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县:青年作家居住桑阿镇

作者: 周瑄璞

冠县:青年作家居住桑阿镇0

周瑄璞

2018年3月11日,我在郑州参加完一个文学活动,随后去往山东冠县。乘高铁到河北邯郸东站,张小泱和他的朋友开车来接我。冠县离邯郸有一百公里,汽车还需将近两个小时。

大约在2013年秋天,我的邮箱里出现一个陌生人发来的选题表,历史小说《神奇的北魏》,字数、内容提要、销售热点、作者简介、联系方式等一目了然,还有几万字的样章阅读。大致读了,条理清晰,文笔通畅。

刚好出版社准备开一次选题会,而这个选题表拿来就可上会。

营销人员说,历史题材的书好卖;各位中层说,80后作者吃香;社长恰恰又是个历史爱好者。竟然全部举手通过。

会后,我按照表格上留的电话,与作者联系,是一个武汉的号码。

那个叫张小泱的年轻人,表现出喜悦之情。然后他又说,可是我并没有给您投过稿呀。我说,可是我收到了你的邮件呀。他说那不是他发的邮件。原来,他是给某一家出版社投的稿,编辑觉得挺好,可是那个出版社最近没有做历史题材的计划,便推荐给了陕西另一家出版社相熟的编辑,这位编辑也觉得挺好,可是他即将离职,不知怎么知道我的邮箱,就发来试试。没想到事情竟然这样成功。

我进入正式审稿阶段,随着阅读被文本吸引并打动,一个1988年出生的年轻人,竟然敢啃“北魏”这块大骨头,并且将历史脉络梳理得如此清晰。当然,作为一部三十多万字的“历史故事”来说,仅有历史,仅有事件都是不够的,还需要还原北魏时期的生活细节,吃喝行住,语言方式,宫廷内幕。其实是需要作者在历史真实的基础上,进行大量的演绎与加工。然而,在他的书稿中一切都是那么合理而动人。那些适时的议论,有自己的独特见解,也都在情理之中,重要的是,冷静而克制的语调,完全不像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竟有正大庄严之貌,而无戏说油滑之气。

有一天我接到一个山东聊城的电话,张小泱告诉我说,他回到家乡了,武汉那个手机号不再使用,这是他的新号,请周老师保存。

读稿时,遇到生僻的词语,或者我存疑的细节问题,就会给他打电话询问,但很多时候电话无法接通。张小泱说,他写作的那个房间,信号不好,如果需要问什么,可短信留言,他会回过来的。

签合同时,他留下的地址是:山东省聊城市冠县桑阿镇段菜庄村。之后,这个地址便不断地出现在出版社的内部流程卡、各种表格上。

这本书在出版的过程中,我又策划了纪实文学“人生四季”,分别是《求学季》《就业季》《结婚记》《求医季》。在寻找每本书的作者时,我突然想起了张小泱,他应该可以承担《就业季》的写作,从他提供的简介中可看到,他2011年毕业于湖北工业大学,在武汉和聊城做了两年的设计,后来回家专职写作,这其间一定有不少甘苦和体悟,而且他的同龄人,也都面临着就业的问题。

电话联系后,他同意承担这部书的写作。于是让他填写大致构思与写作大纲,双方签订写作协议,预付一万元稿费,他便开始了采访写作,听说跑了几个城市。每一次打电话询问,他都说正常写作之中并报告进度。

2015年10月,《神奇的北魏》出版。2016年元旦前后,张小泱几次打电话来说,能否支付稿费,他现在需要用钱。而我知道,春节前出版社面临各种催款,设计公司、印刷厂天天有人来找,走廊上、电梯里到处晃动他们不安的身影,等着钱给员工发工资和年终奖,社长也是焦头烂额,会对稿费这种一般不太紧急的支付拒绝签字,单子扔回给你是很有可能的。于是我就找理由推脱,并不急于给他开稿费,一直等到春暖花开,财务室才将钱打向他那个开户地为桑阿镇的农业银行卡上。不知他那个春节,怎样度过了“需要用钱”这件事,也不知他心里是否怨我。我一直留着一份歉意。

2016年,他又发来《管仲传》的选题,说是他正在写的一部历史小说,为了能使选题上会更顺利地通过,我请他写一下自己的成长之路,为何走上了历史写作这条路。于是他发来了这样的文字:

出于对“故事”的热爱,从小学开始,我就很读了一些杂七杂八的书,有老师让看的,也有老师不让看的。爸妈倒是不反对,因此幸运地少了一面围堵。如此杂学旁收,加上偏科严重,数学成绩极差,我在大家眼中渐渐成了颇有些“歪才情”的学生。

在之后几年的阅读生涯中,我渐渐发现,自己对诸如“春秋战国”“王安石变法”“蒙古帝国”“十字军东征”等词汇异常敏感——我喜欢探究那些曾经真实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的秘密。大概,这就是历史的魅力吧!

高中时,我开始认真而系统地练习写作。也许是多年的阅读习惯使我的写作能力在潜移默化中得到了锻炼,同学和老师居然颇喜欢我的文章,经常当范文阅读。当时网络已在我们那个小县城兴起,但家里还没有电脑,我只能按照传统方式以纸笔写作。那时古装电视连续剧《汉武大帝》正火,激发了我对汉朝历史的喜爱,因此写了一篇三万字的汉武帝题材的历史小说;后来又应女同学之邀,写了一部五万字的青春校园小说,充满各种中学生的青春悸动和没心没肺……如今看来,那两篇小说虽笔力不济,却散发着一种热切气息,在同学间久久传阅。现在想起来,我们85后大概是最后一批还以手抄本形式阅读小说的一代人吧。

大学三年级下学期,我开始在天涯文学连载长篇历史小说《天下大乱》,并很快有编辑联系到我,一番沟通后,决定A级签约。我开始有了微薄的稿费。这部小说前前后后用了五个月时间完成,统共三十四万字。

2011年毕业,我回到山东老家,找到对口专业工作,在家乡那座小城市做平面设计,但内心仍然抑制不住写作的渴望。2013年9月的一个午后,百无聊赖的我翻看着刚买的一部繁体竖版《北史》,看完第一章,忽然一股冲动,而后快意地在电脑上敲出了三千字。当时没有想到,这三千字,就是后来出版的《神奇的北魏》的第一章。这是一部关于南北朝残酷历史的书,充满了朝堂权谋、争霸战争和生死恩仇。

当天晚上,我又写了几千字,然后扔到天涯论坛的“煮酒论史”版块上,居然反响强烈,点击量和回帖量飙升,很多网友要求继续写下去,于是我有了动力,开始了这部书的写作,而在之后的几个月中,这个帖子被各大版主和天涯编辑以“置顶”“加精”“标题加红”“推荐人文频道”等方式加以推荐,受到天涯文友们的热烈追捧,并入选“天涯文学2013年—2014年度人气新人热作选读”。这些小成绩无疑是我完成这部书的动力。

……

2016年,洛南县委宣传部一直找我,请我为他们县写一部历史小说《仓颉传》。我突然想到张小泱,便跟洛南方面说,我写可以,但必须与人合写,否则历史方面,我拿不下来,我们两人,一个负责历史,一个负责文学。洛南方面同意,说立即签订写作合同,年底前打过来预付款,我们就开始工作。而这时离2016年结束只有几天时间了。我打电话给张小泱,问他能否接受这样一个任务,他答应了,并且立即来陕。

我让他下高铁后乘地铁,在南门下车,我与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在出地铁口等他。这是我与张小泱第一次见面。黑黑的面孔,细长的眼睛,打过招呼上车,他在后排端坐,双手扶在膝盖,做派竟然像一位古代侠士。一路上话也不多,张口时,有板有眼,很本分的一个青年,说他前一段时间参与了电视连续剧《袁崇焕》的写作。想必也有较为理想的收入。我说,你这么年轻,已经可以凭写作生活了,很不简单呢,有多少人奋斗半辈子,还做不到。他腼腆地笑笑。

关于要价,我俩之前有过沟通,我们都是不贪心的人,定了一个自认为合理的价,我们感到县上领导舒了一口气,立即答应了。写作协议签好后,赶在2016年的最后一天,将一半劳务费打到我的银行卡上,我第二天上午到银行,将张小泱的那一部分转到桑阿镇他那个农行卡上。刚转身离开柜台,将身份证、银行单据往包里装时,电话响起,张小泱说,收到钱了。

2017年4月,他又来陕西,我们一起去往仓颉的出生地白水县,看一看地形地貌,好更加真实生动地还原当时的部落征战场面。

国庆节假期,张小泱来电话说,他人在西安,找朋友来玩两天,给我带了一箱面苹果,现在这种苹果已经被淘汰,许多人都不种了,他邻居家还留了几棵。我告诉他我打算描写县里人的生活,还想采访农村没有娶妻的男子。他说请到他们冠县去,这两个选题都能写到,他们那里也是每个村上都有不少没娶妻的男子。他向我大致地介绍了冠县,他嘴里的冠县,俨然是鲁西北大地上一颗璀璨的明珠。于是,我将冠县纳入了采访计划。

高铁于11点35分到达邯郸东站。由河南,经河北,到山东,一天过三省,这要在春秋战国时期,就是神游三个国家。

早春的华北平原,被雾霾笼罩,到处灰蒙蒙的,树还没有发芽,唯一的绿色是脚背高的小麦,与我熟悉的河南乡村十分相像,除了高速公路上的关口上所写“山东”两个大字,你丝毫感觉不到山东与河北有什么不同,也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就是进入了冠县。

司机张广超,是张小泱的发小、邻居,高高的个子,长得很帅,理一个很新潮的发式,开着一辆小面包,车里播放流行歌曲。说到当下社会的时候,他也踊跃发言,颇有自己的见解。他跟庆利(张小泱的本名)是从小的玩伴,他佩服庆利的学识,遇事总是向他诉说,庆利会给他合理的指导与建议,要是没有庆利的一次次挽救,他可能就……张小泱摆摆手,阻止他说下去。他将庆利挂在嘴上,“利”字不是普通话里的重音,而是山东话的轻声上挑,听起来很是亲热。他们两家房子相连,他来庆利家不走大门,而是上楼梯从房顶走过来,再从庆利家的这边楼梯下来。平时庆利写作,他不敢打扰。庆利有个音箱,写作中间休息时会播放音乐,他听到音乐声,就从房顶上过来。

冠县城边上,一片商业区。在一家自称“冠县第一”的面馆,我们吃了午饭。出门时,我悄声给张小泱说,我来这两天,要用你这位发小的车,是否应该给他几百元钱。小泱说,开玩笑,他怎么能要钱呢?张小泱说他自己对开车没有兴趣,也就没有学驾照,平时用车,都是张广超和任恩达接送,这两个人,一个发小,一个同学,都是他的司机。张广超开玩笑说,我要是服务不好,庆利就生气啦。

来到一个小区门口,车停下来,张小泱跑下去,取一个快递,张广超下车抽烟,我听到车内音响,一个男歌手唱道:“站在高楼顶上,看到下面的人蚂蚁一样,他们的头很大,他们的腿很细。”张小泱很快跑出来,说是山东省作协给他寄回盖过章的加入中国作协的申请表,寄到了他一个堂兄这里。张小泱村上不通快递,他的快递要到镇上去取,而他提前知道今天接我,所以让寄到这里。张小泱要准备好样书,于中国作协规定的3月15号前寄出。

在县城转了一下,几条街道,政府、学校各样机构,车辆行人都不多,一个平静的县城。祖国处处是高层,这里也不例外,二十多层的高楼像一片树林。张小泱打算在这里买一套房子,和女朋友已经看了几次。房子两年后才能盖好,而他准备在今年国庆节,和在县城工作的女朋友结婚,司机张广超说,你这叫拎孩入住。

出了县城,继续向东。桑阿镇离县城二十公里。道路两边的田地里,布满塑料大棚。张小泱说,一个大棚一年可获利四五万元,但是也很辛苦,从早到晚离不了人,要不停地干活,把人捆得死死的,很多人家,夫妻两个,吃住在大棚里。又见到一种高级的棚子,像临建房,顶上也是见光的。小泱说那是光辐大棚,政府投资建的,不如私人的传统塑料大棚能够盈利,有些事搞不好就容易赔钱。

我们谈起农村的今昔,时代真是进步得快,从前的农村人都要进城,而今年“两会”上已经在讨论城里人在乡下购买宅基地的问题了。我小时的农村记忆,就是20世纪70年代的模样,那时人们都穷,吃的住的很差,现在条件好了,家家住新房,装修得也好。但农村有一个很普遍的现象,就是房子外面看起来很气派,屋子里不讲究,而且厨房厕所都在室外,刮风下雨很不方便。为什么不能做成城里那种单元房?他们二人认为,农村人离那种水厕全部入户到位的“单元房”时代,可能还需要一些时间,主要是观念和习惯问题,而且农村地方大,宽宽敞敞一个大院子,尽可随意使用,就没必要那么“节约地方”。我想,为什么年轻人都要到城里去买单元房,就是为了住房的舒适性、便利性。如果这个问题解决,农村就能留住年轻人。只要有车,住在乡下,工作在县城,平原地区,也就是二十分钟的车程,应该是挺理想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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