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花母菊
作者: 东珠一
给桦甸市的李庆辉发短信,告之去年委托他寻找的香草找到了,并用很正统的语言表达了感谢。言外之意是,他可以放心收工了。但我没敢发出半个带有女性温度的字眼,为强调我的冷漠,还狠心省略了标点符号。我优柔寡断,就连这种最低级别的狠心,自己竟也难过了很久。我已泼辣全无,只剩白开水。不知这种行为投射到植物身上会是一种什么样的表现?把鱼籽大小的种子当省略号一股脑挤出?
我总是举起一个希望的同时又不得不摔碎一个绝望。我甚至不能妥善保管一个小女孩最初的善良和无邪,眼见着她走向让我焦虑的路:浮华、自私,挎着受伤的胳膊从我面前经过,眼皮都不抬,像是我们根本不认识。这还是我从前抱在腿上的孩子吗?更矫正不了一个跟我学“雨”学“梦”的小男孩的口德,这种抵消就像饭菜与柴。孩子无罪,这从他们幼儿时见到我就想起刷牙、挣命做起高尚的事、礼节出奇周到、争相和我睡在一起等几个方面可看出。一旦我远离,他们原形毕露,乖巧迅速脱落,就连干净的野性也流失了。难道我给他们的不是最昂贵的教养?可除了我,谁有空理会孩子的惊人巨变?这里,钱是最引人注目的,至于无形资产和一个人身上储存的无形价值,都上不了大台面,会受到鄙视和暗讽。我夜里流眼泪,眼见着一个家族走向衰败,而我不是儿子,又做不到麻木。
我越来越怀疑,那些用镜头捕捉到的暖心瞬间,是否可以替我挡住镜头之外无尽的悲伤?大雪中,我背着孩子辨认植物留下的脚印,到底是不是多余和添乱?那些我拼命张罗的热乎乎的饭菜里,到底有没有白眼暗藏?来自亲情的逐客令,似乎因我的频繁归来而更加高频率下达:再回来就得很久以后吧?因我与这里有着极近的亲缘,惯性驱使,使我不得不表达我的基因:一次次回到到我出生的大炕上,悄悄把发霉的筷子和被子换掉,就着指甲盖里的泥土吃饭,忍受一个孩子把整盘煎鱼下手搅乱,并以风的速度挨个咬上四口(头尾、左右鱼身)。10条老头鱼,每条长10厘米,他只用了不到五分钟。又把咬过的鱼全部拖拉到盘子外面、水泥地上、粥锅里、鞋壳里。吃相娴熟,像流水线上的资深操作工。他并不饥饿,落座时只是迅速扫了一眼餐桌,迅速捕捉,迅速霸占。他的意识里,独一无二就是他。我更惊讶于居然没有一根刺卡住。母亲就那么坐在炕沿上静静瞅着,曾经那么严厉的母亲,这时只剩低音叫唤:这小孩,这小孩。她曾多次跟我表达过:我没有资格教育这个孩子。正如她对我的暗示:作为女儿,我也没有资格改造这座房子。
现在,我急需一间房。不因缺钱,缺少的是以什么样的理由购买一间房。在父母健在的眼皮子底下做这件事,甚或是到黄泥河镇上住宾馆都是大逆不道的。在他们看来,女儿回家住到别处,这会让他们的脸面彻底丢尽。整个村子都笼罩在女儿不能随心所欲回家、回家了又不能随心所欲住宿的压抑氛围中。解决的办法只有一个:当一个家庭有了男孩,这个男孩的姐姐们(至少四个)最明智的做法就是躲得越远越好,好让盼儿心切、已是一大把岁数的父母步入仿佛生了独子的三口之家。难就难在女儿也想家,因家里开满儿时的野花而更加想家,因已生为人母而更加心疼起父母。我一步步看透所谓天伦之乐的真相:他们越老,越是低三下四将就儿子,日夜思虑如何措辞保护儿子的小情绪,拿出所有积蓄默默讨好儿子,偷偷听墙根,闻得一丁点儿子的气息便心满意足,甚至检查儿子的排泄物来推断儿子是否上火。一大清早,蹑手蹑脚,抱着一抱柴禾给儿子架火烧炕,转回头便以不冷不热的语温暗示自己的女儿应该怎么做:向这个家族献出钱是最长志气的事,要持续、只增不减。我拿出的还少吗?这时的我正焦灼在油腻腻的锅台上,听一个隔代的小男孩把尿尿到水缸旁,看另一个隔代的小女孩光着脚跳来跳去,脚比锅底还黑。不是重男轻女吗?仿佛眼前的这一幕又将其颠覆了:对孙女还是像对孙子一样纵容的。
对女儿的疼爱总是捉襟见肘,收不回成本便觉得更加没有脸面去见儿子,一生像是背着儿子的眼珠过日子。习惯了在女儿身上盈利,收入稍一下滑便露出鄙夷。为显示只与儿子骨肉相亲,不得不狠心剥离出女儿,谈判时的那份绝情,就像亲自撕掉了女儿的舌头,让其从此哑口无言。或留着半截舌头,以备日后受了儿子的窝囊气时,还有一个永远真诚的女儿候补劝慰。尽管劝慰已含混不清、词不达意,但其真心毋庸置疑。是啊,真心毋庸置疑。因惦念,我们好像从没有剪断脐带。近几年来,母亲的病时常传感到我的身上,即便没有通讯,即便隔着几百里地,我也知道母亲是否安好、应该服用什么药。我将终生怀疑养儿防老,却永远做不到同花母菊那样:发誓不回家,一次次移民、自立门户、发展自己的实业。我先前在雨中能用来安慰女儿的话,一旦遇上祖传家规,便再也安慰不了自己。我也是一个假惺惺的母亲?美好的事物,总是一不小心就发霉。母亲陪我上山是迁就?还是弥补?还是偷偷享受仿佛生有独女的惬意?我是不是已经让她很为难?可我也看得出,山上的她分明很开心,一路收集着展枝唐松草的种子,偶尔惦记三妹,想用这个种子帮遭了水灾的三妹转行。偶尔也会坐在南山上的大石头上接听四妹的电话。四妹已与她的儿子彻底决裂。远迁青岛的四妹比我更想家。难道就连这份细薄的开心和偷爱,最终也要经过她的心头肉的验证而定价吗?何以一旦生了儿子的母亲便自降为奴?儿子的本意也是如此吗?
这是同花母菊的远亲:一切菊科的植物(海量)。
这是同花母菊的近亲:一切母菊属的植物(少得可怜)。
这是同花母菊的至亲:母菊(洋甘菊)。
除了移民来的哥哥母菊,在这世上,同花母菊没有第二个至亲。可它从不与这唯一的哥哥同处一地。也从不与任何与它有亲属关系的同科植物混杂相生。它没有舌状花,只有管状花。它是一种奇怪的、土气的、出身贫瘠的菊科植物。然而,人们一旦闻过它的香气便会终生不忘,并像我一样寻找它。它的花到底什么样子?即:把盛开的母菊的白色花瓣(舌状花)全部揪掉。
之所以致信李庆辉,我确信他一直记着我的事,记着一个大雾天的早市上和他撞衫的人。
2017年9月1日,为赶上桦甸市早市上可能出现的一棵香草,我一夜都没有睡实,迷迷糊糊地凌晨四点爬起来,脸都没有来得及洗就出发了。我是在前往的路上伸手向三轮车窗外抓了几把大雾干洗的脸。这个洪水经常光顾的城市,做了我的洗脸盆。好在头上戴着帽子,降低了破马张飞的级别。这本是多么自然又自如的事,我和早市一样励志,植物需要全民接力共同完成身世稿,需要农民参与普查遗漏的濒危物种、清点潜在的新物种,因为农民长年与植物打交道。
然而事与愿违。
想了想,我又给他发了一张我拍摄的图片,认真标注:“学名,同花母菊。”隔了很长时间,一个小时过去了,他才回信:“那恭喜你了。”我能感觉到,这是他的妻子在回信。我还能感觉到,他的这个手机号要被妻子永远地没收了,之所以没有销号,因为这里还有生计。
二
去年,见到李庆辉之前的一天,我在桦甸市苏密沟乡参观一个药草基地。我当然一心两用。那时,我还不知道我要找的这种香草叫同花母菊,只有由各种关键字误打误撞搜索出的一张图片。我嘱咐家人,谁也不许擅自删除我手机里的这张图片。长达数年才弄得这一张,比我的血还珍贵。药草基地的一个负责人跟我说,明天你起大早去早市吧,有一个老太太天天在那里卖这种香草,这不就是“扑勒香”吗?他说得都对,土名也对,味道也对,感觉更对。真是指日可待啊!然而次日,当我穿越浓雾包裹着的白桦林来到早市时,我发现了那个老太太。只可惜她卖的根本不是我要找的香草,而是一种叫“碰碰香”的唇形科植物。我很怀疑药草基地的负责人,他真的懂植物吗?我给他出示的香草图片,叶片瘦得像松叶,而“碰碰香”的叶片,肥得像薄荷叶。我脑子里关于这个老太太的一切美好假想全都破灭了,似乎这个老太太也不香了。她只是谋生,她从一个小口径的花盆里反复扦插繁殖,她早已离开土地。生存就是生存,就像铡草机,只能产出牲口吃的草料。这时我意识到,关于心中的那棵香草,我可能忽略了它的花期,忽略了当时正值秋子梨飘香的九月。这时节,恐怕只剩龙胆科的植物不会爽约了。
我接着寻找。这里到处都是植被信息,带泥拔出的萝卜、白菜、大葱都粘贴着各种幼苗。鞋底子、车轱辘、装葡萄的水筲底子都委屈着丰饶的小生命。这是唯一可能获得重要线索的地方。秋霜逼来,我已冻得十指干痒。我害怕搂着这么大的问号过冬,更恐惧我对一种香草的誓言逃跑。要是没有这棵香草催赶,步入这样烟火爆棚的早市,我会脖子上挂两串红辣椒,会吃六张便宜又新鲜的韭菜盒子,会把秋子梨包干,会拍照推荐发布:一定要到这里逛早市。两个来回后,我在一个装满蒲公英的农用拖拉机边停了下来,一个不足四十岁的男人正在用大磅秤称西瓜。啪啪几响过后,我适时插了进去,直截了当。我太了解农民了,他们肯定不会拒绝我,特别是当我说出他们熟悉的植物、表达出对土地的亲切和对山野菜的懂行时,他们定会眼睛一亮、放下手中的一切、摸摸钱袋子再抹一把鼻子专门伺候我。他们很珍视一面之缘的陌生人,回家会向邻居讲述,津津乐道,像讲一段神遇。他们只是老了才对自己的女儿更严苛,或许这是另一种疼爱?我相信此地一定生有这种香草。除了白桦,这里的植被跟五人班村的很像,白桦的富裕暗示了湿地的富裕。我举着手机,找出那张备份了很多张的珍贵之图,问他:见没见过?他眉头一紧又马上一松:见过,肯定见过!只是,一时根本想不起它长在哪里,这么着吧,等我回去,我专门满山上找一找,一定能找到的,往年这东西常见啊。
这几乎是能够回忆起同花母菊的人对这种香草的一致印象:它无处不在,又无处可以捉影。
不管怎么说,我都觉得获得了重大突破。然而,就在我离开桦甸市返回长春市的途中,接到了一个陌生女人的电话,她满口的不逊,她情大气粗,她叫着我的真名。还好,她没有粗口,她顾及了自己的形象。她把我当坏女人处理了。她怎么也不能相信,一个陌生女人的电话号码跑到丈夫的手机通讯录里,仅仅因一棵香草。在她看来,这是多么荒唐的事,简直大谎弥天。我已经很累,只靠着耳朵和肩膀夹紧电话,也知道解释根本没有用,只能电话里劝她。我已断定,好不容易埋下的香草线索这一刻已断裂。已决定,无论寻找多么艰难,我都不能再打扰他了,甚至可怜起他来。
这个妻子如此敏感,肯定每次丈夫的出门、再归来、上山、再下山,电话都要通过她的安检。她肯定熟悉丈夫的每一个客户,每增加一个新的电话号码,她都要拨通验明性别。她已意识到,自己的丈夫很厉害:山野菜种植,注册了商标,成立了公司,这在农村是多么了不起。我佩服这样的女人,以爱为生,视爱如命;又憎恨这样的女人,真的没有脑子。一个痴迷植物的女人,如我,对此类野生的感情向来都是不屑一顾的,哪有那个闲工夫!地大物博,我发现,其实水和树的合作才会产生世间最便捷最干净的短途通讯。空气的湿度保证了通讯的音质,树叶的密度与通讯的速度成正比,以阔叶最佳。五人班村,山野丰满之时,每当下过雨,林子里叶片上的雨水,可以把村子里的狗叫以与原声1秒之差的速度传播到山上,以至于总有一只傻乎乎的狗以为山上还有狗,会一直叫,邀战不成便气愤异常。
拿出一生研究植物是远远不够的,这个无底洞,深不可测。一个女人只要喜欢上植物,一切都解决了,这已打开了虚无的一生中最真实可靠的独立之门。植物比丈夫更可靠。况且,一个喜欢植物的女人,又有哪一个丈夫会如此不识时务地不喜欢她呢?
今年春天,这个被爱情监禁的丈夫偷偷给我发来一棵草,让我鉴定是不是我要找的那种香草。我能猜到他接下来的动作,迅速删掉短信记录,躲到深山里给我发图,再删掉。虽然他找到的仍然不对,我也很感谢他的信和义,他仍是我寻找香草的一等功臣。
三
同花母菊,这些年,我找它找得好苦。
一切都很突然:三年前,当我行走在雨中,当我停下来仔细嗅那雨丝中捎来的各种远山的味道时,当我享受着搅拌着各种蒿香和土腥味的雨丝一层层挂上我的额头时,当我彻底摘下眼镜、闭上了眼睛时,我不知道是哪一根雨丝的弹力和韧性超强,猛然间将我抛向了过去:想起了一种很香的植物,一种香草。让我懊恼的是,我叫不上它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