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夏夜游
作者: 程皎旸七月,酷暑纵欲生猛,诞下一城癫狂细菌,经过汗液、氟利昂、热熔的脂肪,传播在滚烫艳辣的玻璃幕墙反光阵、晦冥腐臭的公屋长廊、堆满人肉丁的速冻地铁车厢。莫名失业的职员刺害上司,还不上高利贷的母亲杀死婴孩,无人看管的健硕精神病人在商场里随机砍人。被炽夏烧到死角的人们,开始浴血消暑。但这一切还未发生在半山青雾缭绕的私家庭院,也不能放映于举办异国主题派对的跑马地会所厢房,对于热爱征服阳光浪潮的白沙湾游艇会会员来说,这甚至是最宜出海美黑的好天气。
罗伊常常希望时光停在那日艇上的午后。烈阳如金黄啤酒,翻滚层层气泡浮云,融入海色钻面,闪烁着鸢型切割后的波光。偶有几只亮橘独木舟同行,微小如柳橙丁切片。她想象自己所在的亮白小型游艇,好似巨型冰刀,平稳有力地剪开海面,裁出一大片透明的风。她躲在孔雀色沙滩罩裙里,伶仃得似一只大蓝光蝶,扑闪在甲板栏杆边,思绪飞过加州圣塔莫尼卡的海,暮色降临,天空仿佛是千万朵玫瑰搅碎融合后的琥珀,又掠过日本镰仓的海,穿着鲨鱼战衣的女人踏在藏蓝色的浪里,还钻进侯麦电影里的海、莫奈油画里的海,以及一幅被拍卖小锤子定下价格、裱在架子里,最后挂在她卧室里的海。望着眼前这片平平无奇的蓝,她感到难以言喻的空虚,它比海更辽阔,比雾霾更令人窒息——直到一道银灰闪电冲出海域,溅起她的尖叫,待视线冷静,才辨认出浮在浪中的银色扇面,是巨型生物的嘴。它对着天空不断张合,好像打了一串漫长哈欠。“鲸鱼!”她惊呼,将舱内的人引出来围观。这其中有资深猎头尤斯夫,一个在南非长大的伦敦人;珠宝设计师艾莉,葡中混血儿;区块链投资者麦克斯,摩洛哥人;红酒生意人伊莎贝拉,法国人;以及艺廊老板张鹤,他和罗伊一样,都是来港发展的内地人。这忽然跃起仿佛为他们表演的鲸鱼,远胜于所有哈雷摩托车盘山时分泌出的肾上腺素,令他们扶摇直上,化成自豪的氢气球,与逐渐升起的白月对望,俯视小岛。他们意犹未尽地不想离散,纷纷驾车,深入密林里的渔村部落,沿着盘山公路而下,掠过挂满猩红灯笼的码头,直达一座幽静的私人屋苑,那是罗伊新居所在的地方。他们决定在此狂欢一夜。
音乐开到最大,冷气调到最低,威士忌、雪茄、德州扑克。大家微醺,瘫在实木地板,身后是三米宽的落地窗,窗外夜晚如巨大蓝紫花瓣,山脉是瓣面上的纹路。罗伊倚靠在鸭绒软垫,俯视楼下泳池,宛如一条矩形蓝宝石,流淌着香槟气泡似的灯光。夜晚九点多,只有一对情侣在夜泳,划动着的亮白臂膀,仿佛海鸥翱翔的翅。池边蒲葵树影摇曳,像刺青般印在水中,形成一个飘忽的挑衅表情,好像在对窗边的罗伊挤眉弄眼:“嘿,你为什么不下来游个泳?”莫名闪烁的新念头如同彩色宝石配饰,瞬间在罗伊脑子里挤出点多巴胺。她忽地跳起来,踮脚经过地面上四仰八叉的肢体,走过挂满油画与艺术照的长廊,进入衣橱,从中翻出新买的泳衣。“……你去哪儿啊?”张鹤瘫在客厅的沙发上喊。她已换了人字拖,打开大门:“我要下去游个泳。”说着她小跑离开,关门声在金碧辉煌的走廊里回响。
室外是一片寂寞的热。日照离开的同时,也夺走了空气中的风。罗伊穿银色露背连体泳衣,三十岁后几乎强迫症般的减脂训练令她纤瘦得像一条鲔鱼,穿梭在水里;刚学会游泳没多久,心里想着教练的话,深吸一口气,沉下去,四肢伸长,头低一点,放松,浮起来,再运动四肢。她只敢在浅水区徘徊,瓷砖在飘忽的视线里变形,橘色灯光好像放大的萤火虫;浮出水面时听到朋友在夜空欢呼她的名字,抬头望自家阳台,夹在黑暗二楼与闪着明黄灯光的四楼之间。她趴在瓷砖堤岸,大力向朋友的剪影挥手,好似微服私访的公主,仿佛如是扮演下去,就可以抹去十余年来紧绷不息的阶级爬坡、明枪暗箭的商场厮杀、七零八碎的原生家庭,其中的跌宕暗涌、几近雪崩的瞬间,只有被她渐次抠光的利他林锡纸包装壳才知晓。池中情侣上岸了,从罗伊手边经过。她想独自多游一阵,就上去,但再次浮出水面抬头望,朋友已不在阳台,只有一窗寂寥的冷蓝夜光,从蕾丝窗帘后浅浅漏出。
“小姐。”忽然有人唤她,声音自上而下,“你係咪怕水呀?”
她向上看,发现蒲葵树下藏着一男人,身穿救生员制服,坐在银色高梯,鸟瞰着守护泳池。
罗伊凝望他在深夜里乌黑粗糙的脚板,想起曾经睡过的发霉床垫。抱着对过去自我的同情,她露出礼貌可亲的笑容。
想不到救生员却从梯上蹦下来。
“你要自信啲。去深水区玩下啊,好好玩架。”说着他噗通一声跃入池里,水珠溅到罗伊脸庞,像是手机靠近POS机完成线上支付时发出的滴滴提示,她记起高额贷款和物业管理费,怀疑这穿着救生服的是假扮人类的黑猩猩。为了明早在业主群里的投诉,她要记住他在波光里滑稽的样貌:方脸,络腮胡,长发扎了小马尾……然而扫描还没结束,脚踝就被抓住、用力向下拉,她尖叫着沉入水中。
一切好像被按了慢放键。罗伊在慌乱中大力划水,好似陷入流沙的盲鸟,徒有飞翔的记忆,却无限下沉。氯水呛入鼻腔,酸楚胀满五官,死亡恐惧填满太阳穴时,一切倏忽轻松了,她的鼻子干燥清爽,水流灌入嘴里,从两侧皮肉里流淌出去。伸手一摸,面颊竟生出腮片。水中视线骤然清晰,仿佛多年来的散光瞬间消失。刚才还在身边打转的救生员,此刻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乌黑发光的怪鱼,足有一米多长,牛头蛇尾,肥硕的鱼身上生着翅膀,鳞片好像上了釉的银饰,发出孔雀蓝光。它在水中发出“哞——”的长啸后,蛇尾一甩,缠住罗伊胳膊,拖着她往前游。池子尽头有一扇贝壳状白门。一把小小的钥匙从水上坠下来。怪鱼身子一跃,牛角顶着钥匙,像传球般扔向罗伊。她还没来得及接住,就已被蛇尾大力甩向贝壳门。门自动敞开,将罗伊吸了进去。她瞬间像坐上水中过山车,在长长隧道里不断翻滚,尖叫化成一连串气泡,直到她顺着出口跌出来,猛地站起身,再次浮出水面。
水外已天明。火辣阳光如一锅热油,从头浇下来。她感到满身水花被瞬间煎干,热腾腾的空气被鼻腔吸进去又呼出来,一摸脸,鱼鳃没了,倒起了一片小疹子,那是紫外线过敏的老毛病。她发现自己站在鹅蛋形小泳池里,砖红堤岸上架着墨绿太阳伞,伞下摆着无人乘坐的鹅黄躺椅,其后是一扇虚掩的玻璃门,光洒在门上,倒映出她全身银色的模糊轮廓,窸窣人声从影后流出来。这地方她似乎来过。假如没记错,外面有一条山径,将带她通往西贡市中心。可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她想。脑子里不断弹出出海画面,鲸鱼,家楼下长达五十米的宽阔泳池。她习惯性地摸摸大腿,以为可以从裤兜里翻出手机,却想起自己根本没带任何行李。准确来说,她是从自家泳池一路游到了这里。一道金属光闪烁在眼皮,低头一瞅,脖子上挂着一把钥匙。一阵拖鞋踩踏瓷砖的脚步声传来,她抬头看,瞥见一女人推开玻璃门。萧晴?罗伊认出对方——她矮矮胖胖,披散染成金色的卷曲长发,肉感曲线被香槟真丝吊带裙轻轻包裹。“快点进来啦,外面太晒了。”萧晴说着南方口音浓重的普通话,牵着罗伊往里走,经过一个大大的空鱼缸,进入室内餐厅,长桌上摆着酒水、意大利面、墨西哥玉米片、牛油果三文鱼沙拉……桌边早已围着一群女人,她们穿着清凉,头发湿漉漉的,仿佛都刚刚从泳池里上来。这些面孔逐渐在罗伊脑海里蹦出身份信息。自创护肤品牌的金妮,开牙齿美容诊所的丽娜,经营生意转让平台的璐璐……与罗伊一样,她们曾经只是萧晴的保险客户,后来逐渐被发展为闲聊聚餐的姐妹,经常被邀到祖传村屋里,分享最新开张的Omakase、值得入手的复古手袋,以及可以互通有无的潜在顾客联系方式。女人们纷纷与罗伊拥抱,献上惊喜的贴面吻。“你真的太久没有跟我们catch up了。你到底在干吗?”她们这样说。也许是为了迁就罗伊,又或者要练习国语,她们每次聚会都坚持不说作为母语的广东话。“By the way,你就穿这泳衣过来的吗?”
这场面令罗伊感到前所未有的惊奇。她不确定自己到底是前一天喝多了,独自夜游,跑到这里,还是说现在正灵魂出窍,幻想置身于这个派对。
“我最近一直都想邀请你,但是你总说没空……”萧晴一边喂罗伊吃西瓜块,一边解释。
冰凉的甜腻令罗伊恢复清醒。
“你看到我的包包了吗?”罗伊说,“我要打个电话。”
“没有呀。”萧晴说,“你就这样来的。一来就跳到泳池里。我还问你怎么回家,你说反正会有人来接你。”
“那借手机给我打个电话可以吗?”
“当然。”萧晴将手机递了过去。
罗伊望着键盘,一时无法确定要打给谁。也许打给张鹤?他是昨天派对上与自己最要好的人了。他兴许还在自己家里酣睡。但要输入电话时,她却怎么也想不起他的号码。
一种神秘的不确定感像雾霾般笼罩罗伊。她尝试在其中摸出一丝线索,却茫然,只好将手机塞回萧晴手里,向着远处走。
“你去哪里啊?不吃饭吗?”萧晴对着罗伊的背影喊。
“我要回家。”罗伊说。她熟门熟路地穿过方方正正的客厅,经过摆满佛像、琉璃、玉器的陈列柜,与走廊里吸尘的菲佣擦肩,最后推开宅子大门,热浪再次没顶而过。眼前是一条看似永无尽头的山道,积木似的村屋渐次分布在树影前后。此刻正值中午,罗伊站在路口,觉得阳光如同狗头铡,从上而下垂直砍着自己的脖子。她不知该去往何方。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嬉笑。一群少年从密林里冒出来,骑着单车,像飞鸽那般驰骋下去。她望着他们裸着的上半身,露出晒得发红的皮肉,听着浪花拍打岩石般的大笑,倏忽感到久违的放纵,恍惚回到若干年前的青春期。那就走走看吧。她想。
这条山径,她不是没有来过,只是每次都坐在车里。两岸生长着叫不出名的树木。有的高,有的低,有的枝丫痴怨般缠绕着。曾经她惧怕独自深入西贡的山,因听了许多游人消失在西贡结界的传说。但此刻她孤身一人,没有手机,没有钱包,赤裸后背与四肢,还踩着一双不知从哪来的不合脚的拖鞋,竟感到一无所有而不怕失去的自由。仿佛一个野人,无需在意人设、暧昧关系、KPI、ROI、房贷利息,以及未来五年的人生规划。转念一想,假若真的困于结界里,那是不是山外的一切、她过去所付出的,以及即将得到的,都与此刻的自己再无关联?这想法令她感到虚无,唯有大力迈步,甩动胳膊,才能集中感受肌肉在下坡时给膝盖带来的些许震动。
道路再次平坦开阔,莫名出现一座被铁艺雕花栅栏围起来的欧式别墅,与途经的石砖村屋相比,它好像站在小精灵里的盛装王子。三角屋顶下是一片梅子色外墙,墙面上用瓷砖堆砌出一只宝蓝色公鸡。她曾有一次经过它,坐在车里,远远望见这神气刺眼的公鸡,心眼怎样浮夸的主人才能驯服它。那时有一个肥胖男子在三楼阳台上奋力踩动感单车,一大片九重葛顺着窗台边缘盛开。如今只剩枯枝散落在栅栏边,还有招财猫的残碎肢体。她顺着铁栏杆之间的空隙向里望,灌木兀自生长,芭蕉树摇曳着尖刺光影,一架月亮形的藤木秋千椅在宅子紧闭的大门前暴晒,身旁还立着一个跟她差不多高的景泰蓝花瓶,里面插着一把萎缩的孔雀羽毛。几张破碎海报凋零在地面上,她眯眼睛仔细瞧,在积尘里辨认出“移民”“甩卖”这样的字眼。
身后传来一阵怪叫。好像是鸟,却不见任何生物飞过,这令罗伊有些紧张。她离开宅院,继续向前走。右手边有一片盛开在盘山道上的篮球场,绿色地皮闪闪发光。前方有一小石屋,挂着“永福士多”的手写招牌,她小跑过去,想要买瓶汽水,却发现店铺大门关闭,窗子被黑色的布遮蔽。
“你做咩呀?”
有人忽然出现在她身后。是一个竹竿似的高个男人,粗布背心挂在身上,下搭一条印花沙滩裤,乌黑肌肤泛着锅底陈年积累的油光。不知他是从哪冒出来的。也许是斜对面的公厕,也许是树上。
“我要买水。”罗伊说。
男人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开了士多店铺大门门锁,露出蒙在阴影里的货架、雪柜和收银台。罗伊想跟着男人进去,乘乘凉,但被他阻止,示意在门口等着就好。门再次关闭。
罗伊便站在那里等,仿佛等火山爆发、台风过境。聚满热量的火球,不断撞击双眼,燃烧脚板底,炎热成了耳鸣,发出嗡嗡嗡的暗响。她不知等了多久,似乎快要昏倒,忽觉身后飘来一阵风,是冰凉的冷气,她高兴地回过头,却被一道白影惊吓。还是刚才那个男人,却在身上贴满白色口罩,从脖子到脚踝,从大臂到指尖,宛如一具木乃伊。他并没给她找水,反而塞给她一沓布满干枯血渍的口罩。“俾你呀,用得唔好嘥。”他说。她吓坏了,一顿乱跑,但又不敢太快,担心会滚落下山,像被热油煎着的青蛙,弹起又坠落。好在男人并没追上来,她才放缓脚步。眼前是三岔路口,一个写着“去往西贡市中心”的路牌指着左下方,那有一条螺旋向下的道路。她终于看到了希望。只要到了市中心,一切都好说。
这是一段不那么陡峭的山径,没有凹凸不平的石块,没有遮蔽视线的杂乱树林,是被人工修葺后的大道。过了正午,阳光不再那么猛烈直射,转而从侧面发力,像刮鱼鳞一样,斜斜地剜她的肉。她顺着前方拐弯,视线豁然开朗,前方有一块小小的观景平台,像是画框一样,呈现远处山脉、海域以及其上漂浮的船只。她差一点忘记,自己前一日还在那片海域漂浮,看到一头鲸鱼,现在就滑稽地出现于此,一身臭汗。她向着平台走去,才发现被巨石遮蔽的空地上,有一张长椅,椅上坐着一少女,满头橙发湿漉漉,穿着芭比粉色运动背心、橄榄绿色运动短裤。太好了,总算碰到正常游客了。罗伊暗喜。她还是想给张鹤打一通电话,尽管她不太确定自己是否能回想起他的号码。
“哈喽。”罗伊跟少女打招呼,“不好意思,请问可以借你的手机用一下吗?我忘记带……”
少女打断罗伊:“电话?”
罗伊点头。
少女摊摊手:“无啊,我无电话啊。我依家咩都无啦。”
少女摇头的姿态仿佛上了发条的娃娃,令罗伊感到毛骨悚然。然而少女继续自顾自地说:“佢地烧死左两千只仓鼠,又杀死我阿爸,奸左我阿妈,我打电话过去问,佢地又扮唔知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