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关东

作者: 于小芙

肃慎、燕、亳,吾北土也。

——《左传·昭公·昭公九年》

公元前11世纪的一天清晨,古肃慎氏的马队告别了族人,从长白山脚下出发,爬冰卧雪,冬去春来,终于抵达周朝的都城镐京①,朝贡周天子。他们献上的礼物是一种利器,白山黑水间特有的楛矢石砮。

孔子周游列国时就曾遇到过这种罕见的利箭。

一只中箭的大鸟掉落在陈惠王的院子里②,箭身有尺把长。陈惠王忙向孔子请教,博学多识的孔子看了看说:这大鸟是东北方飞来的,身上中的箭来自肃慎国,正是楛矢石砮。

为觐见周天子,肃慎人日夜打磨桦木为矢,水中沉石③为砮,制成锋利无比的箭身。并在七八月间熬制毒药,以毒药涂砮,触之即死。据说在熬煮毒药时,药气所到之处鸟兽皆四散逃命。

此行堪称一次壮举,不但带来了奇寒之地的诚意,还开辟了古代东北与中原的交通。

朝见天子的马队渐行渐远,离开了东北方的高山林莽和风雪交加,越向西南行天气越暖,马背上的人不得不抖落披挂的兽皮,赤裸结实、健壮的上身。

放眼望去,黄河沿岸,沃野千里,整齐的粮食、蔬菜在暖风里招摇,掩映着雕龙画凤的营舍城邑。就说那些随意生长的树木吧,叶子各个比寒地的肥壮,更别说树上开着的硕大的如同小孩子脸一样大的花朵,单就这些花香,已使这些壮汉微醉微醺。

棱角分明的轮廓,挂在胸前的贝壳饰物、踞在肩上的海东青,背上的弓箭,光洁的头顶,披散的长发,无不在昭示着他们的东胡身份。

不断引来百姓的注目,甚至是围观。热闹的街市上热气弥漫,各色吃食琳琅满目,楼阁殿宇目不暇接,来往行人衣着精美,颜色艳丽,尤其那些快步而过的女子,投来好奇的目光,或嫣然一笑,不禁让人心旷神怡。

周天子验看了这份礼物,并叫来工匠,在每个楛矢石砮上刻字“肃慎氏之贡矢”,分发给异姓诸侯。献礼的马队享用了周武王赐的精美食物和美酒,不禁思念起自己的族人,如果,如果有一天都能过上这样的日子该有多好。重新上路时,马背上驮着的是来自周朝的绫罗绸缎、青铜玉器。这些美轮美奂的丝织品,雕刻着复杂图案的器物,在长白山甚至漠东北更广阔的草原地带产生了爆炸性的效应。

对于中原一带的向往很快在林海草原达成无言的共识。尤其遇到奇寒、雪灾年景,野兽冻死、家畜饿毙,就连人的生存都面临危机的时候,他们都不约而同想到了同一个地方:温暖富足的中原。

挺进中原成了沉默的号令。

最先践行这一号令,并一以贯之,且取得成功的是鲜卑。

鲜卑处在最北方的大兴安岭一带,所以一直未与中原有所交集,但他出手很快。

西汉初期,鲜卑受到灭顶之灾,其所属的东胡被匈奴击败,鲜卑不得不退居鲜卑山,接受匈奴人的奴役。尽管倍受筋骨劳顿之苦,他们的目光却始终警觉与锐利。终于等到了汉武帝,大败匈奴,鲜卑也得以南下到乌桓故地饶乐水,今西拉木伦河流域,足迹向南一步。

公元45年,鲜卑才被中原所认知。他们记入史册的事迹是袭扰边境。从有记录的数字来看,他们不但抢夺财物,也掳掠人口。221年,鲜卑首领轲比能交还汉人500余家归汉,又于222年,再送归汉人千余家。

这是一个有着长远雄心的民族。曹魏建立之初,鲜卑首领轲比能已经运筹统一鲜卑,所以采取臣服、恭顺的姿态,并向曹丕献上宝马。以此为自己的统一大业争取时间。

事实上他们一直向着中原方向,缓慢、持久地移动。87年鲜卑大破北匈奴 ,91年,鲜卑趁机占据了蒙古草原。这一次南迁,行程七百余公里,在数月时间里,族人餐风沐雪,一路放牧、射猎。迁徙的脚步不得不在呼伦池停下,原因是老首领生命垂危。埋葬了老首领,族人再次启程。这一次迁徙两千五六百公里,长达数年之久,途经柔然的荒漠地带及大漠荒无人烟的区域。队伍中不断有人新生,也有人死去,可最终人们抵达了向往的水草丰美之地,今河套北部固阳阴山一带。从雪海林莽迁到一望无际的大草原,风吹草低处才得见牛羊的肥硕牧草,喂壮了鲜卑人的战马。

开疆拓土的拓跋部落一马当先,一步步向中原挺进。

拓跋珪一继位就开始大兴农业,开立屯田。他早已经意识到,农业才是一切的核心。有了粮食和牲畜进抵中原的构想才有了稳固的经济后盾。

后燕感受到了来自北魏的压迫,兴兵伐魏,被拓跋珪击败。鲜卑军乘胜南下,攻至后燕都城中山(今河北定县),398年迁都平城(山西大同)。占据黄河沿岸的肥沃土地后的鲜卑,大力鼓励农业生产。短短数年间,由奴隶社会过度到封建社会,大量吸纳汉人进入官僚机构,加快了鲜卑的发展进程。

继拓跋珪之后,拓跋焘、拓跋濬、拓跋宏,历经三代皇帝,将祖上遗志一以贯之,统一北方,大刀阔斧地改革,于官实行俸禄制,于民实行均田制,游牧文明彻底转向农业文明。

在改革中遇到旧势力、权贵的抵触,矛盾难以化解,拓跋宏的方式是制造一个更大的矛盾,即行迁都,迁至洛阳。着汉服、改汉姓、说汉话,朝堂之上也不准说鲜卑语,籍贯变为洛阳,死后也葬于洛阳,彻底融入中原。

从东北边疆的最北端出发,经柔然、大漠,直下河北、山西、陕西、甘肃、宁夏、青海、四川、河南地区,统一了中国北部,直抵中原,最终他们伸出的双手与中原相握,尽管这双手鲜血淋漓。

在鲜卑之后,蒙古族、女真族不断向中原地带发起持久冲击,最终都把都城定到了北京。

清兵进关后,建老边、筑新边,将关东层层包裹,留在关东的人们过着被圈禁的生活。日子一成不变,游牧、渔猎,原始、荒蛮,似乎被时间老人遗忘了。

接下来的二三百年间,另一支队伍启动了。沿着当年古肃慎人朝贡的路线,向山海关外的大东北进发。

仿佛是历史的一次逆转,这一次人们的迁徙方向刚好相反。在黄河沿岸再也无法生活下去的人们,被黄河的浪涛驱赶着,为了向往的饱暖走出家门。褴褛的脚步从此打破了千百万年的寂静,向着以荒寒著称的长白山一带。

这一脉虎豹熊狼聚居的“单单大岭”①,《山海经》中的不咸山,形成于一千二百万年前。它雄踞关东大地,高二千余米,绵延数千里,常年积雪。山顶之雪与白云相接,山下之雪直没人胸口。北风夹着雪沫呼号着,穿透人们因长途跋涉而破洞百出的衣服。伸出脖子,脖子冻红了,伸出手,手冻裂了,稍做停顿,脚冻结在了冰雪之上。在浩大的天地之间,这些显得过于破旧的人们,是那么轻飘飘的,仿佛是一团旧棉絮,风一刮就吹跑了,又仿佛是一片枯树叶,几片雪花下来,就遮蔽不见了。

又是一阵急风裹着浓浓的雪雾袭来,一下把人群吞没。没过多时,这支破破烂烂的队伍又开始移动了。人们的表情,因疲累而麻木,因困顿而僵板,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驱使着、鞭笞着,都朝向同一个方向。所有的生命力都在一双脚上,仿佛能听到声音,拖嗒嗒,拖嗒嗒,从洪荒走来,从远古走来。仿佛能听见,他们心中的呐喊,期待一片全新的天和地,重新被赋予一次肉体,唤醒一个魂灵。

数百年间,千百万懵懂孩童就是在这样晃荡的摇篮里开启流浪的人生。倘若有人问起,即使呀呀学语的娃娃也会说:闯关东去。

那是一次长久的、前仆后继的奔袭,是人类史上的一次大壮举,是中国历史上的一次文明的大交替。

他们是带着全部的家当来的,所有盆罐碗筷装进一只筐篓,小一点的孩子装进另一只,父亲挑起扁担,女人拄着木棍,牵着大一点的孩子;也有人推着独轮车子,车上坐着老人,绑着犁、锄农具。

这些看似破旧的家当为东北方带来一次大变革,从此锋利的犁铧渐次割开森林与草原的肌肤,开启了关东的大农耕时代。

数百年过去了,仍然生活在关东大地上的人们,无不对先辈拼死闯一回的决心和勇气心怀感激与崇敬,在家族史上记下浓重的一笔。

闯关东洪流澎湃,有数据说新中国前夕近四千万人,也有数据是三千万人,究竟有多少,也许只有巍巍的长白山、幽幽的黑龙江水知道了。

为什么历史会选择了关东?来自直隶(河北)、河南、山东和安徽及其他省份的人们就像是商量过了,朝着同一个方向进发。其中的原因多彩而复杂,简单来说,一是距离较近,二是土地广阔、人烟稀少。三是偶尔的招民垦荒、移民实边之策为其驱动,为其加速。

关东大地敞开怀抱,迎来了数次移民浪潮。

前仆后继被饥饿和穷困逼迫的人们。

为抵制外族侵略,全国各地奔赴东北战场的抗联英烈。

“八一五”光复后,2万干部10万大军挺进东北。

开垦北大荒的建设兵团,鞍钢、一汽、吉化及一些重工企业人才的汇聚。

脚步从很久以前开始,不知何处是尽头,或许本没有尽头。是前一个潮浪推动下一个潮浪,后一个潮浪承接前一个潮浪,是涓涓细流日夜的奔赴和汇聚,从无声无息直至涛声欲聋。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建安十一年(206年),乌桓攻破幽州,俘虏汉民十余万户,并在同一年中数次骚扰中原。

雄姿英发的魏武帝曹操挥鞭北上,在建安十二年(207年)北征乌桓。得胜归来途中,路过辽宁绥中,行至海滨,写下了这样一首有着吞吐日月气势的诗篇《观沧海》。

古代中原人东出山海关需要有视死如归的决心,要做好有去无回的准备。因为那一带除了民风彪悍还有天气严寒。

“四月春草方生,八月即已下雪。”

山海关以东的冬天漫长又沉寂。好像所有的嘴巴都被封冻了,鸟兽该飞走的飞走,该蹲仓的蹲仓,除了光秃秃的树木,就是被雪裹得光秃秃的山岭,连那些耐寒的鸟也不怎么叫了,仿佛热量都被吸干了。六月不脱棉裤,死了变兔子。关东人不得不脱掉棉袄裤的时间最晚要延至六月。刚脱掉没几天,又得穿回来,新一轮的雪又下来了。棉衣外边套羊皮,羊皮外边裹狐皮,人们已经习惯了,与寒冷厮磨。

莽莽苍苍的林海,在雪中静默地承受着,任凭骨髓冻裂,发出嘎嘎的响声。

若没有不得不的原因,没有人愿意穿过辽西走廊。

当年契丹初建辽国,夺取燕民十六州,俘虏了大量汉人,赶赴这里,修建辽西一带的道路,所以千年后的闯关东路线是用闯关东人先人的汗水铺就的。

辽河以西,涵盖医巫闾山以西、西拉木伦河以南、燕山以北、七老图山以东地区,河北、辽宁、内蒙古三省交界处的荒僻地带从此有了道路,著名的辽西走廊。不仅是中原通往东北方的戍边之道,也是中原各王朝戍守的要塞,塞外进抵中原的咽喉,更是兵家争夺的战略要地。谁占据辽西走廊谁就有了决胜优势。

从汉代起,守边将士即由辽西郡柳城出发,沿大凌河干流东北行,至今辽宁省北票县下府一带,并由此溯大凌河北支流牤牛河北行,进入今奈曼旗境。

“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

“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

辽西曾是个让人无限思念又无限忧虑的地方。是多少女儿的断魂处,是多少男儿浴血征战的沙场。

明建山海关以后,关东才得其名。

明朝洪武年间修建山海关,也叫榆关。北倚燕山,南连渤海,出了山海关,广大东北地带民间统称为关东。

历史上的东北地区要更大些,十九世纪五十年代以前,往北延伸至外兴安岭以南,东北沿乌苏里江至海。

北倚黑龙江、乌苏里江,南拥北海、辽河,中贯松花江,东领长白,西引草原;黑钙土、灰棕壤遍及松嫩平原、三江平原、辽河平原;黑龙江、松花江、辽河的庞大支脉交汇、融通,响彻山野、林间。

关东山,三宗宝,人参貂皮乌拉草,大小兴安岭和绵延关东几省的长白山系,森林覆盖率90%以上。野菜、野果、珍禽异兽,尽在俯仰之间。松风阵阵,异香满鼻,眼前所见除了可食之物,即为药材,倘若足够耐心,可以找到人参、灵芝等珍宝。每有人们来此一次,都不禁感叹,好地方啊!怪不得,怪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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