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口

作者: 贾梦雨

晚上,跳广场舞的大妈回家了,追逐打闹的孩子也回家了,喧嚣了一天的小区安静了下来,一个个窗口都闪着静谧的灯光。这个时候,我开始坐在书房里翻闲书,享受一天中难得的闲暇时光。不过,往往就在这时,窗口总会传来一个女人歇斯底里的叫骂声,伴随着“啪啪啪”的拍桌子的声音,紧接着便是一个小孩或尖利或压抑的哭声。这样的桥段,几乎每天晚上都会按时上演。上幼儿园的儿子小满立刻竖起耳朵,一连声惊呼:“那个‘疯妈妈’又叫起来了!”他反复问我一个问题:“这个妈妈怎么老是发火啊,这是为什么啊?”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而且,我也知道,这几乎是一个无解的难题。

“每一个辅导作业的妈妈,都会变成一个疯女人。”据说,这句话如今在家长圈中已经成为一个“金句”,很多“妈妈”心有戚戚焉,也成为她们“抱团取暖”的纽带。很显然,这个“疯妈妈”长期教导孩子,每天的苦口婆心正陷入一场残酷的“阵地战”中。我发现,这个被骂的少年或许觉得“理亏”,声音自然矮了一截,不过,偶尔,他也还以同样歇斯底里的叫骂,这说明,他终于抓住了妈妈的破绽“以牙还牙”。可惜的是,很快,他被妈妈以更为激烈的狂风骤雨打压下去。

这个时候,“疯妈妈”的叫骂会升级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数落和控诉,充斥着无尽的哀怨,抑扬顿挫,肝肠寸断。每当此刻,我总是心一沉,一种莫名的恐惧袭上心头。这一天中难得的平静,就这样被无情地打破了,尤其是,刚刚酝酿出的悠然心境也被彻底打乱。我不得不合上书,泡上一杯咖啡,或者听上一段音乐,让自己重新平静下来。

然而,伴随着这一声高一声低的叫骂,我的心也是一顿一顿的。一会儿像被锯子锯了,一会儿像被锤子锤了,一阵阵疼,一阵阵堵塞,仿佛“疯妈妈”此刻训斥的就是我。

我“脑补”着这个女人发火的样子:掐着腰,佝着背,五官都挪开了位置,互相冲撞着,推搡着,右手食指变成一把剑,直戳戳地指着孩子的鼻尖,嘴里正喷出一道火舌,哒哒哒、突突突……我也想象着这个小孩的样子:瑟瑟地蜷缩在书桌的角落里,五官僵化着、紧绷着,为自己构筑了一道坚固的防线,只是捏着笔的手止不住地发抖……

其实,大多数时候,我听不清这个“疯妈妈”在说些什么,因为伴随着她高低起伏的嚎叫,语言犹如一大摞废纸,被狂暴地撕得粉碎,然后被恶狠狠地抛向空中。我有点好奇,想随手从空中抓几页碎片,看看那上面到底写了些什么。

或许,这个女人曾经有过不堪回首的经历?或许她当年高考失利,最终只能做了一个生活窘迫的打工者?或许她被丈夫抛弃,自己带着孩子艰难度日?或许她身体出了什么问题,以至于整天心烦意燥?……她把人生的失意、困顿都寄托在孩子身上,指望着孩子能够为自己打个“翻身仗”?

我体味着“疯妈妈”的不甘与愤懑,也同情着她的痛苦与可怜。然而,这又能怎么样呢,我暗暗嘲笑自己的苍白与无力。那么,我就懒洋洋地躺在阳台的椅子上,任由这叫骂声像毒蛇一般在黑夜中纠缠。也有那么几次,这声音突然消失了,我还感觉不太适应,心里似乎还有点失落。不过,突然,那声音又出现了,我心里反而一下子踏实了。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条件反射,我无法理解自己,乃至于“鄙视”自己。

一天又一天,这叫骂声时而像电闪雷鸣,时而像萧瑟秋风,在浓重的夜色中铺展开来,弥漫开来,精准地抵达这栋楼的每家每户。我知道,这每一个窗口背后,都有人像我这样,一边听着,一边议论着。还有大大小小的孩子,也正在这样的叫骂声中写着作业,一旁的家长,正在用这免费送上门来的 “活教材”现身说法。

小满现在上小学了,还经常趴在窗口听着,一惊一乍地。我突然想起来似乎不应该放弃这样的机会,于是就夹枪夹棍地“因势利导”:“小满,你看,不好好学习,不好好写作业,就是这样的下场!”然而,转念一想,我觉得这样的行为实在有点卑鄙,甚至还夹杂着某种伦理缺陷。当然,小满对我的这个“勾当”不以为然甚至“嗤之以鼻”,他乐颠乐颠地晃来晃去,依然我行我素。

虽然近在咫尺,但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女人。有的时候,我甚至于有点好奇,想探出窗口循着声音看看她,但努力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因为窗子加装了防护网。不过,即使我能探出头去,这栋30多层的住宅楼,密密麻麻、整齐划一的窗口,究竟哪一个格子里才是那个“疯妈妈”呢?在我的记忆中,我好像曾经好心地请物业上门去了解了解情况。那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呢?我几次遇到保安,想问一问,却没问出口,我感觉自己好无聊,也很无趣。

我走在小区里,看一个个孩子,生气勃勃的,没精打采的,心事重重的,没心没肺的,我搜索着那个孩子,可找来找去也找不到。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就在这群孩子中间。同样可以肯定的是,我在小区里见过这个“疯妈妈”,或许就在电梯里,她面带微笑地跟我打招呼,彬彬有礼地整理着自己的梳妆,显得那么文静、优雅。

这些年,经常可以看到这方面的新闻。最极端的例子是,杭州余杭一对母子双双跳楼,起因是孩子高考失利,妈妈责怪儿子没有考上理想的大学,还在玩手机。没想到孩子一气之下从18楼窗口一跃而下。他妈妈一见这情景,一下子天塌了,毫不犹豫地也跟着跳下楼去!前几年在南京,也有一个孩子跳楼,妈妈在多日自责之后彻底崩溃,也自杀了!这样惨绝人寰的悲剧,实在让人痛心。然而,每一次热点之后,要不了多长时间,就几乎销声匿迹了,生活又恢复了日常的轨迹。

有那么一次,我们小区里也有一个孩子跳楼了。当天,业主群里一阵骚动,连几个平时深度潜水的业主,也感慨不已地说了好一通话。那个晚上,业主群着实热闹了一番,紧接着就重新陷入沉寂,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刚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一震,莫不是那个孩子?第二天晚上,我又听到了那个女人歇斯底里的嚎叫,那一刻,我心里一片释然,只要这声音足够恶毒,就足以证明跳楼的不是这个孩子。这样想着的时候,我似乎在为自己的“小聪明”而自豪。然而,转念一想,这是哪儿对哪儿啊,这分明是一种阴暗的心理,实在是摆不上台面。

还记得多年前,那时的我还没有孩子。一帮朋友聚在一起,他们聊着聊着,话题很快就转到了孩子身上,听得我不胜其烦。读博的时候,同门聚会,大家聊来聊去,不是学术话题,也不是社会热点,而是孩子的教育,或眉飞色舞,或“心有余悸”。我经常抓住这样的机会好好讽刺他们一番,在我看来,这样的婆婆妈妈,成何体统,简直有辱斯文嘛!

没想到,现在,就在我家里,每天也上演着这样的兵荒马乱。对这个“狗都嫌”的儿子,我似乎找不到什么办法对付他。惹不起,躲得起,一有什么苗头,我就溜之大吉,让妻子顶上去,她作为妈妈,当然逃无可逃。于是,每每听到妻子在教导儿子时暴跳如雷,我总是一个箭步冲进书房,反锁房门,打开音乐,假装自己很忙,假装一切都风平浪静!当然,如果实在不可开交,眼看着形势要失控,要恶化,我也会硬着头皮一个箭步冲到现场紧急“灭火”,不分青红皂白,先把双方拉开再说。

手足无措之际,我们还从网上买来了一把“劝学”戒尺,郑重其事地向小满告知这把戒尺的“用法”。小满多次表示抗议,屡屡发出严正警告:“不得虐待儿童,否则我打110,叫警察把你们抓进牢房!”现在,这把戒尺早已“调转枪口”,儿子经常拿着它追着我跑,这真是讽刺,让我真有一种作茧自缚的感觉。当然,从内心来说,我真希望这戒尺永远派不上用场!

有那么一次,小满早上起来,玩了一会儿之后,兴致很高,有点吊儿郎当地开玩笑。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几句脏话,他越说越溜,越说越“原汁原味”,一时间,神采飞扬,乃至于她妈妈左警告右警告,他就是不住口,而且越说越得意。终于,他妈妈火了,找戒尺,找不到,随手拿起一双筷子,飞快地把他手拉过来,对着手背狠狠地敲了下去。“啪”的一声,电光火石,小满毫无防备,一下子懵了,疼痛、尴尬、委屈,眼泪含在眼眶里,转过脸去,但还是没有掉下来。那一刻,我也懵了,心底一阵阵地疼。其实,他也不知道那些脏话的含义,只是觉得好玩,再加上情绪高涨,多说了几句而已,算不上什么大事。这件事情之后,妻子也比较后悔。乃至于,现在每每想起当时的情景,我们还是有点自责。

这些年来,我看到太多温柔婉约的年轻女性,一旦生下了孩子,脸色就一天比一天“严肃”乃至生硬起来,尤其是孩子上学之后,更是满脸“斧凿刀削”的气势,恨不得暴打八方。我一个朋友,平时脾气很好,情商也很高,大家相处很融洽。不过,她对她的那个孩子,动不动就恶声恶气乃至刻薄刁钻,与她平时的风格完全不同,反差之大简直让人不敢相信。可以想见,一个每天要教导孩子的家长,要想一直保持“风度”,这得要有多大的定力。实际情况是,我们眼见得一个个淑女,变成了霸气凌人的“勇士”。

多年前我在一家单位工作,经常上夜班,一个同事晚上电话遥控教育孩子、辅导作业,不知不觉中,轻柔的声音开始变得生硬,紧接着就是声嘶力竭,刻薄的话像刀片一般霍霍霍地随着电流飞过去。我坐在她前面,只觉得背后一阵阵冷风刮过来,可以想象,电话那头的孩子是什么感受。就这样,每天晚上,“母子斗法”都要上演。我每每在写东西,被这连珠炮一阵阵地扫射,似乎自己也被打成了筛子。有的时候,电话那头的小孩也终于崩溃了,尖利的回击声从话筒中传过来,同样的声嘶力竭。那一刻,我真是心疼不已,因为那小孩经常来我们办公室,和我们一起斗嘴、打闹,显得那么活泼可爱!

想起我小时候,也总是要随时面对妈妈的管教,每每遇到什么问题,妈妈的“电闪雷鸣”也常常让人发怵。不过,妈妈尽管脾气不小,但没有恶言恶语,她不会伤心动肺地数落,而是条分缕析,有理有据,用强大的逻辑力量征服我,让我听得心服口服,当然也可以说,我不服不行。直到现在,妈妈还经常传授经验,用她的话说就是,“有理说理,不能切着心地咒骂孩子!”这话很朴素,就是教育孩子要就事论事,不能“切”着心,就是不能有“诛心之论”,不能上纲上线,不能“灵魂深处闹革命”。说到底,就是不能伤害孩子的人格,不能伤害孩子的心灵。

反过来,老家邻里那个大妈,教育起孩子来,那是绝对的“地动山摇”,恶毒的咒骂声总是如箭矢一般劈头盖脸地射向孩子们。我隔着老远,也能体验到那种恐怖的气氛。也正是因为这样,几个儿女长大后,即使为人父母,也记恨着妈妈当年对自己的种种伤害,无论如何也亲近不起来。也就是说,在他们的心灵里,小时候的伤痕已经深深烙下,再也抹不去了。由此,我又想起了我们这栋楼里的那个“疯妈妈”,正如当年我老家的那个邻里大妈一样,她每天的歇斯底里,“仇恨”的种子已经种下,孩子心灵上的伤痕已经越来越深,这才是真正的悲剧。

晚上,我在小区中心广场上散步,看密密麻麻的楼房,密密麻麻的窗口里都透出静谧的光。那个“疯妈妈”,究竟属于哪一扇窗口?不过,我看着看着,恍惚间觉得每一个窗口里,都有这样一个“疯妈妈”,每一扇窗口里,都传来了歇斯底里的叫骂声。是的,这一扇扇窗口,看起来那么平静,其实背后都是“暗流涌动”。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杞人忧天,事实上是,我已经越来越麻木了。有的时候,我钻进书房里,端起一杯咖啡,扎进一本闲书里,再信马由缰地写上一些自己喜欢的文字。一时间,岁月静好,那些叫骂声,就这样越来越遥远了。

于是,慢慢地,我奇怪地发现,对这个歇斯底里的叫骂声,我似乎已经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我不禁又想,这个长期被责骂的孩子,也许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般脆弱,也许早就适应了这种打骂。然而,我又在想,除了这个孩子,还有那么多的孩子,他们能够适应吗?再转念一想,我又劝自己,把这一切都放开吧,说到底,这些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同一栋楼里住着我一个好友,他多年从事教育工作,是教育专家,每每有令人警醒的教育观点。有的时候我们会相约着去河边散步,我们聊的话题可谓天南地北、古今中外,然而,奇怪的是,关于这个“疯妈妈”,我们竟然一次也没有提起过。我们聊的都是一些摸不着、够不着的事情。有的时候,我也觉得奇怪,我们为什么就不能谈谈这个我们身边歇斯底里的女人?然而,我转念一想,这又有什么用呢,对现实中的很多事情来说,我们所能做的,或许就是自己在心里嘀咕嘀咕而已,别的也就无能为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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