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生态危机
作者: 王干我们之前探讨的生态问题,基本上还是围绕一个古老的话题,就是人与自然的关系,这是个在中国历史、文化和哲学中被反复论证而最终难以解决的问题。人是顺从自然,还是改造自然、做大自然的主人,两千多年来一直争论不休。当然,顺从自然还是占了上风,这就是“天人合一”的思想。“天人合一”的思想不仅在哲学上和文化上得到了广泛的认可,甚至在医学上也是将人的疾病归结于对自然的不顺从所致。《黄帝内经》开篇写道:“昔在黄帝,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幼而徇齐,长而敦敏,成而登天。乃问于天师曰:余闻上古之人,春秋皆度百岁,而动作不衰;今时之人,年半百而动作皆衰者。时世异耶?人将失之耶?岐伯对曰:上古之人,其知道者,法于阴阳,和于术数,食饮有节,起居有常,不妄作劳,故能形与神俱,而尽终其天年,度百岁乃去。”
《黄帝内经》认为人活百岁,重要的一条,在于“法于阴阳”,在于“不妄作劳”。而近代以来的工业革命、科技革命,在《黄帝内经》看来都属于“妄作劳”范畴,比如铁路、汽车、飞机、空调以及基因技术,因为违背大自然顺时而生的规律,都是对农耕文明的挑战和破坏,高速发展的经济引发了人与环境、人与社会、人与世界的危机。这些年的生态问题的主体还是人与外在X因素的关系,近几十年来人工智能的高速发展让AI把所罗门的瓶子打开了,我们发现关于人的生态危机出现了。
人不是与外界的冲突,人开始与“人”冲突了,这不是人内部的自我冲突,而是与另外一个“我”的冲突,另一个主体的冲突。自启蒙主义运动开始,尊崇人是天地万物的长者,人高于世间万物,也是我们一直推崇的人文主义的精华。十九世纪以来,以尼采为代表的哲学家,强调人的绝对意志,放大人的绝对意志。现代社会人的意志,得到了充分的发挥,人凌驾在自然之上、天地之上。因而,我们原先的生态被破坏,森林减少,耕地减少,村庄减少,空气变味了,水变味了,人也变味了。有识之士呼吁保护环境,保护生态,但高科技的发展步伐始终没有停下来,人工智能的疯狂发展,让原本难以解决的生态问题增加新的高难度的障碍。
好莱坞电影曾经演绎过人与机器人的斗争和战争,我们都以为是科幻和未来世界。但AI战胜了李世石、柯洁等顶尖的世界围棋冠军之后,人类慌了,围棋的魅力逊色了很多,一些著名的围棋道场的生源也呈下滑之势。1996年当“深蓝”战胜国际象棋大师的时候,我还著文声称“深蓝”难以攻克围棋这一人类最复杂的智力游戏,没想到二十年后,围棋也沦陷了。柯洁在输给AlphaGo之后,掩不住痛哭。很多人不理解,一些人还嘲讽柯洁的软弱和儿女情长。其实,那一刻不是柯洁在哭泣,而是人类在哭泣,是柯洁为人类在哭泣。我们嘲笑柯洁其实是在嘲笑自己。
人的生态除了与外在环境这些物质生态外,还有人自身的人伦生态,维护着人类社会的正常运转。而AI的出现,人与世界的联系变异了,人伦变成了人与机器的伦理,人伦不再是以往的人伦能涵盖的。各种智能机器人在取代人类的劳动,从最笨重的体力活,到最高端的智力活,伟大的AI无处不在,无所不能。生命可以被制造,死亡可以被克服。婚姻在瓦解,爱情在变异,性别之爱变成无性别之爱,人伦的秩序被搅乱。生育是人类的天性,也是人类繁衍的唯一手段,而人造子宫技术和人造婴儿的出现,不仅颠覆了父辈和母辈的体系,也颠覆了家庭这一人类社会进化多年才出现又延续多年的最基本的人伦结构。认同危机的出现,将是人伦生态遭遇的最大的敌人,甚至是不可战胜的敌人。世界的秩序建立在认同的基础上,没有认同,意味着秩序的崩溃,孔子哀叹的“礼崩乐坏”才真正到来。
而性爱机器人的出现,不仅会颠覆我们现有的婚姻制度,还留下了巨大的后遗症。充气娃娃显然难以作为色情产业予以取消,而性爱机器人则会破坏我们现有的家庭结构,比如拥有一个机器人算一夫一妻,同时拥有几个机器人,算不算是一夫多妻或者一妻多夫呢?人类几千年的纲纪可能会被人类制造另一个“人类”破坏、践踏乃至毁灭。
人类社会从母系氏族社会转向父系氏族社会,由于生产力的提高,改变了人类的社会结构,农业文明开始出现,社会的主体由男性主导。而工业社会的到来,提高了女性的地位,恋爱自由,婚姻自由,是现代社会的标志,同时伴随着离婚率的上升以及单亲家庭的增长。而AI的快速发展又让家庭的解体蒙上一层巨大阴影,在父系氏族社会与母系氏族社会会不会有第三种形态出现?
这是人类家庭生态遭遇到的危机。而对于文艺家来说,“作者”这一神圣的位置正在面临颠覆,人工智能写作的诗歌、散文、小说、剧本并不逊于一般的作者,AI创作的美术作品、音乐、视频、电影往往可以乱真,其艺术性甚至高于以往的一些作品。1995年世界电影一百周年的时候,我在上海的论坛上曾预言电影的死亡,因为高科技的发展让电影会变成一种游戏方式,人们可以任意设置剧情、演员、音乐等电影元素,电影的“自动写作”使电影变成一种游戏程序,而人们有一天要回到剧场去,听“真声”,感受真人。在文艺创作上,罗兰·巴特说的“作者的死亡”会真正来临,“作者之死”一般都翻译成作家的死亡,罗兰·巴特是说作者的消失,是从“众声喧哗”的角度来消解“作者”的神话,而AI不仅宣告了作者的死亡,也宣告了作家的死亡,同时宣告文学的死亡。
因而在未来的岁月里,我们在伤感村庄消失的同时,还会伤感自己的消失;我们在伤感爱情消失的同时,还会伤感性爱的消失;我们在伤感地球消失的同时,还会伤感人类的消失。
人的对自我的无限的解放变成了对自我的无穷束缚,而人对幸福无限追求引发了灾难的无声降临。
妄作劳啊!
王干,学者,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王干随笔选》《南方的文体》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