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火焰山

作者: 陈清泓

据黄珍珍说,我的父亲是和两只哈密瓜一起消失的。

那是三天前,九月十一日的晚上。父亲吃过晚饭,套上一件运动服,趿拉着掉底凉鞋出了门。在监控中,他怀抱两轮明月般的黄河蜜,走出水果店,如盐入水,融进浓浓夜色里。

他失踪前穿的运动服,是二十年前县城柳林服装厂的明星产品。当初建厂取名时,将母亲的名字,父亲的姓氏,合在了一起。父亲穿走那件衣服,也许有怀念前妻的意味,可他抱着的两只黄河蜜,又是黄珍珍最生动的注脚。我也被父亲搞糊涂了。他这一生,究竟更爱哪个女人?

黄珍珍在电话里的声音惊慌失措,仿佛笃定灾祸已至,使我嗅到阴谋的气息。我开车赶回老家汾县,交费,下高速,灰色的山迎面而来。它的姓名,缘于它的样貌,山体上粗下细,顶面平缓,犹如一只倒立的马蹄,便叫马蹄山。我刚上小学时,曾去过一次山上,算来是二十多年前的夏天,那时父亲仍是柳林服装厂的厂长,而黄珍珍刚入厂工作。

黄珍珍在柳林很有名,有个外号叫“串串”,说她是混血儿。她会说英语,一双瞳仁浅得出奇,甜美的淡淡的黄,看人时直白袒露,一下望到最深处。我见她第一面,也叫她 “串串”,挨了父亲狠狠一巴掌,才改口喊的黄阿姨。她给父亲做翻译,闲暇时辅导我学英语。那年暑假结束时,父亲换了一辆崭新的皇冠车,载着我和黄珍珍去马蹄山玩。

去马蹄山的路上,车内弥漫着令人晕眩的皮革味。我蜷在后排,看见黄珍珍茂密的黑发,轻柔地披泻在副驾驶的靠背上,一旁的父亲,歪斜着身子,不住地细数马蹄山的典故,说得嘴角堆起细密的白沫。典故从南宋抗金英雄杨妙真说起,说这个女将军,曾被敌人追击至马蹄山,在山顶上练兵,致使对方久攻不下……

我在父亲广阔无垠的讲解中睡去,又从黄珍珍卖力的夸奖声中醒来,她亲热地喊道:我们到啦。少时的我,在睡眼朦胧中,看见前方那只苍翠的马蹄,正踏在黄珍珍粉色的脸颊上。

这一幕的黄珍珍,后来常常盘旋在我的梦里。梦里还有一个灰色的人影,死的人是灰色的,所以那应该是我的母亲。母亲死后,我读过她写的日记,她的死也与黄珍珍有关。当然,我要很久以后才能讲到她的死,在那之前,我要先从她年轻时说起。

汾县十字街招待所的一个小服务员,每次路过布料店,都痴痴地朝里望,次次都对上店里小工的眼睛。小工的眼睛,像两块烧着的黑煤块,盯住在门外驻足不前、伸手绞着两条细辫子的姑娘。

时间久了,小工才知道,这个姑娘是被店里那块鹅黄色的缎子绊住了脚。

小工预支一个月的工钱,买下缎子送给小服务员,她拿来做了条裙子,鹅黄的底,绣着细长绿柳,包裹住削肩细腰,仿佛将满园春色穿在了身上。

她穿着这身裙子,嫁给了小工,小工借了些钱,又用了她的彩礼和嫁妆,在十字街上,开了家服装店。

小工成了老板,买下一辆面包车,拉老板娘去市里的批发市场进货。她的手,一摸上衣服,几分棉,几分涤纶,心中便明了。小面包车从市场里开出来,车厢里满满当当,她靠着他,靠到日暮,回店后,夫妻俩卸货、打价签,摆货,忙至深夜。

十字街的服装店越开越大。夫妻俩买下来老服装厂的生产线,办起了工厂。

厂名取女人姓名中的一字,取男人姓名中的一字,叫做柳林服装厂,仿佛心心相印的爱的结晶。

男人跑生意,女人管财务,生意高歌猛进,外地人不知汾县和马蹄山,却知道柳林服装厂的运动服。

几年后,女人暂放大权,闷在家中做婴儿的衣物,生下一个男孩。男孩上学后,她得以解放,去看日思夜想的服装厂。柳林是被她撇下的女儿,短短几年,上了新机器,用了新布料,出落成陌生的大姑娘了。她近乡情怯,怕是捡起柳林,又要撇下没长大的男孩。

她不敢再出门。

她便趴在窗户上,张望着代替她走在外面的男人,她的男人除了上班,还要出去两次:清早去早餐店买豆浆、油条,黄昏去巷口买馒头。他乐意穿戴整齐地走在饮食俗气里,听小商小贩叫他林厂长,再给他让一星半点儿的斤两。一把小葱,几枚鸡蛋,都是权力的象征。儿子出生后,他还会驮着小男孩出街,将孩子的两只小脚,搭在自己胸前。他哪怕驮着儿子做一分钟的巡游,也是慈父的底色,会被职工们浓墨重彩地夸赞。所以等男孩渐渐长大了,男人依旧吃力地驮着。

这个男人是我的父亲,女人是我的母亲,男孩是我。在黄珍珍出现之前,母亲的日记和我的记忆,都还算幸福。

母亲写黄珍珍的出现,写得极具诗意。她说:“林洪涛在认出黄珍珍之前,他们相遇了两回。”也是从这里开始,母亲不再称父亲为 “林”,而是全名了。

那天早上,命运派来一个骑三轮车的小贩,小贩拉了一车的黄河蜜,停在服装厂家属院的门口,车斗里黄澄澄的,像河滩上的日出。黄珍珍提着盒饭,蹲在摊前挑瓜,拍拍这个,摸摸那个,简直爱不释手。当时,我骑在父亲背上,抱住他的脖颈,挂着一袋油条,从她身后经过。

黄昏时,职工们下了班,买瓜的,卖饼的,拌凉菜的,接孩子的,配钥匙的,在街上挤成一团。我捧着一袋馒头,父亲驮着我,在众人的问候和夸赞声里漫步,犹如出巡,好不得意。我们经过水果摊时,黄珍珍又蹲在摊前。她提着一篮子衣服,赤脚踩一双红拖鞋,踮脚热切地张望最后几只黄河蜜。父亲忍不住像个长辈般打趣她:“又来啦?”黄珍珍哈哈一笑,回敬道:“您也——又来啦?”

黄珍珍的眼睛像蜂蜜一样黏稠,发尾还在滴水。我在父亲的头顶上叫了一句:串串。

回去的路上,父亲的步子迈得很豪迈,肩膀一耸一耸的,将我颠起来,他很久不能做到这样了。他说:“刚才那个女工是厂里剪线头的,昨天流水线出了故障,她能看懂机器上的英语。你也要学好英语,不能再叫人串串了啊。”

第二天,父亲提着两只黄河蜜,带上我,叩响了黄珍珍的宿舍门。黄珍珍先教我学英语国际音标。我每学会一个音标,能得到些糖块和饼干,每学满五个便能吃到黄河蜜。我将它们带回家,向母亲炫耀战利品。

滚圆丰润、外皮摸着有些凉意的哈密瓜,成了黄珍珍含蓄的注脚。母亲却像对此物过敏,无声地拒之于千里之外。后来我翻母亲的日记,她在那个夏天,写满了对幼小的我的恨意。我知道这是难免的。

暑假将近时,我们从马蹄山游玩回来,父亲径直去了服装厂,黄珍珍护送我至家属院。在厂长小楼前,她拂去我头上粘的草屑,塞过来一大包零食和水果,才掉头往回走。

我推开家门,轻手轻脚地溜上二楼。从楼梯拐角处,倏然飘出一个人影,蛰伏多时的母亲,顶着一张平铺直叙的僵冷的脸,如料峭寒风般扑来。接着,窗户发出吱咯声,狠狠地撞上一旁的窗框。

黄珍珍这时正走到楼拐角处,那只黄河蜜自二楼而下,从她头顶擦过,抱着粉身碎骨之志,猛烈撞地,弹起,在半空裂开,落入下水道口,迸出甜蜜的鲜血。我急忙站起来,探出身,伸长脖子,脸上粘满的泪水、鼻涕,快要滴到窗下黄珍珍的身上。只见她冲我嘘了一声,伸指轻点窗内,抬手比拟老虎发怒样,又做了个鬼脸。我噗嗤笑了,冒出一颗圆圆的鼻涕泡。

过了一会儿,我扒着窗户向外看,黄珍珍走了。花花绿绿的零食,孤独地躺在地上。前面的服装厂宿舍,一排排的窗户,热闹地亮满了灯。

服装厂宿舍楼共五层,从前住得满,盖起家属楼后,分到房的都搬走了,只剩一些单身男女。我数着楼层,想找属于黄珍珍的那扇窗户。

发作过的母亲,将厨房搅得铿锵作响,屋里聚起沉重的饭香。我并不理解她的愤怒,只想像黄珍珍一样,冲她做一个鬼脸。我背着母亲出了家门,往宿舍楼去,一路上只恨自己的脚太慢,心先一步飞过了宿舍三楼狭长的走廊。

三一三的门半开着,阳台上挂着几条宽大的内裤,吧嗒吧嗒滴水。桌上放着小学英语课本和几瓣切好的哈密瓜,苍蝇在水果刀上试探。摇晃的风扇,吹开雪白的蚊帐,露出搭在床架上的四条圆润的腿。

黄珍珍显然没想到我会来。她跳下床,光脚走过来,微微躬下腰端详着:“哎呀,这是怎么了?”

白色蚊帐又被掀开了,钻出来一个与黄珍珍差不多大的女孩,说的是汾县的方言,问谁来了。

黄珍珍坐回床上,揽过女孩,半掩住嘴低声说话,一双蜜色的眼,弯成了一对月牙。被她揽住的女孩,也冒出一丝丝笑意,如细雨落在湖面,徐徐地展开涟漪,等我带着困惑盯住她们时,两人的笑意忽成了急雨,大笑、颤抖、打着滚,捶得床板震响。黄珍珍红着脸清嗓子。屋内的笑声戛然而止。寂静几秒,她们又噗嗤地笑起来。不能尽兴地笑,遮遮掩掩地笑,显得这件事更神秘了。

女孩瞟一眼黄珍珍,对完全愣住的我说:“你以后可得对你这个姐姐好啊,她连内裤都给你们洗——”

黄珍珍瞪住女孩,将我放置在椅子上,推过来两瓣哈密瓜。豆绿的苍蝇停在瓜沿上,还要再往上爬。

黄珍珍在桌边蹲下身,指着我的脚问,怎么了?我低头一看,断开的棕色凉鞋带子,垂在地上,沾了满身的布屑、尘土。

“明天让你爸给你买双新的。”黄珍珍拿来抹布,给我擦凉鞋。蜷曲的发,遮住了她大半张粉色的脸,只有一张殷红的嘴唇,在其中若隐若现。

我晃晃脚,朝阳台看去,挂着的内裤不再滴水了,其中带着格纹的、边缘绣着绿鳄鱼的内裤,父亲也有一条。

夏天过后,黄珍珍很快接了母亲在柳林的班。母亲不止一次向我强调,黄珍珍别有居心,教不好英语,更不会管财务。

有时,女人的嗅觉是灵敏的,尤其是对自己的天敌。

父亲并不理会女人们的口角,他醉心于搭建仁厚的企业家的形象。朋友来借钱,他无有不应,还将高档成衣,如送鲜花、水果般赠予来参观的汾县领导和同行。

厂长的慷慨,很快感染了柳林职工。

机器轰鸣的白天,几个职工蹲守在家属院的墙根处,等侯从厂仓库抛出来的布匹。那些流光溢彩的、光滑的、有韧劲的、被高价买来的布匹,跌进小偷们的怀中,被拖着、搂住,堆在三轮车上,拉到隐秘的角落里贱卖。我放学时遇到过两次。他们不自然地笑笑,同我打招呼。我绕开他们,继续往后面的厂长小楼走,留他们在原地,相互挤眉弄眼。

母亲也看到过,只是不痛不痒地对父亲说了几句。毕竟那群人里,也有她介绍进厂的亲戚,比如我的小姨。

我上初一时,黄珍珍搬进了马蹄山旁新建的联排别墅,服装厂机器的轰鸣声,像去而不返的鸟群,难觅踪迹。家属院门口贴了一张名单,上面列明了服装厂职工的遣散费,有多有少,都算不上丰厚。那天我放学回家,大门口挤满了人,好似节日庆典,我拨开挤成一团的手脚,艰难地穿过压抑的人群。

直到我撞上人群中一个矮胖的男人。那男人仰头看着名单,脸膛越来越黑,嘴唇蠕动不停,瞥见我,才狠啐一口,骂出了声,骂得很响亮。我认出了他,他的老婆在街头卖馒头,他有时下了班,也去帮忙,常送给我红糖三角吃。

四周嗡嗡的议论声,骤然飞到我的耳边。那些话,不同于我骑在父亲的肩上听到的赞美之声。

父亲从厂长的位子上下来,人变得比往日还要温暾宽厚。他很少出门,更不踏足水果店。源源不断的黄河蜜,从他的生活里戛然灭绝了。

母亲的面貌倒是焕然一新。她铆足劲攒了爿店,挂名“柳林服装厂服装店”,卖厂里积压的衣物。那些衣服,譬如将死之人,而母亲像绝不放弃救治的家属。她独自埋头理货架、贴价签,笃定自己能延续柳林服装厂的生命。母亲的日记,从此变成了服装店的记事本,写满进货出货的数目,不再有伤春悲秋的语句。

如抽芽般长个子的我,长手长脚,平静地走在柳林职工失业的阴影里。从前,楼前楼后的邻居,见了我都远远地挂上笑,走近了热烘烘地问学习、问身体;院里的孩子们,亲热地揽着我,玩游戏时,将我拱在最前头。一夜之间,温情全都风流云散。

家属院里的哨子,曾是我最好的朋友。哨子的父母都在生产线,厂里赶订单时,母亲总喊哨子来家里吃饭。时间久了,哨子蹲在楼下,抽两声鼻子,就能说出我家今天吃什么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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