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文学与文学的心态
作者: 朱辉数百万年来,地球的变化是由缓趋疾的,更准确地说,自从现代物理学勃兴,地球就开始了疾速的变化。天不生牛顿,万古如长夜,“长夜”相对稳定,那时的人类虽厄于匮乏之苦,但青山绿水,小桥人家,牧笛如歌,却也陪伴了人类数万年。
但人类终究是好奇的,也是聪明的,他们掀起了宇宙和地球的一角面纱,窥破了些许天地之秘。从刀耕火种到眼下的航天飞机、星链和AI技术,千余年以来的科技进步令人目不暇接,瞠目结舌。我们得到了相对的富足和极大的便捷,化肥、农药等农业技术的进步不仅大大消减了饥饿,还满足了我们的口腹之欲;高铁的朝发夕至和飞机的日行万里拉近了距离,让“诗与远方”不再遥远;依托于互联网的现代通讯技术带给了我们逼真的千里眼和顺风耳,部分祛除了我们“日日思君不见君”的相思之苦和“家书抵万金”的思乡之情,近在眼前的是,古人“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的心仪之人,我们不久就可以花钱定制一个,或貌美如花,或英逸俊朗,脾气性格比真人还要好,简直百依百顺,十全十美。
这似乎很美好,神奇而不可思议。但是,回望人类科技进步史,有一个事实却不容漠视:科技尤其是技术的进步,每一步都是人类对地球资源的萃取——我不甚准确地借用了“萃取”这个化学词语,而没有用“攫取”“掠取”之类的词,是因为我明白人类的生存必然要使用资源,这有毋庸置疑的正当性,而用“萃取”这个词来概括数百年的科技进步,显然更为准确、公允一些。
人先是学会了选择:从山体自然崩解的碎石中选用尖锐的石片作为切削工具;在众多的弹性之物中选牛筋为弓弦,用木材、竹子、动物骨角制作成弓;造屋则以竹木为梁柱,砌石为墙,茅草覆顶……慢慢地,人越来越聪明了,混沌的化学出现了,虽然还不懂元素周期表和分子式,但人学会了冶炼,他们选择富含重要元素的矿石,通过难以尽述的高温冶炼,造出了青铜器、铁器和合金,直到现在,人类终于造出了碳素材料和硅晶之类的材料,还有很多人类所需的、对纯度要求严苛得近乎于变态的各种材料。
这就是我说的“萃取”。我们的现代生活,已经离不开芯片,芯片的上一级产品是晶圆,晶圆的主要成分是硅,硅来自石英砂,而石英砂取自大地。晶圆的纯度要求极高,要达到99.99999999%以上。这个提纯过程当然依托于现代工艺,但更不可或缺是能源,能源其实也采自地下,石油、煤炭和原子能等等——原子能其实也是萃取的,要把地壳中的铀矿开采出来,提纯到一定程度,才能建成原子能反应堆,这才有核电站。
选取和萃取是不可否认的,也难以避免,但萃取事实上打破了平衡,你把你想要的拿走了,剩下的是你眼里的垃圾,工业废弃物,但这可能剃掉了青山,污染了绿水,还在地壳中形成了矿洞和塌陷;同时,这种选用和萃取又是一种乾坤大挪移,在国际交易体系的支持下,你可以把他国甚至是地球对面的资源买过来,看似是以丰补歉,互通有无,但其中的利己主义有可能就是一种灾难:且不说买不到就可能会动手,爆发战争,即便实现了所谓的“公平交易”,依然会出现令人目瞪口呆的条款,某些国家和组织提出的中国产的电动车要卖过来可以,但中国必须负责回收废旧电池,就是一个例证。
是的,以上的例证证明了人类中的聪明人已经明白了环境保护的重要,知道了生态保护攸关生死,但显然,这种意识依然凸显了精致利己主义。我要你的稀土元素,但矿渣你留着,这就像你想要老虎的骨头和皮毛,却只用一颗黄澄澄的子弹去交换,子弹可不是捧在手上的,它呼啸而至,洞穿了老虎的头颅。“与虎谋皮”式的交换,居然在金钱的利诱之下,一次次成功实现了。这很鸡贼。
全球有关碳排放的共识似已达成,却难以落实,这深刻呈现了人类的利己主义之顽固。共识要成为共同行为准则,显然还路途漫漫。如此,对生态的保护,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一个科技伦理问题。
化学元素周期表上的118种元素中,绝大多数都来自于自然界,是天赐之物,这是我们生存、生活和发展的基石。我们不能太贪婪。人类当然有追求便捷、舒适和富足的权利,但过度地索取,却会导致背道而驰。那么多的家电产品,电视、空调之类,都能遥控了,手一抬就能操纵,屁股都不要抬,很多人却得了骨质疏松,“三高”已成了常见病。自从发明了车轮,尤其是汽车、高铁和飞机出现后,距离不是大问题了,但人的体质出了问题,不得不吃饱了撑的一般去跑步,甚至都不要出门,就在跑步机上跑,跑来跑去还在原来的地方,在移动距离上等于零,大汗淋漓地踩上体重仪,心中还窃喜:又减了二两肉。眼见着机器人就要进入生活了,很多苦活累活需要耐心的活儿都可以让它们去干,那么大量的人就只能失业,有些人则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除了制造机器人的人,其他人就躺平么,混吃等死?
想想都可怕。据说人类很快就将攻克长寿之术,混吃混喝要等的那个死,也将大大延后。吐故纳新节奏变缓了,生育率很悲哀地提前下降了,可即便如此,地球能盛得下那么多欲望旺盛的人吗?
追求长寿,几乎是所有人的梦想,不然“万寿无疆”“寿比南山”就不会成为最高的祝祷和谀词。从天性来说,贪图便捷、舒适、轻松和享乐,是人类的痼疾。哪怕是李白、杜甫,他们设若生活在现在,可能在静夜思乡的时候,也不会先研墨铺纸,吟出“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而是在手机上买张高铁票,风驰电掣归家去了;杜甫大概率也不会为了写出“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这般的名句,而做片刻耽误,他第一时间恐怕还是打开电脑或点开手机,上网查查战乱中的家乡近况。便捷和舒适实在太诱人了。
我无意否认科技是一种伟力。我现在写作就用着电脑,它的所有零部件,其原材料也都是人类从地球萃取的,我好像不该得了便宜还卖乖。但根据自然规律或者宇宙法则,熵增是一个不可避免的过程。所谓熵,就是事物的混乱程度,熵增定律告诉我们,事物总是趋向于无序和混乱,人类对世界的索取和改变,是在对抗熵增,是维持世界有序状态的一种努力。但是这种对抗也是有限制的,它存在“度”。过度的对抗很可能是适得其反,南辕北辙,可能导致提前的崩解。
这个“度”很难把握。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赋》说美人“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说得玄妙,难以形成共识。好在在科学技术上,上天给了我们限止,提供了一个“度”,这就是光。有了光,才有了宇宙,而光速在真空中是不变的,约每秒30万千米。你再快也不能突破光速。根据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一个有质量的物体想达到光速就需要无限大的能量,如果达到光速,这个物体的质量也就变成了无限大,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光速在遥远的前方对人类亮出了禁止牌。充满好奇心和探索欲的人类一直在加快速度,在宇宙探索上,我们的飞行器已经达到了第三宇宙速度(16.7千米每秒),“旅行者1号”自1977年9月5日上午8点56分升空后,已经飞行了47年了。但太阳系的半径约为1光年,以旅行者1号的飞行速度,它飞出太阳系,还需要约3万年。就目前看,我们连太阳系都走不出去。
人类实在是太渺小了。都知道地球只是沧海一粟,但据说宇航员在月球上回望地球时,都感到了深深的恐惧,这种恐惧难以名状,也许,是他们第一次如此直观地看见了真相:地球只是茫茫宇宙中的一颗星球。1990年,在宇宙中飞行了约13年的旅行者1号到达了距地球约60亿公里的位置,在这里,科学家向旅行者1号发出了一道指令:给太阳系拍摄一张“全家福”照片。于是,科学家看到了极渺小的地球,乍一看,他们找不到地球,直到将图片不断放大,这才看到了一个渺小如尘埃的点——说是尘埃,其实还夸大了,在这张照片中,地球的大小仅有0.12个像素。
这粒尘埃就是承载了80亿人的家园——地球。它如此渺小,却又如此独特。迄今为止,我们仍没有发现其他星球的生命迹象。生命诞生的条件是苛刻的,至少类似于人类这样的高等文明,哪怕真有,我们能遇到的概率也近乎为零。就说太阳系吧,它如此庞大,又如此精密。八大行星围绕着太阳有序运转,其中,气态的木星,以它庞大的身躯吸引和阻挡了无数小行星对地球的撞击;假若没有月球这个卫星,漏网之鱼的小行星和陨石飞向地球,无数次的灭顶之灾也早已发生了,月球正面的30多万个陨石坑就是证据。没有月球,地球也将不能维持稳定的自转,就谈不上四季。更不用说太阳了,它是主心骨,没有它,地球没有光,也不知道往哪里去……处于宜居带的地球实在是太幸运了,是众神呵护的天选之地。
莎士比亚说:人是宇宙的精华,万物之灵长。这没错,既然如此,你就必须有万物之灵的胸襟、气度和智慧。必须有所节制,有所敬畏。《道德经》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三”可以理解成“天、地、人”。人生于地之上,天之下,应该有所觉悟,有所警醒。做人留一线,是中国古人的善意提醒,适用于人际关系,也适用于人与天地。“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所有的人都是地球的过客,地球则是宇宙的过客。苍茫宇宙中的这颗星球,每天都发生着无数的生老病死,爱恨情仇,上演着无数的争端、算计、索取和交易。我们逃不了,离不开。但不能忘了,我们不但要给子孙留下科技成果,留下财富,更要给他们留下空间——发展和探索的空间。我们不能吃子孙饭。
对人工智能、脑机接口、基因革命,甚至“新能源”,最恰当的态度是保持进取,更不失谨慎。对人的意识(脑机接口)和生殖、爱恋(人形机器人)动手脚隐藏着巨大的风险。人类不能做自大狂。很多事物都是双刃剑。
听说现在已经开始探索火星移民了,理由是火星与地球有很多相似之处。如果地球已不适合人类居住,那我们就可以到火星上去住。这听起来很美妙,是宏大叙事。可我觉得疑惑。我要问,与其大费周章,脑洞大开地打算跑路,那人类为什么不能从现在做起,爱惜地球,好好地呵护它?把这地方糟蹋了,家底败光了,在屁股底下安个火箭,拍拍屁股想走人么?耗费资源时省着点花,不更好么?
这其实是一种心态,而文学是关于人心的。
生态文学首先是一种文学心态。我们不必在每个作品都着力于自然生态,只写青山绿水和碧波万里,但更宏阔的视野显然有助于养成更慈悲更智慧的心态。作家和其他有识之士,有时可以成为疯狂激进的时代车轮的刹车片。
朱辉,作家,现居南京。主要著作有《我的表情》《红口白牙》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