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田来了个少年

作者: 沈希宏

稻田来了个少年0

沈希宏

稻田来了个少年

盛夏中午的稻田,稻子已经长得老高,竞相开花。滋滋滋滋的,仿佛可以听见花丝在伸长,花药像是精灵,一个个从谷粒里窜了出来。

这时稻田来了个少年。少年啊,与此时的稻田一样鲜艳夺目,仿佛两团火,是年轻与气盛相遇,鲜衣恰逢怒马。不过也还好相安无事,它们没有发生什么冲突。

少年在田里东瞅瞅,西瞅瞅,不知道他要干吗。我并不敢怠慢了这个高中生,动用了所有的知识储备,跟他讲水稻。我说你看这个花药,胖胖的黄黄的,里面装满了花粉粒,像一个小小的弹药库,你用手指弹一弹试试。簪花少年,拈手即来。少年用手一弹,阳光下只见一团薄雾飘起,成千上万的花粉粒,灰尘一般四散。我说你再弹弹这边一穗稻花,你看到吗,它的花药却是细细的白白的。少年又用手指一弹,结果只见花丝摇曳了几下,什么也没发生。我告诉少年,这个水稻我们叫做不育系,它的里头虽然也装满了花粉,可是这个花粉是不育的,失去了活力,所以飘散不出来。或者你拿到显微镜下瞧一瞧,探个究竟,便随手摘了两个不同的穗子给他。

少年有点惊讶,也一脸懵懂。我说你听懂了吗。他说有点不懂。真是让人口渴,汗。我继续告诉他,这个不育系水稻,在高温下不会结实,可是在低温下它又能自己结实了。一种水稻,两种用途,是不是很有意思。少年继续似懂非懂,也终于点了点头。

老爸,这个是F2。果然,少年是看到了一片稻田,乱七八糟的,每株水稻都长得不一样。正好他学了孟德尔三个遗传规律,我也适时跟他叨了叨。你数一数高的矮的,是不是三比一分离,这就是你课堂上学习的基因分离规律。你再看看,早的迟的,穗子大的小的,茂盛不茂盛的,是不是各种样子都有。这就是很多个基因的自由组合规律。再仔细看看,茂盛的是不是通常穗子也小,叶子大的是不是穗子也大些,这又是基因的连锁遗传了。嗯,是的。少年大概看懂了。原来书本上的知识,好多都长在田里。

然后我给他加了料。我说现在科学家又发现了自私基因,并不完全符合孟德尔遗传。科学是不是好神奇,需要我们不停去探索。

来跟水稻合个影吧。少年自己找了个高壮的水稻,轻轻站了过去。他会选啊。他又跟水稻一样腼腆。

田里呆了一会,少年已是一身大汗。他还说以后要跟我学种田。头疼啊,遗传基因真是强大。

老爸,你说,糯米的花粉是不是也是糯的。好歹他问了个问题,问的我还回答不了。

我说大概是的。糯米是因为淀粉结构不同,它的花粉里也充满了淀粉,想必也是糯的,或许你可以做做这个实验。

少年呼啦啦地跑开了,他说自己看看。

你能看个啥名堂,估计是嫌我烦,找蜻蜓玩去了。

后来我远远地望见他。一会蹲在田埂,一会扑棱扑棱,一会又淹没在稻丛里。

种田

记忆里第一眼看到稻子,是在山头下村的晒场上。那时还是人民公社,大人们点着油灯,在晒场上打称分稻子。我们一帮小孩就在背后活蹦乱跳,然后就被小朋友丢了几颗落在脖颈里,稻谷坚实,好戳人。

很快地,就分田到户了,我跟弟弟就经常被拖去种田。我们帮忙,拔秧,插秧,割稻,打稻。其实我们两个屁孩根本干不了什么活,比如大人计工分10分,我和弟弟大概就能计个0.1分。站在水田里,脚趾缝里都是泥巴,拔几个秧苗就会把泥啊水啊撒的全身都是,泥腿上还不时有蚂蟥钻上来打个招呼。站都站不住,自顾也不暇,更别说干活了。讨厌极了,种田。

也没办法,就在田里拖泥带水地玩,就在田埂上到处磨洋工。弟弟好像那时就比我有办法,一会镰刀没割到稻子,割到自己了。一会又说要上厕所,而且一定说是大的。反正一会就看不到他了,也看不到爸爸妈妈,他们去包扎弟弟的小手了,留下一个自己,站在水田中央,一大片发呆。

我是那时候就已经听到过杂交稻了。后来也才知道,爸爸种田的方法,叫做二段育秧。因为那个稻,光种就要种三次,一次播种子,二次种小秧苗,三次才真地种上大的稻苗。你怎么种,我不管。关键是每回都要被拖下田,去帮忙干活。那个烦躁啊!

然后妈妈开始教育我们。你不好好读书,以后就跟你爸爸一样,整天种田。

就一直读书。就一直羡慕那些不用种田的大人、小孩。就一直想远离种田。

可是,谁说不是命呢,考大学竟然考了个农业大学,激动地拆信封,就很轻易地把录取通知书也撕去了一角,算是喜极而气!而后工作,又分到了水稻研究所。那不是一天两天种田,是一年一年种田,完全欲哭无泪了。我的小鲤鱼,仿佛再也跳不出农门。妈妈呀,我已经好好读书了,可是我,还是要种田!

也不知什么时候起,渐渐就离不开水稻了,日久生情吧。每天的古今中外,都是水稻。不光种田,还得琢磨着,得每天跟它说上几句。用什么办法可以把它种得好看、种得好吃。它生长在田里,我不得不好生伺候,数数它几天可以长出一片新叶,算算它什么时候会开花,会长多高,会结出多少惊讶的稻子。今天它口渴吗,感冒生病了怎么办,会照顾好自己吗。它与别的稻子会和睦相处吧。它收获了,我也不得不如影随形。它走到实验室,我想知道它身上有什么好的基因。它走到仓库,我要知道它在里头能呆多久。它走到人家碗里,我得替它问问,先生小姐,我好吃吗。新的一年,它意气风发要重新下田了,再来一个全科体检!

一年,长一个样。它慢慢就脱胎换骨了,长壮实了,长漂亮了。长得不畏风雨,为人称道。我也变了很多,不置可否地变成了一个“植物人”。用朋友华城的话说,一脸植物神情。哈哈。看来小时候沾在身上的泥水,业已经深入骨髓,再也不会显得说是脏的,只是成为生命里的一种标记。所以,2008年的春天,研究所征集所歌,我也挖空心思地模仿了一首。

水稻就是生命

你从远古走来,我从远古走来。走过了岁月千百,守望在四海。嘉蔬精稻,风雨澎湃,饱胃暖心将文明承载。生生不息无可替代,稻花飘香远咯一生精彩。RICE IS LIFE,焕发大地阳光的色彩,饱满而实在。

你从远方赶来,我从远方赶来。赶上了美好时代,汇聚在一块。知识人才,汗水满载,豪迈胸怀要天工物开。遍地黄金无所不在,稻熟天下足诶民安国泰。LIFE IS RICE,告诉世界你我的热爱,风发又一代。

是啊,水稻是我们的主食,稻熟天下足。一定程度上,水稻就是生命,是水稻养育了中华民族,养育了中华文明。可是,有几个知道水稻的故事,有几个愿意关心,去关心水稻的一生呢。看上去不过是一个老人的絮絮叨叨。社会在变革中高速成长,今天大多数人关心的是,一年能赚多少钱。而种一亩水稻,能换几个钱呢,不如到城里打两天工。吃饱也不当一回事了,城里的居民,一个个仿佛都富有得只需要马斯洛第五层精神需求,又有几个能知道谷贱伤农、浪费可耻是怎样的一种文明需求?

每次回老家,我都还会去田里看看。本来就很少的田地基本被经济建设了,蚕食得剩下零星几块。有的种点小菜,有的种了苗木,稻田已经难得一见。晒场也早就变成了停车场,村民也都是住在大大高高的新房子里,买米吃。小时候的同学,反而只剩下一个我,还在种田。

不知道是出于一种什么心思,我曾经,在住的小区里撒了一把稻种。那感觉,就好像在现代文明里,十万火急地撒了一泡尿,撒完就跑。一天两天,嫩绿的稻叶突突地冒出来了。叽叽喳喳地还停留了几只麻雀,想必它们也是议论纷纷,好久没有闻到谷叶清香了。不过很快,就轮到物业保安接茬了。哪里来的青草?还有人想在公家的绿地上偷偷种菜?典型的小农经济。

未经同意,你怎么能私自种菜呢?

未经同意,你怎么能随便绿化呢?

未经同意,你怎么能茁壮成长呢?

未经同意,你怎么能获取快乐呢?

试问岭南应不好,此心安处是吾乡。生命与种田,所求的也不过是一粒心安。再说了,我也只会种田。干不了其他事了。

三月稻田

睡了一个冬天,三月的稻田,被春风吹拂,渐渐醒来。

虽然稻种还没播下,但稻田也并非空无一物。三月走在田野,你也会看见稻田越来越见光辉。一些田间小草,已是起早一步,肆意在稻田里生长。裹挟着去岁留下的稻茬,碧绿一块,枯败一块,映衬得像是一幅幅格子画。紫云英的长势正喜人。作为一种绿肥,紫云英有很强的固氮能力,春天翻耕到泥土里,非常有利于恢复地力。不过现在,一些脱去外套的人们,正猫着身子在田里摘取一些嫩茎,不一会,一把不可多得的清凉小菜已然在手。紫云英开满稻田,那是一片嫣红姹紫,连着茎秆摘取两朵,再取一个茎秆一搭,就做成了一副花眼镜,是小时候经常玩的。满田还有一种贴地的黄花地丁,今岁也开得特别早特别整齐,犹如夜晚的繁星点点。

萝卜青菜,各有所花。三月稻田里的萝卜青菜,也很快就开始抽薹开花,脖子伸得老长,你也根本来不及吃完。还有油菜和麦子。在光温相对充足的南方,一年两熟。种完油菜种稻子,或者种完麦子种稻子,都是常见的耕作制度。三月的稻田里,金黄的油菜花已经开遍,到处招蜂惹蝶。春分麦起身,麦子正在拔节孕穗,用力一听就能听见麦子在滋滋喝水的声音。

你最好到稻田里来看看都有什么花,我跟教体育的诗人许三两老师说。许诗人这时也不怎么理我,他还是忙着带孩子们赶紧这边瞧瞧玉兰,那边赏赏桃花。毕竟满城春色,谁也不愿错过。可是我始终觉得,稻田里生长得朴实之花,有来处也知道去处,什么时候也没有比谁逊色过。也不知道许诗人什么时候能够掉头过来看一眼。

“滮池北流,浸彼稻田。”(佚名《白华》)春水涨起来,也瞬间盈满了田畴。三月的稻田,仿佛什么都准备好了,只待你来。那么来吧,优良的稻种。来吧,勤劳的人们。“舂锄扑扑趁春晴”(清·姚鼐《山行·布谷飞飞劝早耕》),春耕的第一锄头已经下去。泥土翻滚,像是翻动了一个酒缸,储藏了一个冬天的气息,全部冒出来了。蚯蚓游来游去,小蝌蚪也到处找妈妈,地老虎四处逃窜,很多个小虫,冬眠的梦也被一锄头打破了。赶巧的白鹭,这时候也就遇到一顿饱食。它们都要适应新的生活。翻耕过的稻田,升起了第一缕耕作的期望。乍暖还冷,秧田做好了,四平如镜。最早的稻种也早已按捺不住,开始发芽。

午后短暂的休憩时光,田野里断续走来了水稻研究所的稻田工作者,三个一伙,五个一群。他们从事水稻科研,在稻田边走走聊聊,也许聊聊谁的论文,也许聊聊谁的新品种,也许交流一下试验计划,也许遇到了难题讨教。稻田的气息有多茂盛,田野学术会也就有多浓郁,连咖啡也省了。

三月的稻田兵荒马乱,三月的稻田草长莺飞。

三月的稻田,热闹才刚刚开始。

插秧了

“旧谷发新颖,梅黄雨生肥。”(宋·楼璹《耕图二十一首·布秧》)秧苗已经育好,要插秧了。

插秧是江南田野里的两大盛事之一,另一盛事是收割。插秧时节,男女老少悉数派上,拔秧,捆秧,挑秧,甩秧,递秧,栽秧,个个忙得不亦乐乎。田野里水花四溅,白鹭也跟着飞起,有的不妨也摔个跟头,沾满了一身泥巴。那时田埂浸透了雨水,难免好滑。

不是像小麦、玉米那样直接播种,为什么要插秧呢?我也没有标准答案。据东汉崔寔《四民月令》记载:“五月,可别稻。”我国在东汉时期就发明了插秧。“秧生三十日,即拔起分栽”(明·宋应星《天工开物》),插秧在唐宋就普遍流行了。已经插了几千年的秧,想来自有道理。育秧先行,一是可以节省地、抢时间,以小块秧田育苗的一个月,大田仍然可以种植着其他作物,而秧苗也抓紧时间长出四五片叶了。二是方便除草,稻子种在水田,容易长草,我先育好秧苗,自然有竞争优势。

现在还是很多沿袭传统的插秧。这么古老的技术,标准的一行插六株,哆来咪发嗖拉,可以让普通人的手脚够得着。当然大长腿可以插八株十株。插秧其实是门技术活,会插不会插,看你两只脚,说的是两只脚要踩在2和3株之间,4和5株之间。这样插秧,秧苗才不会掉进你踩泥巴的脚凹里。娴熟的插秧能手,就像踩缝纫机的哒哒哒哒,密密麻麻在稻田绣花。插完秧上岸,一看横成行竖成列,一块稻田像是受检阅的一个方阵。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