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风
快有十多天就过春节了,山城还没有一点过节的气氛。
阿勇在自己的小理发店里忙得脚尖不沾地,柜台微信收款的声音频频响起。这一天他剪了五十二个头型,烫了七个波浪,顺便还帮洗头小妹洗了十五个头。他腰酸背痛,连口烟也没来得及抽。
“感谢嬢嬢们,欢迎下次光临。”阿勇把几个VIP客户送到门口,顺便弯腰致意。回到店内,刚把地上的头发打扫干净,又有几个顾客推门而入。
“欢迎光临。请问剪还是洗?”
客人走到里面,一眼就被墙上的东西吸引。
阿勇的店分上下二层,二楼洗头、按摩,一楼理发、结算,正对门的柜台后面的墙壁上,挂着不少彰显他身份的东西:上海一所重点美发学院的毕业证书,沙宣国际班到日本东京的交流合照,各种美发比赛的冠军证书……
“肯定是剪噻,专门开车来找你的。”一个顾客较劲地说。
“欢迎,欢迎,来把三位帅哥带到二楼洗头。”阿勇招呼了个人,等那几个顾客上楼后,又给刚下楼的一个胖子吹头发。
吹风机吹干了胖子为数不多的头发。阿勇开始给胖子理发。
“帅哥,没想到你还是个人才哦。”胖子用粗肥的手指夹着中华烟,烟雾缭绕在他发黑的牙缝和肥溜的圆脸上。
“哎,有才不如有钱,这些都是虚的。您挣的是大钱,我们这些只有靠力气,挣点渣渣钱咯。”阿勇右手使着剪刀,左手使着梳子,转过头说话时,剪刀在右手中指上转一圈,然后滑进他腰间的绿色皮革腰包。他用两根手指头在胖子头上推了个发型,从不同角度看看镜子,又立即抚平。
“啥子大钱小钱,这年头,狼行天下吃肉,狗行天下吃屎,要想挣钱就看个人本事。”胖子的说话声震得理发店内嗡嗡响,他自己却不以为然,甚至在吞云吐雾时满不在乎地抖落一地烟灰。
这种人阿勇见得多,知道他们目中无人、极度狂妄的底气来自哪里。他表情迎合着,内心揣摩着,嘴上简单应付,看胖子影响到店内其他顾客,阿勇剪完胖子的发型后,立即招呼洗头妹,适时把胖子请到二楼按摩去了。
“老板儿,您再去按摩一下,二楼的好好按哈。”
“我说的你记住没有?”
“记住了,记住了,楼上请。”
门再度被推开了。这时,走进来几个穿着打扮时髦的年轻人,看模样应该都是富二代官二代之流。阿勇来山城之前,在沿海城市做过夜场,每天遇见形形色色的人,他练就了一眼就能判断对方身份的技能。这是带他推销酒水的师傅教给他的。比如:近距离看人要看他的眼睛,远距离看人要看他的手上动作,一个人的面部表情可以装,他的眼睛和手上动作骗不了人。阿勇看着几个年轻人,脖子上挂着新兴的电子烟,手里玩着iPhone14,嘴上我操我操地说着某款游戏里的征战故事。他没有轻视,直接走过去,轻声询问他们的需求,给他们安排了两位理发师。
离春节还剩三天,阿勇还是一如既往地早早来到店里,开灯,系上黑色的围腰、戴胶手套,开始从里到外搞卫生。他先用扫把和拖帕清扫一遍地板,然后用吸尘器吸尽每个角落,再用干净的毛巾和消毒水,擦拭每个工具,将它们整齐地摆放在工作台上。等店员们上班时,他们看到的是神采奕奕的老板和令人发指的洁净。
“哇塞,老大你真man!”
“嚯嚯,老大你真牛!”
“老大,早安!”
店员们鸡一嘴鸭一嘴表达着敬佩,陆续换上浅黑色工作西服,开始对着镜子整理自己的发型和妆容。阿勇从招募这些人的第一天开始就要求他们,想为别人打造好的形象,首先得把自己打扮好,让别人有进你这家店的欲望。店员们也一丝不苟地执行着这个宗旨,没有客人时他们也会相互理发,试验新的发型。
电视新闻里播放着春节联欢晚会的彩排花絮,几个洗头妹补完妆,坐在洗头椅边玩手机,边小声地交谈着。几个理发师看着电视,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春晚没意思、春节不热闹的话题。阿勇在柜台下埋头拆开吹风机,清理卷进机子里的头发。一个洗头妹拿着手机,从洗头房走出来,嘴上说:“这印度人真搞笑。”
“我看看。”几个人围过来。
一个瘦瘦的理发师看了后说:“这挺有意思,阿东,来。”
另一个个子稍矮、留着非主流发型的理发师走过来,看了眼视频后,不安地说:“这怕是有点吓人哦。”
“没得事,快坐到。”
“看一眼就学会,你龟儿怕是把自个儿当成天才咯!”
“呵呵,见证奇迹的时刻到了。”
矮的理发师有点不相信瘦的,可他还是坐在那里一动一动。瘦理发师先朝矮理发师头上喷水,再用毛巾拧干上面的发胶,然后又用吹风机吹他的头发,用梳子把头发都往后梳。做完前面的铺垫,几个理发妹和理发师都拿出手机准备记录最精彩的一幕。瘦理发师拿出酒精,就往矮理发师头上喷,等他头上的每一根发丝都浸染上酒精后,他掏出打火机点燃了矮个理发师的脑袋。只听见理发店里嘭的一声,矮个儿头上的火苗蹿出去一米多高,瘦个儿喷酒精的手也立马就被点燃了。
瘦个儿慌不择言喊了句我操,接着疯狂甩手,想把掌心的火焰甩掉。他手里的酒精瓶子砸在地上,火苗也随着液体在瓷砖上流动起来。几个脚上沾火的人尖叫着跑了出去,吓破胆的矮个儿,从凳子上起来后,头顶二三十厘米高的蓝色火焰,在屋子里又跳又喊。
阿勇抬头看见正被火烧的矮个儿,精神恍惚间,仿佛看见了在火中挣扎的外婆,在一声声喊他,请求他的帮助。“哥哥,哥哥,快拿水,快拿水来!”外婆绝望的叫喊和矮个儿的叫喊几乎重叠在一起,他的双腿几乎失去了站立起来的力气,软得像装满棉花的布袋。
“勇哥,勇哥,救救我,救我!”矮个儿近距离嚎叫着,像头落入陷阱的野猪,向他求救。阿勇上半身弯曲着,剧烈地向前摆动。矮个儿掀开门帘,准备朝洗头房钻。阿勇明白矮个儿想用水灭火,记忆深处的惨状刺激着他的心,他的手,他的双腿,他每个颤栗的毛孔,他蹦起来,一脚侧踢,踢倒了矮个儿,接着取出柜台下的灭火器,拔出拉环,呲在矮个儿的头上、身上、地板上。白色的干粉像浓厚的蒸汽,瞬间塞满大半个店子。
火被呲灭了,理发店内一片狼藉。
瘦个儿陪着矮个儿去医院后,几个店员拿着湿拖帕,开始打扫。几个消防员在弥漫着毛发烧焦气味的店里,对整件事情做完记录后,说:“你小子运气好,第一是打开了灭火器,第二是酒精瓶子是塑料的。要是瓶子打碎了,火势可能会更大,那样损失也就大了。”
“哦。”阿勇浑身发软地应了一声,便走过去,坐在沙发上,呆呆地看着出现在对面镜子里脸色刷白的自己。
爱修眉的理发师看到阿勇的状态,赶忙推着消防员的肩膀,一边说麻烦你们了,一边将他们送了出去。他扭扭捏捏地驱走了门口看热闹的人,等那些人走远了,他才慢慢回屋,从包里取出一瓶香水,对着天花板喷了起来。
“阿香。”
“勇哥?”
“你去医院看看他们吧。”
“你怎么样?脸色不对哦。”
“我没事。”
“你今天怎么了?勇哥,好像很怕火哦。”
“没事。”阿勇咬牙从沙发站起,走到柜台后,打开抽屉,取出一沓崭新的红包后,递给爱修眉的理发师,说:“这些发给兄弟们。告诉他们,今天开始放假,初七收假,初八按时上班。”
“勇哥,今天才二十七。”
“按我说的做吧。”阿勇摆摆手,打住了爱修眉的理发师的话,“去吧。”
理发店外一些人还在朝里指指点点,阿勇关了电灯,挂上了春节放假的牌子,这些人像蚊子一样始终不肯散去。他只好坐到柜台后面,组装起那两个吹风机。等他认真装完最后一颗小螺丝,外面的天已经快黑了,用来照明的手机也显示电量不足。阿勇转了转僵硬的脖颈,闻着残留在角落里的焦味,走到卫生间,旋紧了水闸,又到洗头房,打开电箱,关闭了所有电路的开关。在屋子里不放心地走了两圈,确定没有安全隐患后,他才走到门外,开始锁门。他拉上玻璃门,将U型锁穿过把手锁紧,然后把卷帘门拉到底,用脚踩着门边,拧两圈钥匙,再把钥匙拔出来。做完这些步骤,试试卷帘门是否锁死,他才放心地回家。
阿勇转过身,走出去几步,走到刚才人们看热闹的大概位置,一回头看见了写着店名“艺剪坊”的招牌以及一盏熄灭的转花筒灯。那扇卷帘门封闭了他的理发店,里面的一切似乎都在暗处变得冰冷了。他裹紧衣领,向主街走去。斜穿过一条漆黑的小巷,耳边人声鼎沸,眼前面色惨白的女孩头上戴着发红光的发夹,依偎在老男人的怀里走了过去;几个身材丰满、双腿裸露的长发女孩匆匆从他旁边经过,像是去赶场;许多人提着购物袋从灯火华丽的店门口走出来,又有许多人从不同的进出口,不同形状的大楼,走进走出,他们购物、吃饭、看电影,一群群微醉着,簇拥而去;一个神情茫然的中年男子在翻垃圾桶,他提着个空饮料瓶,往嘴里灌了灌,又捡起别人刚丢在他脚下的烟嘴,抽了起来。阿勇的眼光与男子的眼睛对视了一下,他没有丝毫怜悯地移开了。快要走出步行街,走向地下停车场时,他看见了两个康巴人,男的头上绑着红穗头,藏袍长袖拴在腰间,手上拿着念珠,女的头发分成了许多小辫子,肩上扛着一个黄色的蛇皮袋子。两个肤色黧黑的人,在夜色下显得很黑,闪烁的眼睛紧张地盯着那些同样盯着他们的人。也许是来看病的,阿勇看到罗圈腿的男人时,内心没有动静,但看到身材消瘦的女人凹陷的脸颊和垂在耳畔的绿松石时,内心深处动了一下。他知道长期放牧的女人都患有严重的风湿病,她们的病往往比男人重,而且都是等快死了,男人才会不情愿地带着女人,像治牲口一样到大城市随便转一圈,买点药,就回去了。那个女人眼窝里黯淡的光,让他的心再次咯噔一下,像是从高岗滚进深谷河水里的石头,炸开了个波浪。
阿勇走进大楼的电梯口,康巴夫妇消失在他的视线中。他走进电梯,下到地下三层,把车开到大路上,脑子里却始终惦记着那个康巴女人。也许是去拉萨朝圣的吧,好多康巴人都爱到山城坐飞机到拉萨,阿勇在等红灯时,看着翻动的数字想到了贡嘎机场,他第一次去拉萨还是坐飞机去的。在上海夜场跟一伙人动刀子,进看守所出来之后,他买了飞机票,到拉萨待了几个月。那时,他才知道许多藏族人临死之前都要去布达拉宫和三大寺磕头、点酥油灯,为自己和家人,还有那些死去的人祈福。那个康巴女人被她男人带着,无论是去医院,还是去拉萨,都只有一个解释:她快要死了。
我为什么咒一个不认识的人死呢?为什么想这些跟自己生活无关的人呢?阿勇懊恼地拍了拍方向盘。晚高峰,原本几公里的路程硬是要拖上十几二十分钟。如果放在平时,他会打开车载收音机,听山城交通广播的女主播用动人的嗓音播报交通信息,然后缓缓开动车子。今天,一个素昧平生的康巴女人扰乱了他的心绪,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胡思乱想。他的家乡在安多,不在康区,老家人到城里来,也不会穿藏袍,不会戴念珠。虽然,他们的肤色还是能让人一眼看出就是藏族人,但他们到了城里,不会说藏语,也不会跟同胞打招呼。山城里几乎看不见安多人,可能是地处省外的缘故。安多人基本都活跃在四川首府成都,而不来咫尺之遥的山城。这也是阿勇喜欢山城的原因。
到了小区,锁好车门后,阿勇取出存在储物柜里的几个快递。上楼,回到冷冷清清的家,他烧开一壶水,给自己泡了碗面。在等面泡开的时间,他拆开两个快递,看到给阿爸买的保暖衣和给婶子买的超轻羽绒服质量还行时,他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撕开下一个快递,一封法院的判决信件戳进他的眼里。
那是成都市某区某法院的专用信封,阿勇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他不生气,只是有点轻微受挫的失败感。阿勇把信放在一边,用筷子把面搅拌均匀,一点点送进嘴里,喝汤嚼面同时进行。面吃完了,他才拆开信封,默读起来。信的内容看似复杂,其实关键点一目了然。
被告人索朗才让,因持械伤人,被判服刑一年零八天。
案件描述中,这个在成都闹市持刀砍人的索朗才让,就是阿勇的亲弟弟阿南。
阿南这个名字,取自香港电影《古惑仔》。两兄弟一个在成都,一个在山城,都没用过真名,连假身份证也不是在一个地方办的。
阿勇从某个小县城的技校毕业后,弟弟也从老家的初中学校跑了出来。两个人先到成都,最后在浙江出了事。他为了弟弟不受牵连,一口气带着他跑到了拉萨,在那里生活了几个月,花光了所有积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