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伤的湖

作者: 张庆国

桃之夭夭,

灼灼其华。

——《诗经·桃夭》

化妆

我离开云南省盈江县,去到云南德宏州另一个跟缅甸接壤的边境城市瑞丽市,有一个朋友在瑞丽市等我,那就是小呼,他将带我去见识一个落满了鸟的湖。在中国很多人听说过瑞丽市,它是改革开放后云南省最早开放边境口岸地区之一,如果把现在合并进瑞丽的畹町镇算在内,瑞丽就是云南最早开放的边境口岸地区,一度经济繁荣,汇聚了中国各地最富胆识与想象力的生意人。

不可思议的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最早向缅甸开放进出口边境贸易的瑞丽,最抢手的商品竟然是一种叫做雅倩的面霜,当时外地人去到瑞丽,要办理边境通行证,在本地公安局开证明,证明你有合法身份并是合法前往云南瑞丽。长途汽车靠近云南西部边境的瑞丽时,会在怒江边的红旗桥检查站停车,边防军人在桥头的卡点上对每个乘客进行检查,看到边境通行证,再检查了行李,方能放人过桥。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第一次去瑞丽,也办理过边境通行证,瑞丽市场上售卖的雅倩面霜依然抢手。可以想象当时中国商品的匮乏和生活的简陋,女人使用的护肤品基本是老式雪花膏,大约是用凡士林加一点香料制成,并无雅倩那样神奇的美白效果。我在瑞丽旅馆入住后,第一件事就是向旅馆服务员打听何处可以买到雅倩面霜,出发之前家人就交代了,一定要买回来。旅馆里说温婉方言的服务员女孩很朴实,热情告诉我购买的地点,并向我介绍了至少五种鉴别真假雅倩面霜的方法,听得我不知所措,高度兴奋,又忐忑不安。

但瑞丽市真正的商人,不做雅倩面霜生意,雅倩面霜是街头小贩在卖。那东西最初可能确是货真价实的护肤品,由小贩从缅甸带进来,在瑞丽街头销售,后来名声渐起,市场走销,假货就多起来了。有人在瑞丽郊外租个出租屋,找些不知什么东西填装进瓶子,贴上私自印制的标签,就在街上出售了。有良心的人可能在瓶子里装进中国的雪花膏,没良心的小贩就无法估量他的邪恶程度,那种面霜很快因假货太多而名声败坏,销路越来越差。

时隔三十年,记忆在雅倩面霜的催化下容光焕发。当年我坐长途班车出发,两天才能去到瑞丽。现在自驾车一天能到瑞丽,坐飞机先到芒市,换乘汽车一个多小时到瑞丽。那天朋友开车把我从芒市送往瑞丽市,芒市是德宏州的首府,尽管有亚热带的名声,气温并不高。但汽车载着我驶向瑞丽时,途中我们在加油站下车,一团灼热空气袭来,把我全身上下勒紧,手、脸和腿立即有靠近火焰的感受,惊得我小叫几声。

车子驶进瑞丽城,瑞丽朋友小呼在一个叫做弄莫湖的地方等我,我们就在湖边树阴下的一条长凳上交谈,我没想到瑞丽市的拍鸟摄影家小呼个子有些矮,性格温和,他看上去毫无户外冒险拍鸟的野性,说话声音较小,语气轻柔。

我和小呼坐在一条长凳上,面朝弄莫湖波光闪耀的湖面,话题先从这个湖的历史展开。弄莫湖原是瑞丽城外的一块荒凉湿地,雨季积水成湖,旱季四处烂泥,沼泽、荒草、零星的鸟雀、空洞的天空,蚊蝇飞舞,少有人来,也没有名声。旱季长时间不下雨,沼泽全部干涸,凹地里就长满荒草,有些小动物或零散的小鸟会在草丛中飞起飞落。

后来,瑞丽市也乘上千篇一律的房地产开发之风,城市拓展到郊外,一片无人问津的荒凉沼泽地被开发商买去,大胆想象,精美规划,高大的广告牌架在公路边,吸引了过路人的目光,一个繁华商业区和动人心魄的湖景房群落将在瑞丽城问世,开创这个亚热带进出口贸易热区高品质的崭新生活史。

地产商对沼泽地进行挖掘修整,一个巨大而美丽的湖出现在了湛蓝的天空下,人称弄莫湖。人造湖的出现并不奇怪,各地都多。一个平常的住宅小区里,挖两米深一块凹地,铺上防水材料,注入自来水,也可以造一片湖景糊弄人,借景卖房。

但瑞丽市的弄莫湖不同,湖面极宽,水势苍茫,给人一种虚无飘渺的感觉,重要的是湖心出现了一座孤岛,岛上森林密布,郁郁葱葱。人们看花了眼,记不起来那个位置早年就有一个山包,还是造湖时堆出了一个岛?总之一个奇异的湖心岛出现在了本地人的眼前。弄莫湖更像与生俱来的一个千年之湖,美不胜收,让人记忆混乱和心醉神迷。

商业成功的化妆术,带来了自然美景。弄莫湖湖心的孤岛,是房地产商做湖景时在湖心人工搭建的。原来的沼泽地是朝下凹陷,陡然升起一个湖心岛,瑞丽人看得迷离。应该说这个湖心岛的制作,是弄莫湖最成功的点睛之笔,没有湖心这个岛,弄莫湖只是常见的一湖水,有了一个与湖边隔绝很远的孤岛,湖就有了生命,更真实,奇异而独特,让人神往和赞叹。湖心岛的绿化种植也非常成功,大树密集,花草繁盛。湖的管理很严格,岛的管理更严,任何人不能自行登岛,那个湖心岛,成为一个与人类生活隔绝的优美安全的环境。

鸟比人类更喜欢这个岛和晃荡在孤岛四周的明亮湖水。一个美丽的大湖和一个独立安全的湖心岛陡然出现的消息,在鸟界不胫而走。这是不可思议的信息传递秘密,人类依靠说话、书写文字、邮寄和电讯号等手段传递消息。跟人类文明隔绝并自行其道的动物,比如鸟,是怎么告知别的鸟瑞丽出现了一个美丽大湖和一个可以安全栖息的孤岛呢?一只犀鸟是怎么告诉另一只犀鸟,盈江县和瑞丽市的热带雨林区不再惊扰鸟类生活,可以安全返回了?答案在空中,随风飘荡,不可捉摸。

不管怎么说,短暂的日子过去,神秘难解的鸟界马上有了回应,不知从哪天起,人们发现了异象,一只接一只的大鸟,拍翅滑过天空,纷纷迁来,落到了瑞丽市弄莫湖湖心的孤岛上。一大群白色的鹭鸶在树上拍打长长的翅膀,黑色的鸬鹚在湖中漂游,不时扎进湖里,叼上一条鱼,愉快地吞进口中。一群群不知名的水鸟在湖面飞起飞落,环绕盘旋。我坐在弄莫湖边,看着美丽的大湖,心生古怪,小呼告诉我,现在的弄莫湖已经聚集了近百个鸟种几百只鸟,成为中国观鸟人最喜欢的知名鸟岛了。

迁徙

从远方飞来的几百只鸟,落进瑞丽市弄莫湖湖心的小岛,这些鸟来路不明,它们可能来自印度、缅甸或马来西亚,也可能来自更远的国家。鸟类具有强大而坚忍的生命力,会在长途迁移中飞越几千上万公里甚至更远距离,经历风雨雷电攻击和饥饿的危险,经历疲惫和方向迷失,迁移的路程相当于半个赤道周的长度,最终到达目的地。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人类开始研究鸟类长途飞行中的导航定向机理,鸟在几千上万公里的长途迁徙中如何识别和校正方向,人类有多种分析。一种观点认为鸟飞行几千公里到达最终的目的地,是依靠遗传能力,候鸟天生具有由遗传决定的方向感。鸟的寿命长达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年复一年的反复迁徙中,幼鸟从最初跟随亲鸟迁移,到自己独立飞行迁徙,这种方向感会不断加强对迁徙路线的记忆。另一个观点认为,鸟是依靠视觉定向,跟其他动物并无区别,特殊之处只在于鸟的视力极强。一只飞行高度达到二千米的候鸟,视野范围远达一百公里,它可能会在飞行途中记住那些带有标志性的熟悉景象,以迁徙途中所见的地形和景观,诸如山脉、海岸、河流、森林作为标记,确定飞行路线。日夜兼程飞行的候鸟,或许还能利用太阳和星辰的位置来定向。科学家做过实验,用镜子改变了几种候鸟迁徙途中的太阳和星辰的方位,这些鸟类飞行的方向和姿态,果然发生了变化。

但后一种鸟凭景物外观辨认方向的观点,很容易被推翻。比如信鸽参加比赛,被主人用箱子提到上千公里之外,根本不认识沿路的风景,来到陌生的比赛地点,人们放出自己从上千公里外的故乡带来的信鸽,它飞向天空,就能立即确定方位,沿着一个正确的方向飞行,经过十天半月的漫长旅程,信鸽成功返回主人家,它怎么定位的呢?

地球生命之谜,比人类的研究更复杂,人类并不能真正明确是什么力量在召唤着鸟,让它们朝一个坚定不移的方向长途飞翔。宽阔的天空中,鸟会有一些专门的飞行路线,也叫做鸟道,也令人费解。云南西部有中国的第三条候鸟迁飞通道,产生了不少“打鸟山”,迁徙的鸟专门从那里穿行,从前,当地人会在那些地点守候捕鸟。形成“打鸟山”的地方,地形很特殊,首先那里多半是正北朝东北方向的一个喇叭形山谷,山谷往南边延伸,越来越窄,最终突然被一座升高的山峰挡住。

云南大理去往巍山县的路上,北边的洱海低凹处,从上往下,就是一个喇叭形开口的地槽,地槽南边被山峰阻挡,形成飞行障碍。秋天迁飞的鸟飞进喇叭口的地槽,遇到最南边的山峰,只能从侧面的垭口飞过去,于是,两山之间就有了鸟类集中迁徙的通道。

鸟为什么朝低凹的地槽处飞行?因为省力,高处费力是可想而知的。在高原山区形成的鸟道现象,叫窄面迁徙。鸟被地形挤到一个很窄的面来飞行了,鸟类通道是在窄面迁徙的特殊地形下形成的。在长江中下游的洞庭湖平原,鸟的迁飞空间很宽阔,处在宽面迁徙环境,就不会形成集中通过的鸟道。

尽管如此,鸟在宽阔的空间也能瞄准一个方向飞行,这是为什么?那几百只鸟怎么会找到瑞丽市的弄莫湖来?也是难解之谜。也许,弄莫湖里的一些鸟,只是来自与瑞丽市相邻的县市,它们来得方便,返回也容易,如果不做科学鉴定,这些鸟的血脉来路是无法弄清的。

我的这位瑞丽朋友小呼,他的父辈也是远飞的鸟,落到了云南瑞丽的土地上。我对他身世的好奇,来自他的姓氏。我在云南瑞丽从来没有听说过呼姓,只在《水浒传》中读到过一个叫呼延灼的人,在书中留下些故事。

盈江县傣族村子的守鸟人姓岳,小呼与岳小二的区别很大,那个岳小二是傣族,岳姓是外来汉姓,原因不明。瑞丽这位新朋友的呼姓,是原本的家族姓氏,他家这条血脉的来源有些遥远,体现出人类生命流转迁移的痕迹,唐朝的长安城,众多擅长骑射的草原部族由北而南,来到汉人地盘,在军中任要职,带兵打战,功勋显赫。安禄山非汉人,出身西域游牧部族,史思明也是草原的突厥人,著名的安史之乱,有史学家将其定义为草原部族的叛乱而非唐朝汉族内部的政治对抗。

我提到唐朝长安和草原的骑射战争史,是因为呼这个姓让我想起北方地阔天高、雄鹰盘旋的草原,《水浒传》中那个呼延灼,在读者记忆中挥舞钢鞭、骑马狂奔,四处征战,他是梁山好汉中的“马军五虎将”之一,梁山好汉们受降招安后,呼延灼追随宋江,代表朝庭多处征讨,曾率军打败了金兀术之子。他祖籍山西太原,但不排除草原血脉之嫌,山西是汉地最靠近草原并与草原文化、人口交融最多的地区。

小呼这个呼姓更遥远的血脉流转史,他自己也不清楚。他确实不是瑞丽本地人,也非云南人,他的父母是南下干部。“南下”是一个革命词汇,指北方的革命者胜利后被安排到南方地区任职,有的做高官,有的做部门小领导。小呼的爷爷是新疆的红军,父辈出生于山西吕梁的柳林,父亲在部队,母亲是抗美援朝的战士,父母来到云南,在瑞丽的卫生系统任职。其中的复杂流变他不清楚,只知道自己一直生活在县城,安全稳定。1979年高中毕业后,小呼考取云南德宏州师范专科学校,读化学专业,毕业后回瑞丽一中教书,风平浪静地工作到退休。

我称他小呼是因为他个子小,其实我们是同代人,也是同龄人。作为小说家我喜欢打听别人颠沛流离的生活经历,对小呼一帆风顺的个人历程略感失望。可是,他讲述中使用的一个词语,引起了我的兴趣。他并非按时退休,是提前退休,跟盈江县的摄影家何海燕类似。他在五十岁那年,获知有一个政策可以提前退休,毫不犹豫地提出申请,离开了教书岗位。为什么?因为他喜欢摄影,并从那时起就已经拍鸟了。

那是2011年,中国的观鸟活动还未传到遥远的边境城市瑞丽,当地摄影界不时兴拍鸟。热爱摄影的人,在瑞丽这个边疆地区,无非拍些山水自然风光,或拍民族风情与人文历史,小呼从那时起就学着观察鸟的习性并拍鸟了。退休后他一身轻松,没有工作责任牵挂,每天挎着相机出门,呼吸树林和草地上的湿润空气,拍眼前所见与心中所思的东西,再顺手拍些过路见到的小鸟,非常惬意。他感觉自己也像一只鸟,无拘无束,兴之所至,自由飞翔。

当时云南也许有人拍鸟,但人数非常少,小呼也不与那类先锋摄影家相识。但那时在北京、上海拍鸟已不是先锋玩法,那些城市早有人拍鸟了。鸟类学家刘阳北京的中学同学已经长大,他们在上中学时曾一起观鸟,可以推测其中一部分人肯定成了后来中国的铁杆观鸟爱好者,这些人再吸引新朋友,他们的玩法一传十,十传百,中国的观鸟队伍就渐渐壮大了。

在小呼上交提前退休申请书的前三年,2009年的某个周末,他开车带着家人去城外的乡村游走,他自从买汽车后,有空就喜欢驱车外出。那天开车去到瑞丽城外的山区勐修乡,遇上一队挎着相机拍照的外省人,小呼感到奇怪,这些外省人不拍风景,也不拍穿民族服装走过的村民,而是举着相机拍树上的鸟,或者抢拍天空中飞过的鸟。他们的举止让小呼不解。他停车上前,跟几个外省摄影家打招呼,人家告诉他,云南鸟种很多,瑞丽更多,这里是观鸟圣地,并问他是否喜欢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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