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侣之鹤

作者: 李晓君

轻盈、透明、澄澈、变幻……多少年以后,我从北方漫游归来,发现秋云属于北方,夏云属于南方。秋云是和某种辽阔的事物联系在一起。夏云则不然,它有一种亲密和肉欲的成分,试图拉短距离。夏云是挥手之间,可以触摸到的葛衣或霓裳,是某种情绪的酝酿器,或哭或笑,或喜或悲,或妩媚或阴霾。这是南方最美丽的事物。

我出生的永州,在古长沙国以南,在这里,我见过夏天最漂亮的云彩。这云连绵而去,在相去二百里的衡山,幻化为千百种颜色,如同繁复的经文,在传抄、吟唱。衡山住着一个禅师,号怀让,他有个师兄叫行思,驻锡衡山以东五百里的青原山。怀让弟子道一,俗姓马,往来江西,在南昌创立“洪州禅”,行思弟子希迁,俗姓陈,来到南岳石台结庵,创“石头禅”。江湖数百里之间,禅风之盛,前所未有。我就出生在这慧风禅雨之乡,耳濡目染,与禅结下一生不解之缘。

十岁那年,我突然萌发出家念头,双亲怎么都拦不住。我曾在帖中称自己:“猛利之性,二亲难阻。”尽管父母唉声叹气,但我决心已下,定难回头。我性格中刚狠和要强的一面,既受潇湘大地风习影响,也来自某种难以说清的遗传。家乡永州零陵有大小禅寺十数座,我在离家较近的书堂寺做了小沙弥,法号怀素。父母悲伤,仿佛我是拆骨还父、割肉还母的哪吒,从此了断尘缘。其实,并非完全如此。我选择出家,也许潜意识里受了伯祖父惠融禅师影响,他一手欧阳询体书法几可乱真,在永州名气很大。在我懵懂的意识里,伯祖父就是我未来理想的样子。因此,或许这样说更符合我当时的心意:我出家为假,想当书家为真,而伯祖父为我指出了一条可能的路径。这自然是无法与父母道清的。惠融禅师成为我书法启蒙老师。当我开始获得一些书名,乡里人便以“大小钱师”称呼这一对爷孙俩。

我俗姓钱,曾祖、祖父都曾做过县令。母亲姓刘。我生在一个温馨、平常但并不贫困的书香之家。因而选择出家,并非某些后人臆测的那样,基于家境贫寒的原因,母亲不得已将我托付佛门——毕竟,在我朝,随着国初太宗皇帝制定的国策,利于佛教的发展,甚至寺院经济一度还颇为可观,为生计故,选择出家亦不失为一个选项。

我自认为是个眉清目秀、聪明有灵气的孩子。自读书识字始,晋人陶潜那首诗《四时》,便过目难忘:

春水满四泽,

夏云多奇峰。

秋月扬明晖,

冬岭秀孤松。

我在书堂寺学佛念经之余,抬头仰望天空,夏云多奇峰——这句子便映在天空,如佛家偈语般充满暗示意味。当我名动寰宇,每被人问起师承,便以“夏云奇峰”答之。这绝不是故弄玄虚——与张旭观公孙大娘舞《剑器》得书法神采,道理是一样的。

后来陆羽回忆说:“怀素疏放,不拘细行,万缘皆缪,心自得之。”我承认不无道理。我“疏放”“猛利”的性情不符合僧人修行的一般标准,它更靠近一个艺术家人格。所幸这点,我自小就非常清楚。我的理想不仅仅是成为一个伯祖这样的书法家,更是要比肩本乡的书法巨擘——欧阳询。潭州临湘南朝陈黄门侍郎欧阳纥之子欧阳询,书风直接王右军,法度严谨、中宫内收,刚柔并济、端庄典雅。他与虞世南一起在朝廷弘文馆教授书法,成为我朝宗师级人物,并开创出自家书风,学者如潮。

我虽从伯祖那学得欧阳询笔法、字法,但坦率地说,“欧体”并非我理想中的书法形态。我天性充满着烂漫、自由、不羁的因子,它常常导引我离开纸面,将笔毫触及壁墙、器皿、桌椅,只要貌似平整、光滑的地方,都能引起我书写的冲动。我沉醉在柔软笔毫带来无尽挥洒的乐趣中,从那变化莫测的摆动、缠绕、扭曲的线条营造的迷宫里,探索一个难以明之的存在。

草书,如同夏天放牧的云朵,出现在我想象的天空。在我全力探索书法艺术的同时,经禅功力也与日俱增,不仅熟读经典、懂得梵文——甚至达到了能翻译佛经的水准——钱起说我“能翻梵王字”(《送外甥怀素上人归乡侍奉》),但还是不能为书堂寺的和尚们所容忍,于是便回到了家中。

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梦见自己拥有万株芭蕉树,在那阔叶铺排的绿之海里,我像一条自由的鱼,又像一只飞翔的鸟,还像一朵轻盈的云。我在梦中唯一做的事,便是满足无尽的书写欲。幸福几度让我晕厥过去。梦醒以后,立马付诸行动。并非担心家中的纸不足以支撑书写的需要,而是那个绚丽的梦让我着迷,仿佛只要我将美梦变为现实,成为一个人人皆知的书家,便亦水到渠成一样。我在自家屋的四周植满了芭蕉——这时,父亲已经去世,母亲转而成了一个虔诚的居士,吃斋念佛,比我还要精勤。我给自己的住处取了个斋号“绿天庵”。

在光滑的芭蕉叶上书写并非易事,虽然亦有人“自剪芭蕉写佛经”(戴叔伦《赠鹤林上人》),但我明白真正锋利的剑是木剑,非禅家人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在芭蕉叶上写字,对笔性的要求很高。有时我在室内,突发写字的欲望,便指掌画地。为此想出一个办法,在木板和木盘上刷上深漆,可以反复书写(墨色随时能洗去),久而久之,柔软的毛笔,如有金刚之力,将木板和木盘给写穿了。经禅和笔翰,两者相辅相成。我在书写中,不断谛悟到禅的玄机,而在参禅之中,又不断获得书写的启示。

伯祖和我接受的佛学,出于六祖慧能的南宗禅。在湖南、江西两地,是他高足行思、怀让禅学传播之域。行思,俗姓刘,其远祖为西汉长沙定王刘发(或楚元王刘交),与我母家远祖一脉同出。当年行思从吉州去广州曹溪参礼六祖惠能。问祖:“当何所务,即不落阶级?”祖曰:“汝曾作什么来?”师曰:“圣谛亦不为。”祖曰:“落何阶级?”师曰:“圣谛尚不为,何阶级之有!”深为六祖器重。

南宗禅不立文字,直指人心,明心见性,给佛学带来全新的变化。于是,着衣吃饭,屙屎送尿,无非三昧妙道。甚至,多年后临济宗祖师义玄禅师,为反对偶像崇拜,喊出“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逢亲眷杀亲眷,始得解脱,不与物拘,透脱自在!”(《镇州临济慧照禅师语录》)——这样振聋发聩的话来。

我也许向往这种“透脱自在”的境界,甚至开始喝酒吃肉。因为人疏放,不拘细行,又广泛地与酒徒词客交往——以至于被人形容为“一日九醉”,于是,“狂僧”的名号不胫而走。

当世人鞠躬作揖,如同佛教徒流连于教义经典,那种外在形式的陈法,无法掩饰空洞的精神实质。祖师慧能是主张舍离文字义解,直澈心源的,这种体验“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又说:“心量广大,遍周法界,去来自由,心体无滞。”

我喝酒吃肉、无视佛家戒律的举止,以及独特的草书艺术,在湖南七郡——长沙郡、衡阳郡、桂阳郡、零陵郡、连山郡、江华郡、邵阳郡,引起很大的震动。我足迹所到之处,名门大户都以求得我的墨宝为幸事,他们刷白墙壁、拿出好酒,等待我的光临。永州刺史王雝,听说治下出了个这样的人物,高兴地邀我到府衙相见,并为我写下赞诗《怀素上人草书歌》:“我牧此州喜相识,又见草书多慧力。”赞赏之情,溢于言表。对于我书写之速、字态之美,他有过传神的描述:“忽作风驰如电掣,更点飞花兼散雪。寒猿饮水撼枯藤,壮士拔山伸劲铁。”

乾元二年(759年),我二十二岁。诗人李白流放夜郎,途中遇赦,东返经江夏,前往岳州探望旧友,畅游洞庭之后,赴零陵游九嶷山。九嶷山是舜帝葬身之所,诗人登临之后,写下诗篇《悲清秋赋》:“登九疑兮望清川,见三湘之潺湲。水流寒以归海,云横秋而蔽天。”气象极大。那一年李白五十八岁。很快他听说这么一个“狂僧”的存在,自然引起兴趣。诗人气质中是有着强烈“狂”的因子的,于草书,有着格外的偏好。对我这个后辈,他可谓相见恨晚,几天的相处——我愿意说,那是个灿烂的秋日黄昏,在一场不可避免的酒宴后——“十杯五杯不解饮”,我抓起毛笔,去为一个人展现所有的才情,转眼间,笔毫扫尽千张纸。

显然,我的书写,激起诗人强烈共鸣,仿佛出于唱和的需要,他在墙上一挥而就,写下这首《草书歌行》:

少年上人号怀素,草书天下称独步。

墨池飞出北溟鱼,笔锋杀尽中山兔。

八月九月天气凉,酒徒词客满高堂。

笺麻素绢排数厢,宣州石砚墨色光。

吾师醉后倚绳床,须臾扫尽数千张。

飘风骤雨惊飒飒,落花飞雪何茫茫。

起来向壁不停手,一行数字大如斗。

怳怳如闻神鬼惊,时时只见龙蛇走。

左盘右蹙如惊电,状同楚汉相攻战。

湖南七郡凡几家,家家屏障书题遍。

王逸少,张伯英,古来几许浪得名。

张颠老死不足数,我师此义不师古。

古来万事贵天生,何必要公孙大娘

浑脱舞。

一个矛盾在我身上体现。在我的信仰世界里,要通过制止语言,去达到禅的顿悟境界。而在书法艺术上,却渴望借助文字,来对它进行赞美。

李白来到永州,还为了看望被贬为永州司户的卢象。在对待我的态度上,卢象显然与李白是一致的。他为我写下草书歌,有“初疑轻烟淡古松,又似山开万仞峰”之句。

诗人戴叔伦任湖南转运留后,与我数次相见,也留下《怀素上人草书歌》,诗中有诗句:“忽为壮丽就枯涩,龙蛇腾盘兽屹立。驰毫骤墨剧奔驷,满坐失声看不及。心手相师势转奇,诡形怪状翻合宜。”——将我书写迅疾之状描绘得可谓逼真。国初以来,在太宗皇帝倡导下,王羲之书风笼罩书坛,成为唯一标准。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等人将逸少书逐步地陈法化,乃至于形成一种缺少晋人活泼之气的院体。对此风气,张怀瓘曾不满地说:“逸少草有女郎材,无丈夫气,不足贵也。”戴叔伦说我“古法尽能新有余”——他亦工于书法,其书笔画疏瘦婉丽劲疾,我的书法,让他看到了张旭的影子,乃至于张旭草书中所缺乏的禅味,不禁称赞它“始从破体变风姿”。

其后,我又分别拜谒窦冀、鲁牧、朱遥、韦陟等名公,像一只孤鹤,手持法器锡杖,四处游历。“秋毫茧纸常相随”——我的行囊中不缺少笔和纸,为我写下赞诗的名公大家不下三十余人。他们留下“忽然绝叫三五声,满壁纵横千万字”;“狂来纸尽势不尽,投笔抗声连叫呼”;“笔下惟看激电流,字成只畏盘龙走”等精彩纷呈的句子,我都一一装在箱箧。

当我有一天,终于对三湘大地的游走感到厌倦,所到之处,家家户户的屏风、墙壁,都如同捕梦者的夜晚一样被我占领,于是,决定“西游上国”,到长安去。我的路线与大多数往南走,去往江西、湖南的僧侣不同,他们踏上南宗禅重镇,亲谒江湖传说的高僧大德,接受他们的耳提面命。我则相反,像一只无侣的孤鹤,逆流北上,去拜访书界名公、目睹前人留下的珍贵书迹。

我获得一个契机,那便是礼部侍郎张谓任潭州刺史。此公清才拔萃,性嗜酒,乐意湖山,与我可谓意气相投。此时我居住在长沙,与他过从甚密,我的草书和狂放不羁的性格,为他所激赏。这正是我们这个时代与以往不同之处,它以鼓励的眼光来看到那些新异、独特甚至冒犯的新生事物,并把它吸纳进来,成为自己气质的一部分。相当一部分有眼界、胸怀和学养的人物充当了这一潜在的鉴赏家和园丁。张谓正是这样一个人物。如果没有他,或许我之后的书学之路可能是另外一个样子。我在草书《自叙帖》中三次提及他的赏识,可知充满感激。

当张谓奉诏回京,便携我一同北上。任华在《怀素上人草书歌》中直言:“狂僧狂僧,尔虽有绝艺,犹当假良媒。不因礼部张公将尔来,如何声名一旦喧九垓?”此言不虚。

我很快成为京城津津乐道的人物,用“轰动长安”来形容并不为过。按任华的说法是:“狂僧前日动京华,朝骑王公大人马,暮宿王公大人家。谁不造素屏,谁不涂粉壁。粉壁摇晴光,素屏凝晓霜,待君挥洒兮不可弥忘。骏马迎来坐堂中,金盆盛酒竹叶香。十杯五杯不解意,百杯已后始癫狂。”

我在长安获得了梦寐以求的书名,得见钟繇、二王等前人遗迹,眼界大开,甚至见到了素不谋面的远亲堂叔钱起。钱起吴兴人,以诗名闻天下,为“大历十才子”之首。当我在长安滞留五年,准备回乡时,他为我赋诗送行:

释子吾家宝,神清慧有余。

能翻梵王字,妙尽伯英书。

远鹤无前侣,孤云寄太虚。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