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坳上的雨夹雪

作者: 李骏

一个人的读书与求学之路,也是时代的影子与参照。因为来路决定了归途。谨以此文,献给我亲爱的儿子和他的十八岁;并以此纪念我的小学、中学与大学生活。

——题记

亲爱的儿子:

今天这个日子,非常特别。

因为进入今天,你就满了十八岁。

有句话说,生来再平凡,也是限量版。

你就是我们唯一的限量版。

十八年的成长,我们经历了所有父母经历的一切。

十八年的陪伴,我们有过喜悦、欢乐、奋斗、冲突与忧伤。

在你十八岁的时候,我静下心来,去回忆和书写自己成长中关于读书与求学的道路,就是想给你幸福的生活提供另外一个版本的参照。

因为一个人的来路,决定了他的归途。

也许你忙,不看;也许你不在意,不看。没关系,相信总会有那么一天,你会看的,并且给你的后代,讲起他们的爷爷曾经是怎样的一个人,走过怎样的一条路。并且,你会相信,沿着他的读书年代行走,就是沿着共和国半个世纪历史前行。

我们是怎样自私地爱你啊。因为爱,我们也剥夺过你在俗世的另一种生活,曾经使你闷闷不乐。但相信总会有一天,你能理解,在追求现世成功的人生里,我们像其他所有的父母一样,没有别的道路可以选择。

对于不愉快的东西,即使你已遗忘,我也不奢求你能理解与原谅。虽然我始终期待,多年的父子能成为兄弟,可毕竟在年轻时,我们未必成为朋友,但永远是血浓于水的亲人。

无论过去怎样,毕竟已成过去,只希望你在十八岁的成年之后,有自己的思考、自己的世界、自己的朋友和自己另一种意义上的亲人,生活得幸福、温暖、简单和快乐,能过上一种你认为属于理想、信心、尊严而又体面的生活。而要过上这种生活,最好的办法,就是读书。读书,既改变了我们的命运,又丰盈了我们的内心世界。拥有知识的生活,必定是更加丰富的人生。希望你,既能仰望星空,又能脚踏实地;既坐拥柴米油盐,又环拥星辰大海。

无论将来你过得怎样,请相信,我们在有生之年,都会尽己所能地出现在你身边,爱你,一如既往。

亲爱的,希望过去的成为过去,祝愿未来的一切美好!

你与我们,共同努力。

永远爱你的老李同志

2021年3月23日

小学的风霜雨雪

小学的天,是寒冷的天。酷暑记得不深,倒是寒冬常存于记忆。我的小学最早就在下面的村庄里上的。我在此一直读完一、二两个年级。虽然去学校的路不长,但极难走。夏天总是下雨,泥泞遍地;到了冬天又总是下雪,还是遍地泥泞。

我们原来的教室,白天的教室是孩子们的天地,而到了晚上,就是生产队开会的地方。我们那时有两个班级,经常混在一个大教室里上课。老师是个民办的,姓周,从生产一队过来的,书教得好,不苟言笑,令人望而生畏。他常是在教一年级时,让二年级写作业;给二年级上课时,让一年级默写。如此错开,从未混淆,我们学得很好。特别是我,老是被老师表扬,因此害怕成绩下降总是暗暗使劲。一、二年级时到乡里竞赛,我还老获奖,以至于有个女老师在判卷时,每次都高喊我的名字,要求直接判我的卷子。这让我从此落下了一个老想争第一名的“坏习惯”,心事很重。

二年级的夏天,我们第一次见到城里的孩子,而且是穿裙子的女孩子。她们的父亲在城里工作,而母亲在村子里参加劳动,属于半边户,不知道什么原因回村里短暂地读一段时间书。她们回到村里,让大家感到很震惊——因为在我们乡下,没有女孩穿裙子。我们都觉得她们好看,而且好看得让我们跟在她的屁股后发呆。那时我们都不曾懂事,在那种受够了大人的打骂和漠不关心的生活中,突然有两个穿得好看而且又会唱歌的女孩出现在我们中间,教我们唱歌,这让每个孩子都显得兴奋,我甚至觉得教室好像要被什么东西撑破了。她们教我们唱《洪湖水浪打浪》以及《一条大河》。我们集体唱歌时,甚至连出工的大人们,也把头伸到教室的窗口上张望。有一次,女孩因为我的发音不准,还用老师的讲棍在我头上轻轻地打了一下。当时我委屈得直想哭,而且觉得非常没面子,但后来我不这样想了,我只觉得那根普普通通的棍子,打在我的头上是另外一种感觉。那甚至是一种爱情的感觉。从此,我的眼睛便总是不老实地跟着女孩的身影到处乱转,她走到哪里我便移到哪里。以至于那些歌词的内容,无论洪湖的水是怎么的浪打浪,也无论娘的眼泪是多么苦,无论一条大河的波浪是如何宽,我一点也不理解,也不想弄明白。但我却知道女孩什么时候换了一条裙子,什么时候对我们笑了一下,什么时候在唱到哪句歌词时重复了几遍,什么时候对我微笑了一下……班里平时不少调皮捣蛋的学生在女孩的面前一个个变得是那样听话,好像从来都没有像那时那样坐得那么规矩。对于童年而言,天真总是一时一刻便会忘掉了的事。那个夏天,女孩姐妹俩在我们的生活中不过只是昙花一现,因为她在教我们唱熟了几首歌后,迅速地回城里上学去了。她们走时,我们班的一个小光头对我说,要是她们能多待一段时间多好,这样我就可以天天看到她们了,因为她们太漂亮了。小光头说这句话时刚好被我们老师听到了,他毫不客气地在小光头的头上来了一下子。小光头一边躲避一边哭着跑开了。其实不光小光头,我也是这样想的。我承认,我就是在那时喜欢上了唱歌的,知道了唱歌还要投入感情……女孩走时,我们找不出东西送什么给她们好。那时大家很穷,连一个普通的笔记本也买不起,送其他的东西又怕她看不上。于是在走的那天,老师说:“我们给你唱一首歌送行吧。”姐妹俩笑着答应了。老师让我带头,唱的正是她们教会我们唱的《一条大河》。我唱着唱着,不知为什么突然哭开了……歌毕,当她们坐上那辆手扶拖拉机向县城的方向走时,我们全班的同学一边跑一边全哭了……

许多年后的一天夜里,我突然在现在生活的城市想起了她们。在浪迹天涯的日子里,当音乐已成为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的时候,有天夜里,在外地,我突然听到《洪湖赤卫队》里的主题歌《看天下劳苦人民得解放》,第一句“娘的眼泪”便让人一下子走入了往事中,那如诉如泣的歌声,把我带回了故乡遥远的童年。我突然想起了曾经教我们唱歌的俩姐妹,往事便带有了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在歌声中,我甚至觉得,那便是我的第一场初恋……

到三年级那一年,我们的教室要让给后面的新同学,大队决定让我们与其他村庄的孩子合班,教室便搬到第一生产队一个叫马家榜的村庄边。那里离我们村庄约两里路的样子。一、二年级时,我们的同学主要是自己生产队的孩子——到这里便变成整个大队的小学了。说是小学,其实也仅有几间独立的平房——至今我做梦也还经常梦到,学校总是破破烂烂的,屋顶上时常长满杂草。不过这里的房顶很高,我甚至在上课时总害怕教室会突然倒塌。学校的老师,除了一个公办的,其他全是民办的。他们大多从一些没有考上大学的高中生或者没有机会上高中的初中生选来的,一边拿着老百姓的微薄提成,一边还得种田种地。他们对每个孩子极其负责,所以教学效果也很好。

那时上学的日程,一般都是这样的:早上去晨读,然后回家吃饭;接着去上课,中午放学回家接着吃饭;下午再去上课,又接着回家。这样一天至少三个来回,怎么走也有个七八里路了。我们害怕迟到,所以上学路上几乎全是奔跑。为了节省时间,我们便从田埂中间直接穿越,硬是把长草的田埂踩出一条白乎乎的道路。我的学习还可以,老师们都很喜欢,同学们也都很佩服。这样的好处,就是在大家打架时,我挨打的次数较少。说起来,小学四年级以前,打架好像比学习还重要。各个村庄的,都互相打来打去。打架一般是放学后的事,我们村庄的带头人是陈亚东。他很有特点:一是学习好,用左手写字,数学成绩好得出奇;二是打架出名,没有谁能摔过他。所以我们第八生产队的同学,基本上都是跟着他。打架一般是放学后的事,中午放学都得赶回家去吃饭,没有时间打架,只能选择在下午放学后进行。我们一般与要路过的两个村庄打:一是与马家榜村的孩子打,他们会埋伏在上面的沟里,用小石块和土坷垃伏击我们;二是与龚个冲村的孩子打,他们与我们不在一条路线,但两条路线对望平行,双方便越过河,在田野里打。油菜花开的时候,我们在金黄色的花地里埋伏;冬天一望无涯的时候,就在光秃秃的田里直接干。常常是干得热火朝天,以至于有段时间,我怀疑上学不是为了上学,而是为了打架。

夏天的时候,亚东还带着我们去偷生产队的梨子。故乡那时盛产梨子,虽然品相不好,但吃起来却相当甘甜。我家也种了好几棵梨树,每到丰收时,我还得爬到树上去摘下来,然后与父亲挑着它们,翻山越岭到很远的村子里去兑换粮食,主要是兑换小麦,经常累得腰酸背痛。每到了春天时,故乡便漫山遍野开满了花白的梨花与红色的桃花,让村庄一刹那变得相当美丽,好像一个灰姑娘突然嫁到了皇家一样。于是,从满树白色的花开直至花落,只要梨子长出个小身板,我们便开始偷着吃。我胆子小,不敢偷,一般就是站在路上望风,怕生产队的队长抓到。如果被抓到,生产队里是要扣大人的工分的,扣了工分,自然会影响家里年终时分的粮食。如果我要是惹我父亲扣工分,那还不得打个半死?所以,我坚决不偷,可怕自己被他们孤立,又不得不参加他们的队伍。后来,亚东便派我干望风的活——只要发现生产队来人,便假装唱歌。我姐姐会唱歌,无论做什么的时候她都喜欢唱,我也在旁边学会了不少。只可惜,后来读到五年级,我与姐姐都考上了初中,家里读不起,她把机会让给了我。那时呢,我姐姐教的歌被我用来偷梨放风,她肯定也没有想到。其实,偷梨是个技术活,要会逃跑、要会埋伏、要会爬树。但是,你不能无端地老往梨树里钻呀?得做个样子。做个什么样子好呢?最后亚东要求我们,每个人都装作是在拉屎。有时遇有人来,来不及逃跑,人家问干啥呢?就说拉屎,然后真的蹲在那里,做个样子。这是我们每天的必修课。偷了梨子之后,再往学校里走。

到了四年级时,我们搬到陡山上学时,亚东却不上学了。因为他家那时人多,老是缺粮,他决定回生产队帮家里干活了。他不读书,我也不用再到他家等他。但每次走过他家时,我总是很失落。遇上有人打架,再也没有人帮我出头。只是我看到亚东,从此在田头不是挑着这就是挑着那。他看着我傻笑。我总觉得有点空空荡荡的。再后,我上了初中高中,与亚东就慢慢地联系少了。放了假,遇上他上山砍柴时,还偶尔会到我家坐坐。两个人说起读书的事,我常常看到他低下头来。后来,我又到离家更远的地方去读书了,见面次数更少。每次回来,我从他家门口过时,总要问一下他家里人:“亚东在吗?”家里往往回答是一样的:“出工去了。”又是许多年过后,我到更遥远的新疆当兵,考上军校,再回去时,还是经常去看亚东。他虽然热情,但眼光总是躲躲闪闪,不敢与我对视,话也不多,好像觉得我从此与他不一样了。我知道他在为我高兴的同时,也在为自己遗憾。他越是这样,我每次回去都找他聊聊。特别是后来,他当了我们村的生产组长——也就是原来的生产队长,组织大家修桥补路,开始为村里做好事时,我觉得他少年时无比强硬的骨子里,原来也包藏着一颗善良的心。我听我父亲说,他比较公正正派,又敢伸头领事,大家便都选他了。这时,我们都已成年,他还有了孩子,我们几个湾的小学同学,遇到一起,便经常在家里吃个饭,拉拉家常。他对我家里非常照顾。特别是我母亲去世后,看到我父亲孤身一人,他经常到家里探望。只是非常遗憾,我到北京工作后,他曾到我这里来看病,结果出来,居然是白血病。不几年,亚东永远走了。我后来在清明时偶尔回去,便在路口给他与另外几个早逝的同学烧一些纸钱,算是拜祭。有天夜里我梦见了亚东,醒来便写了一篇散文,叫《在那鲜花盛开的地方》,发在《北京文学》上,真实地记述了他的一生。我从他的命运中,学会了知足与珍惜。

我们搬到村庄对面陡山新址上学的那个季节,正好是春天。陡山四周的花,开得无比鲜艳。山上的树木葱郁,映山红遍地都是,像一团团的火焰燃烧。各种莫名的野草,遍布陡山的角角落落。我们上学时必须跨过一条河流,到了山下还得爬一段长坡。河上没有桥,这便难倒了我们。每次看到流水那样湍急,我心中总是感到害怕。但我不愿意折回来,我还是愿意到学校去——我不愿意回来面对我父亲。他对我相当严厉,看我的眼光向来都是冰冷冰冷的,动不动还会揍我。他不仅不愿让我读书,而且老是想要我早点到地里帮他干活。事实上,只要我放学回家,基本上也没有闲的时候,不是上山砍柴挖药草,就是下地打草喂猪。我父亲一辈子没有闲着,他也不允许我闲着。每次我在深夜里听到母亲在灯下纺线或纳鞋时哭声,我便偷偷泪落,心里也从不服气,一直硬着头皮上学。有那么几次,我差点被湍急的河水冲走了。但我命大,在关键时刻站住了脚。我也因为成绩好,经常被老师表扬,无论寒假暑假,乡间路上老师们在夜里敲着锣鼓送喜报时,必定是朝着我们村我们家来的。我家的土墙上为此贴满了奖状。我母亲脸上洋溢着真诚的而喜悦的笑容,她一直相信我会有出息。我父亲的虚荣心在那时也得到了片刻的满足,他看我的目光,便有些柔和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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