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地上的黑白电影

作者: 占巴

这时她下了马,慢慢徒步行进,柔软的湿地很快就把马蹄和靴子泅湿了。

她眯着细长的眼,凝望远处青黄色的丘陵草原,斑斑驳驳的阳光漫到眼里,就像无数银针在翩翩飞舞。她往那光上看去,一窝窝幽绿明亮的水坑,深深浅浅在蓝天下散开,触须般铺展于沼泽,好像大地的血脉经络。

这是玛曲(黄河)众多的源头之一。她在什么地方听过,玛曲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她文化程度不高,但她知道这是个极美的比喻,她想她此刻也正沿着母亲河,追赶她的阿妈,这不是很巧的一件事嘛。她打起精神,扯动缰绳,深一脚浅一脚往沼泽中央走去。

穿过这片宽宽的沼泽,需要耗费很多的体力。她和马结伴而行,相互保护,马走着走着,仰脖咴咴叫了两声,栖息于不远处沼泽里的百灵噗地惊飞一群,而后又像滑溜溜的黑水珠,滴落在另一片草滩。

雨季里,常有牲口在这片日益干涸的古湖里失踪。眼下咕噜冒泡的泥水中露出几根牲口的白骨,她看见骨头上长着紫色的小花或褐色的霉菌。随即,闻到了晒热的牧草和腐朽的湿土气息。这两股气味一阵阵刺激着鼻腔,叫人恐惧不安,心口有一腔热血直往上冲。

昨夜,那个带口信的人在对讲机里说:你阿妈病了,病得有点厉害,经常一个人自言自语。这两天,你阿妈很着急,大伙儿都还没准备好,她就独自赶牛往冬牧场方向走了。赶紧去追吧,迟了——怕是……

夏天里我不是给过阿妈一大包藏药,那包藏药足够我阿妈吃到来年春天呐?她又惊又怕地问。

你寄来的藏药,你阿妈一吃就吐。你阿妈常常在帐篷前打滚,就像皮毛里有寄生虫的病牛一样,滚来滚去浑身都是泥土。那人形象地比喻道。

她不信。我阿妈身子那么差的话,还能把牛群迁到冬牧场吗?

那人以三宝的名义起誓道:贡觉松,我咋会拿一个母亲的性命开玩笑!

昨天半夜间,她躺在皮褥上一字一句反反复复咀嚼着、思考着,掂量话里话外的意思,帐篷外狗连连狂叫,扰得她心烦意乱。最终在拉巴老人的善意催促下,她才骑上借来的马,冲出牧场,从黑夜追到了白天。

她在沼泽里迟钝地移动,每跳到一块新的草皮上,单薄的身子就摇晃不止。她岔开步子,踩着草皮,看了眼马,马的半个身子已经泥泞不堪。那双忧郁低垂的眼睛,似乎是在无声地责怪她,不该这么轻浮,不该拿命来抄近路。她没有办法,要是阿妈死在这渺无人烟的荒野上,她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她抬抬缰绳,示意马继续走,然后再次收脚,往下一个草皮迈去。

双脚越来越沉,她感到行走十分艰难。有几步草皮下陷,膝盖以下全都滑进水坑,她拼命拉扯缰绳,才侥幸爬了出来。跌跌撞撞中,她有种想哭的冲动,可她忍住了。立秋后白日慢慢变短,她没有多少时间浪费在这里。

几个月前,她带着托人从县城买来的藏药,去了趟阿妈的夏牧场。两人见面后,阿妈一时错愕,眼眶深深凹陷,喉咙突突鼓动,半天发不出声。回过神后,阿妈问她,大老远来,是不是牛跑了?她说自己是专程去看她的,阿妈不信,转过头又落下了泪。晚上她俩挤在一张床上,悄悄说了好多话。她难过地察觉到阿妈不仅耳朵背,记忆也有些错乱了。阿妈脱了衣服,瘦得不像样,嶙峋的骨头硌疼了她,她没有躲开,而是紧紧抱着阿妈。夜风不停碰撞着帐篷,阿妈的记忆在呼呼的风声中苏醒。提起天葬已久的阿爸,阿妈说那男人死得早,听不见看不见也是福,不像自己命苦,像牛一样苟活着。自从她嫁人后,阿妈就赶着牛群上了牧场,一直没回过家,如今连孙子孙女长什么样她都不知道了。她很愧疚。她知道阿妈不能回家,原因在于她。婚前,家里还因为能不能拿那头花牦牛给她做陪嫁,发生了争吵。主意是阿妈提的,阿爸咒骂阿妈是女魔,一肚子鬼主意,变着法想拆散这个家。大哥含沙射影地嘲讽,家里的牛还不够几兄弟分呢,不知道有些人怎么想的?阿妈捂嘴落泪,不敢说只言片语。夜晚,她发现阿妈不在睡房,一家人村子里外四处寻找,这才在村后一棵树下,找到了正欲上吊的阿妈。

精疲力尽地走出沼泽后,她瘫倒在草皮上,摸着胸口喘息,过了好一会儿,才把眼睛睁开。她看见马对着自己,往脸上喷着潮气,马唇上蓄着白沫,双耳也软软耷拢着。

坐起来后,她看到马的毛发里汗迹斑斑,立秋后发狂的马蝇,在马屁股上起起落落,但它似乎累得连甩动尾巴的力气都没了。

这匹马是昨夜收到消息后,拉巴大叔急匆匆牵来的。拉巴大叔告诉她,别心疼马,不听话就使劲抽马屁股。马跟她跑了一夜,没有乱跑,也没把她摔下来。她知道这匹马虽然老,但是匹好马,脾气温顺得像花牦牛。在牧场上她没少骑这匹马,马的年纪同她的花牦牛一样老。拉巴大叔还嘱咐过她,做儿女的没有孝心,父母就会受尽苦难。牛群放心交给他们,让她一定要把阿妈的病治好!

起身离开沼泽,走到山丘高处,她回头看了眼沼泽,阳光在那里蔓延,搅动着潮乎乎又闷人的气息。她忽然觉得有许多生命在沼泽底下挣扎,这个念头让她感到惊悚无比。

走过几道山口,山谷开始开阔,最远的地方平平坦坦。路不再陡曲,她上了马背。可她并没有夹马肚子,只是帮它赶走了一些蚊虫。早先她看到马肚皮在抽搐,她不想这匹借来的马死在半路上。这些年在她手里死去的、卖掉的牲口太多了,她害怕自己又多一份罪孽。

唵嘛呢叭咪吽,这是婆婆嘴边常念叨的六字真言。她边走边念诵了几遍,脑海里又想起了婆婆。婆婆把念珠磨得油光发亮,六字真言早已念诵千百万次。婆婆的罪孽兴许早已赎够了。她的两个孩子在河谷乡的小学里读书,他们在公婆的照顾下,长得像两匹结实的小马驹,她每次一回到家,孩子们就会从书包里拿出奖励给她看。她不识几个字,只好笑着一遍遍摸着孩子像麦穗一样拔节的脑袋。那年,她生下第二个孩子后,就跟丈夫商议,让公婆下山带孩子,自己换他们,到牧场上管牛群。瞎了只眼的公公感恩她的好,自己老得站不住了,却常常惦记着她,让婆婆上山帮她。她可怜两个老人,请他们不要担心自己,安心在家养老。两个老人一个抚着胸口,一个揉眼睛,各自自责起来。

我们不中用了,多活一天就是多浪费一口糌粑。

是时候死了,却总死不掉,真是拖累你们。

想起善良的公婆,她在马背上获得了短暂的安宁。大概已到午后,她看见太阳往西边偏了。草的颜色变了,变得更深更密。前方的山峦开始像波涛般起伏,积蓄了一年牧草的冬牧场上,风在四处奔跑,草浪稠密,一浪拱着一浪。她裹紧衣服,往远方望去,天穹下看不到一顶帐篷。

她就是在无数次的草原黄绿之间长大的,她有点悲伤地想。时间像风一样快,转眼十几年过去。她记事早,哥哥们去乡里上学,她就开始光着屁股跟在阿妈身后赶牛。这片广阔荒凉的草原上没什么玩伴,她童年的伙伴有时候是一株草、一朵花、一只屎壳郎,有时候是一棵柳树。那时阿爸偷懒,常常下山喝酒鬼混,家里的牛群全是阿妈在照看。她懵懂天真,每天追着阿妈问,什么时候我能有自己的一头牛?阿妈总说,不要急,马上会有的。这话说了几个夏天又几个冬天后,她就真有了一头属于自己的小牛。那头牛就是花牦牛。

花牦牛刚刚出生,暴风雪就夺走了它母亲的性命。阿妈可怜花牦牛,用自己的袖子揩干花牦牛身上的污血,用自己的藏袍将它紧紧包裹,抱回帐篷。又是阿妈用装满鲜奶的可乐瓶,一点点将花牦牛养活,喂大。花牦牛五个月后,阿妈跪在被牛粪烟火熏黑的度母相片下面,点亮酥油灯,絮絮叨叨地说了不少好话。阿妈跟度母说完话,又对她说,你是个好女儿,所以度母才给了你这头可爱的小牛,该叫它什么名字呢?花牦牛,她脱口而出。阿妈大笑后称赞,真是个好听的名字,以后它就是你的小牛啦。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取那样的名字,也许是她喜欢花,才会那样取名。她笑了,想起了阿妈那时总爱唱的歌。

在山上的长角花牦牛

你的母亲已毁在猎人的陷阱里

而你还在用角尖嬉戏蜜蜂

请不要这样长角花牦牛

……

她浅浅地唱了几句,觉得并不好听。阿妈长得美,嗓子也是河谷乡出了名的好,二十出头时曾去区里表演过。拉巴大叔就因为阿妈的歌声,而深深暗恋过阿妈一段时间。她尽兴地高声唱起剩余的段落,颤颤的嗓音忽高忽低,陡然旋停又直直往上,情感和胸腔共振。唱到最后一句时,她眼前突然眩晕不止。她勒住马,抬腿下了马背,还没站稳就感到心脏和太阳穴狂跳。

黑夜和沼泽耗去了她太多的体力,她现在饿得身子乏力,急需食物和水。昨晚走得太急,什么东西都没带。本来她想,从自己的牧场到阿妈的冬牧场之间,也就一天的路程,路上渴了饿了,随便找一户人家要点吃的喝的就行了。然而,她碰上的几家人都是刚刚搬离不久,帐篷拆掉的痕迹还在。冬牧场这边人们还没正式迁过来,赶牛群的人都走大路。但她一直走小路,走近路,走难走的路,所以没碰到一个人。从昨天晚上到现在,她走过的险路,使她心里有根弦紧绷着。现在到了这青草丰茂的地方后,这根弦松了,她真的有些坚持不住了,再不休息可能站着都要摔倒。她松开缰绳,任马儿垂首啃草,慢慢地躺了下来。

阿妈没日没夜地忙碌着,活儿似乎永远也做不完。喂牛、赶牛、挤奶、打酥油、圈牛回营地……牧场里的琐碎桩桩件件压着阿妈的身子,衰老了阿妈的容颜。她倒是无忧无虑,牧场里的那些日子像新出的牛奶一样洁净香甜,花牦牛和她的感情也在一天天加深。为了不让花牦牛在外面过夜,她经常用绳子把花牦牛拴在帐篷里面。花牦牛匍匐在她枕边,火光在花牦牛的眸子里闪耀。她缓缓闭上眼睛,辛劳一天的阿妈,看到花牦牛和她惺惺相惜的模样,就会轻轻哼起那首歌,为她催眠。她一直以为花牦牛是她的,直到婚前,阿爸和大哥夺走了它。

一阵凉风吹来,耳边响起草叶嗖嗖的抖动声。几缕云在低空中相互缠绕,迅速向这边滚动。几朵萎靡紧缩的蓝色花朵,在阴影下苍白地挺立着。她伸伸发麻的双脚,歪斜着坐起来,从昨夜到现在她饿得太久,胃里酸水一阵阵翻涌。

阳光穿过云层,停留在远处的草山,她知道那几座相连的草山,她曾在那里待过两个月。她从少女变成女人的最后一个夏天,就是在那里度过的。她和阿妈在那儿挖贝母,那几座山上的贝母花开得好,很容易辨认,而且贝母颗颗宛如洁白的珠子,从泥土里翻出来那刻非常诱人。她的嫁妆和首饰,就是那次挖药置下的。

天气晴朗的时候,站在那最高的山顶上,用望远镜能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浓绿的群山中,会出现一些不全的村镇轮廓、成片的红瓦、尖尖的铁塔,还有盘山的公路上慢慢移动的货车。当然,她听不到声音,她只觉得陌生的村庄很吸引人。除了村子,令她久久不能放下望远镜的,还有蓝天下一座座银色的雪峰,形似海螺,直至天际。她知道其中最高那座就是夏旭东日(雪宝顶)。雪山上有没有雪怪,有没有终年打坐的瑜伽士,他们会不会偶然相遇?小时候听过的传说,会令她产生天马行空的联想。天空出现一条云线,她会急切地把望远镜交给阿妈,兴奋地用手指给阿妈看:画出那条云线的铁鸟叫飞机,上面可以坐很多人,可以从天上看地下。阿妈眯着眼睛,缩着脖子,在空中寻找飞机的痕迹,忽而惊讶道:上天啊!那是个什么神物啊?她快乐地解释:坐飞机从成都到拉萨只要两个钟头。佛祖啊!阿妈再次震惊。她对阿妈说:以后我就让你和阿爸坐飞机去拉萨朝圣。阿妈放下望远镜,揉着泪眼汪汪的眼睛,爽朗地笑道:算了吧,我可不敢坐那个东西,飞那么高,想想都觉得害怕。

人家河谷村的老人都坐飞机去拉萨朝圣,你怕什么?这话是丈夫同她约会的时候,给她说的,她那时又把这句话又讲给了阿妈。阿妈虔诚地诵了一句六字真言,然后严肃地说:朝圣不光心要虔诚,身体也要经受苦难,不然没有福报。她却厌烦道:我还是觉得坐飞机好,走路去,何年何月才能到拉萨啊?阿妈再次严肃地告诉她:磕长头的话,需要两年零三个多月,走路的话,可能要一年的时间。阿妈腿脚不行,磕长头,这辈子怕是到不了拉萨。要是有生之年能朝拜一次大昭寺,我就是死在回来的路上也值了。阿妈动不动提死亡,让她心烦,她转过身不理阿妈。阿妈却摸着她的长辫,笑着自语道:我的百灵鸟长大了,要飞走了。

天阴了下来,身子也变成沉重了。从冬牧场方向吹来的风,斜着吹动她的长发。她内心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她感到自己阿妈越来越近,又越来越远。她的心口一阵作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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