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过之后是寂寥
作者: 管乐每一个“此刻”,请款待自己
疫情期间,养成了拍摄落日的习惯。大概是办公室临海、朝西的缘故,每到夕阳之时,我都守在窗边,视野极其开阔——浑圆的红日渐渐没入海平面,或橙红或淡粉色的晚霞,把天空晕染得绚烂无比,有时还能见到海鸟的身影,那句流传千年的“落霞与孤鹜齐飞”大抵也是如此吧。
拍下美景的时刻,总觉得暮色四合,夕阳无限美好,然而待到某天重温那些曾经拍过的相片,一股“时间正在流逝”的伤感竟悄然涌上心头。我一度以为是自己过于“伤春悲秋”,没想,近来在刘思伽的最新散文集《若非此刻,更待何时》找到了共鸣。“时间在不断流逝,而你眼中稳定的世界其实每时每刻都不一样。正因为如此,快乐不会持久,悲伤也不会永恒。下一刻,一切都会改变。”如此不加掩饰的“真相”,读来真让人心下一凛。
《若非此刻,更待何时》乍看书名,以为是要传递“活在当下,及时行乐”的忠告,但事实却是作者通过遛狗、写作、练瑜伽、赏日落等稀松日常,带我们不断反思:在人生这个“尘世游乐场”里,什么是幸福?你清楚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吗?你真的肯为自己的命运负责吗?
“对自己诚实”,我以为,是贯穿这本书的核心理念。就像练瑜伽,要尊重自己的身体感受一样,“诚实是了解自己的唯一方法”。“不要轻易隔绝感受。当情绪袭来,不要忙着关闭闸门,而是要找一个安全的环境,沉浸在其中,试着体会它想要传达的信息。假若能够多倾听自己的身体,然后随时进行调整,让自己始终处于轻松又饱满的状态,生活就不再只是例行公事,而是真正欢欣地展开每一天了。”没有浓重的“鸡汤味”,带出的却是真挚、自省又积极的人生态度。
王鼎钧曾说“以有情之眼,看无情世界”,《若非此刻,更待何时》告诉我们,要细察和尊重源于内心的感受,以丰富细腻的精神,“看”到你所拥有的,随喜你所将有的,因为“真正的爱是对生命和世界的一种甜蜜感情,将这种感情注入自己的内心,你自然会带着爱意看待世间的所有,所有接触到你的人,必然会感知到这种发自内心的甜蜜和温暖。”
“每一个‘此刻’,爱上世界,款待自己”,是刘思伽赠我的题签。在纷扰喧嚣的当下,这样的勉励尤为珍贵。不必强求自己成为什么或放弃什么,当明白了最重要的东西属于内在之后,自然不会想再去抓住那些于成长毫无意义的东西,学会享受一切,才能容纳更多的真正的喜悦。这便是我读完此书最深的体验,不啻为另一种治愈。
林风眠:美过之后是寂寥
疫情平息,出行全面放开,蓬勃的艺术活动再次回到日常。上周前往苏富比香港春拍现场,一来是感受疫后复甦的艺术品交易市场氛围,更多的则是可以近距离观赏大师作品,比如林风眠。尽管林风眠早已是各大拍场上的“常客”,然而每当驻足凝视、于我而言是他的“新”作品时,总有一个问题萦绕脑海:一位杰出的艺术家究竟特别在哪里,是为艺术而艺术,还是为人生而艺术?
喜欢林风眠的一个很简单的原因,是他的画很容易入眼:浓浓淡淡、几近铺天盖地的滩涂中,穿插着些许透亮的水塘,成排的芦苇,还有接踵而飞的鹜群;闪光的花瓶里盛开着怒放的菖兰;娴静淡雅的仕女,或坐或立,或梳妆或奏乐,静态中蕴含着动态美,恍若旧日相识在梦中相会,要想与她们促膝长谈一番。但是,在这祥和宁静、“绘画世界美”的背后,却是画家颠沛流离、历经坎坷的悲苦人生。他的内心是有多强大?对艺术的坚持是有多执着?
一九○○年出生的林风眠,少年时代就表现出令人啧舌的绘画天赋,未到二十岁赴法国以半工半读的形式留学,二十一岁就被推荐进入巴黎高等美术学院柯罗蒙工作室学习(徐悲鸿此前也在这个工作室学习),毕业之后在欧洲游学期间受到蔡元培赏识,受邀回国。这位留法“海归”,二十六岁就当上了北平艺专(今中央美院)的校长,成为二十世纪全世界最年轻的高等艺术学府校长。如同那张著名的林风眠年轻时摄于法国的照片:眼神中流露出十足的自信,一派意气风发。
上任后,他开始施展自己的艺术抱负。改革中,他顶着艺专学院派的抗议——“齐白石这个木匠前门进来,我们就从后门出去”——摈弃画派之嫌,邀请“草根画师”齐白石“出山”任教。尽管就连齐白石本人都自嘲是“乡巴佬”出身,不肯到洋学堂教习,林风眠仍一次次登门邀请,最终感动了对方。二人惺惺相惜,成为忘年挚交。记得几年前在北京画院举办的“清寂鹜影——林风眠艺术精品展”上,见到一幅林风眠于一九三一年赠给齐白石的《鸡图》。绢底画布上,虽寥寥数笔勾勒、轮廓看似粗放,却是将三只白羽红冠的肥美公鸡奔走啄食的神态展现得淋漓尽致。画面左上方是林风眠的题赠:“齐白石先生正画,后学林风眠,西湖一九三一春”。才华、眼界、修养,在这位而立之年的画家身上展露无遗。
似乎年轻时太过顺遂得意的人生,到了后来大多都要遭遇波折与考验。就好比被誉为“雕塑天才”的意大利建筑家贝尔尼尼,中年时期因为判断失误,事业跌入谷底,饱受负评。回望林风眠的一生,多舛的个人命运始终被跌宕起伏的大历史裹挟。抗战爆发,时局动荡,在逃难的洪流中,他前半生所积累的大部分作品,毁于一旦。重庆嘉陵江畔,他过起隐居的生活,潜心作画七年。没有画布就将宣纸裁成方形,买不到油画颜料,就改用彩墨。也是在那里,他的画艺达到纯熟,中西合璧——不同于中国水墨画的留白,他的风景画几乎被色彩沾满;视觉上又不及西方油画的浓烈,依然散发着中国画的意境与深远。不过,于他看来,“绘画是很个人的东西,个人里面创造出来就是流派,我主张还是个人发展”,“绘画本质是绘画,无所谓派别,无所谓中西”。
一九七九年,林风眠重回巴黎母校,相片中的他,表情依然慈祥,还透露出一丝天真,如同与落霞齐飞的秋鹜,逆风疾行,留下的是孤寂与倔傲。
在岁月的跌宕和命途的多舛中,画家没有借笔控诉,没有表达愤怒或宽恕,而是将现实中的苦难化为了绘画里的诗意。或许,唯有对艺术的坚持,对真善美的执着,才能化解挣扎和悲哀,换来平和与温情。
一个人的旅行
即将开启一段长途旅行。三年的原地未动,不免让我对这趟一个人的旅行期待又忐忑。
说实话,在疫情之前,我常常选择独自旅行。面对周围人的疑问:一个人旅行的意义是什么?我往往会借用川端康成《伊豆的舞女》里的话:“因为一个希望在催促我赶路。”
所谓“希望”,因人而异。最普遍的,我想,大概是希望自己可以好好地与自己相处。友人常说,人是群居动物,的确,在这个每时每刻都需要跟人发生联系的社会,我们要想在日常中独处并不容易,而一个人的旅行,似乎为“独处”提供了条件:原来我可以脱离日常。
不过,话又说回来,一个人的旅行,是否真的可以脱离日常呢?旅程中,我们可以忍住不查看短信或电邮吗?若是突然到了一个没有网络支持的地方,我们可以接受这样的不安全感吗?从准备一个人旅行时的兴奋,到真正出发时的欣喜,再到旅途中的所见所闻,经历意料之外的惊喜,会否又生发出一种如果有他/她在身边一起欣赏就好了的感慨呢?
若此,我们是否还真的喜欢独处?
《伊豆的舞女》开头写道:“那年我二十岁,头戴高等学校的学生帽,身穿藏青色碎白花纹的上衣,围着裙子,肩上挂着书包。我独自旅行到伊豆来,已经是第四天了。在修缮寺温泉住了一夜,在汤岛温泉住了两夜,然后穿着高齿的木屐登上了天城山。一路上我虽然出神地远眺着重叠群山,原始森林和深邃幽谷的秋色,胸中却紧张地悸动着,因为一个希望在催促我赶路。”
为什么他要选择一个人旅行呢?“我已经二十岁了,再三严格自省,自己的性格被孤儿的气质给扭曲。我忍受不了那种令人窒息的忧郁,才到伊豆旅行。”带着要摆脱“令人窒息的忧郁”的希望,他开始了这趟旅行,而无论最终希望是否实现,起码他有了在路上的理由。
一个人的旅行,快乐吗?不尽然。有时答案甚至是相反的:是为了在极痛中寻找疗愈与希望,一如《伊豆的舞女》里的主角。
漫游古都的“对话”
前几天做了一个很奇妙的梦:萧瑟冬日里,京都的鸭川边,川端康成在一排枯枝樱花树下,与我讲“物哀之美”。或许正应了那句“梦是现实的反映”,尽管从京都回来已有三个多月,但我一直对这趟旅行念念不忘,尤其是疫情之后的重新启程,行走在这座于我并不算很陌生的城市,川端康成以及他的《古都》总会时不时地穿越时空,与身为“旅人”的我产生“对话”。
《古都》的故事情节一如作家的其他作品,没有激烈的人物冲突,讲述一对自小失散的孪生姐妹千重子和苗子的命运遭遇——千重子被绸缎批发店老板夫妇收养,苗子则生长在一个农户家庭,原本无交集的姐妹二人在街头偶然相遇相认,千重子劝苗子过来和她一起住,但苗子自知两人的生活已是两个世界,便婉言拒绝,最后苗子在千重子家住了一晚便悄悄离开了。故事也到此戛然而止。
在描写这一对孪生姐妹际遇的同时,川端康成加入了大段大段对日本传统节庆、城市自然风光的描述。如同沈从文笔下的《边城》,没有很华丽的词藻,都是看似轻描淡写的细腻景色描写,就好像在看Discovery频道,从春天绽放的紫花地丁的小花到冬天飘落的雪花,京都的风景和节气习俗被一一涵盖。
比如,千重子到平安神宫赏樱花,“如今的确称得上除了这儿的花朵,再没有什么可以代表京都之春的了”,再循着南禅寺的方向,“穿越知恩院后面,通过圆山公园,踏着幽雅的小路”,前往清水寺观落日,“城里华灯初上,而天边还残留着一抹淡淡的霞光”。小说还带读者经历葵祭、祇园祭和时代祭这京都三大祭。难怪有人会把《古都》当作介绍地方风物的旅游小说,认为京都才是真正的主角。据说,川端康成创作这部小说的初衷是希望通过对风光美景、京都民俗的描写,勾起人们对古都过往的怀念,呼吁日本在战后大力发展工业、经济腾飞时仍要注意保护民族传统。
小说在一个下着霏霏小雪的寒冷早晨结束:“千重子抓住红格子门,目送苗子远去。苗子始终没有回头。在千重子的前发上飘落了少许细雪,很快就消融了。整个市街也还在沉睡着。”相比春、夏、秋,京都的冬天基本没有大型的户外活动,记得在与当地人聊天时,他们会不无惋惜地告诉我:“你应该选择其他季节来,那时都是多彩缤纷的。我们冬天都是窝在温暖的家里。”的确,唯有身处其中,才能清晰地感受到四时的交替、日常的更迭。
回港的前一天,顶着凛冽的寒风,我走在冷冷清清的鸭川边,没有一个人旅行的孤寂感和冬日里的季节性忧郁,相反,这种自由的独行漫游,倒可以让自然和风物直接进入内心,也突然间明白了川端康成当年在诺贝尔获奖词里所说的:“美的感动,强烈地诱发出对人的怀念之情。”
谈食知味
吃,很简单,也很复杂。一日三餐,寻常不过;而一饮一食间,人情世故、世间百态又皆在其中。手头这部《香港谈食录》,关乎食物,关乎味觉,还有饮食文化背后的历史掌故以及折射出的风土人情,颇值得一读再读。
香港被誉为美食之都,饮食类书籍更是比比皆是,踏入书店,摆在显眼处的也总以此为主。然而,底蕴深厚的,往往凤毛麟角。我以为,《香港谈食录》当列其中。
正如该书作者徐成在序言中所写的,“这是一本关于香港餐厅和美食的散文集,我无意将其写成觅食指南。这些文字是用餐体验带来的思考,也探讨了餐厅对本地文化和历史的影响,更讲述了餐厅背后的人和故事”,《香港谈食录》始于“吃”却又不止于“吃”——在探索美食、满怀逸趣的同时,也有对逝水流年的追忆,那些带着记忆的吃食和乡愁的味道,最是引人动心。徐成是浙江人,定居香港之后,为解乡愁,自然会寻觅浙菜餐馆。杭州酒家曾是他一度“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去处。即便一人独自点份莼菜鱼圆汤、一道酱烧茄子、四个小笼包、一碗葱油面,再加上桂花酒酿圆子,也有种“暂时回到家的错觉”。至于宁波菜餐厅甬府的大肉包,则尤得他钟爱,“老面配上多汁足料的肉馅,蒸好后鼓鼓囊囊,透着淡淡肉汁色泽……一咬下去面皮蓬松,馅料多汁,唤起了关于家乡早餐店大肉包的遥远记忆。”的确,真正会吃的人,吃的何止是味道?往往还有这道食物传递出的情愫以及人间百态的美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