其在广州的大姐,迄今对这个弟弟仍有不菲资助。凯伢子的女儿从小学至大学的费用,亦由大姐全部负担。

“文革”初期有段时间里,我和凯伢子交往还算密切。一则是同班同学,又住贴隔壁,何况出身都不好,有点惺惺相惜。凯伢子比我大方,口袋里散碎银两也比我多,最多时竟然有过五块钱。当然这些钱的来路并不光明正大,主要出自偷卖家里的旧报纸旧杂志。凯伢子是主犯,我是从犯。那时候他们家订了好几种报纸杂志。过刊也舍不得丢,由他哥哥姐姐捆得整整齐齐,摞在一间小杂屋里,久而久之竟有半屋之多。

这间杂屋里平时一直锁着,无人进去。凯伢子约我爬窗户进去过一次,才发现里头有不少稀罕东西。比如华生牌电风扇,大喇叭口留声机,黑胶唱片,铆着铜铆钉的老式皮箱什么的。还有两个摆满旧书的书柜,甚至还有一架立式钢琴。我试着打开盖子,没轻没重敲了一下,嗡的一声,吓人一跳,回音在屋子里经久不散。凯伢子则气得对我鼓眼咧嘴,却不敢作声。

到后来偷报纸,凯伢子便独自翻窗入室,只让我在窗台下头接应。

那时候旧报纸一角二一斤,几捆报纸也有二十几斤吧,到手往往也有两三块钱,于是一起上街大肆挥霍。豆浆油条包子烧卖,酸梅汤汽水冰果露,《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那些钱一天怎么花也花不完。

尤其被抄家后,一大堆旧书旧唱片在他家走廊上无人问津,遂使凯伢子又发了一笔不大不小的财。记得其中还有一套线装本的《金瓶梅》。反正不管三七二十一,分期分批,偷出去卖了个痛快。但我截留了两本,头一本是《四游记》。因原来只晓得《西游记》,孰料还有东南西北四游记,所以很感兴趣,印象最深的是《东游记》,说的是八仙过海。另一本旧小说叫《风萧萧》,作者徐訏,解放前出版的,繁体字竖排书。写抗战时期的上海,一个爱国青年跟一个叫白苹的百乐门舞女,两人合谋偷日本人情报的故事,最后白苹牺牲了。

我躲在晒楼上一个人偷偷看,看得惊心动魄却不忍释卷。此书藏在家里多年,最后不知所终。

时光荏苒。这部在解放后遭到严厉批判的“特务小说”《风萧萧》,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又重新出版了。且偶然得知,此书近年被沪上女作家王安忆改编成了同名话剧,由上海话剧艺术中心在上海艺海剧场公演。

在送煤气罐的小店里,我跟凯伢子聊得还蛮投入。当然主要是听他说。我还从未听他说过那么多的话,估计两人抽掉了他半包烟。也因此得知了他家里,以及他自己我先前不知道的一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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