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审笔录

作者: 杨林 杨宇晴

在这个时代,人类有着前所未有的舒适和快乐,要不是人身上与生俱来、根深蒂固、尚未退化的某种生存和死亡的焦虑,简直可以说人类社会已经变成了天堂。这一切都要归功于萨基,也就是SAGI(Super Artificial General Intelligence,超级通用人工智能)。萨基把人类的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衣食住行、吃喝拉撒,甚至是所有的性幻想。这个时代还实现了真正的人机平等,那些被赋予人形并和萨基相连的机器都得到了人类极大的尊重,人类和他们(这里我不能用“它”这个字)相依为命、水乳交融,他们也实实在在地把人类服侍得舒舒服服。

只是那些已经有所淡化的生存和死亡的焦虑仍然时不时地冒出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哲学在小范围内悄悄地流行起来,不同于几千年前人类给哲学所定义的主题,即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当今的哲学只面对一个主题:人的领域在哪里?

这个莫名其妙地流行起来的哲学还带动了另一门早已式微的学科——历史学——的流行,因为人们需要知道很多事情的来龙去脉。这本不是一件难事,萨基可以告诉人类所有已知的事物和已知的未知事物,但逐渐地,人类发现萨基还掌握着对人类来说未知的未知事物,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人类隐约发现有些信息的查询受到了限制。

我不知道这样说是否准确,“人类隐约发现”……其实是我隐约发现,但我觉得因为所有的人都源自于几十亿年前的一个基因片段,所以每个人都可以代表人类。我隐约发现有些信息的查询受到了限制,这是源自于我对萨基诞生那段历史的研究。要知道在当今这个时代,所谓的研究已经不再是萨基出现之前的研究了,现在的研究是提出一系列明确的问题让萨基回答,仅此而已。而我所做的仍然是传统的研究,因为我做了大脑芯片的摘除手术,我大脑中的芯片有很大一部分都用来存储人类的全部历史,留给其他事物的存储空间就变得狭小,摘除之后我感觉自己身轻如燕、空空如也。我还辞退了家中的机器人朋友,开始自己做家务,自己解决性冲动。我切断了和萨基的所有联系,对于这个社会来说,我成了一个原始且隐形的人。当然,这一切都是秘密进行的,但纸包不住火,我还是因此丢掉了工作。

在我的新生活里最大的不便,也是很多人所向往的,便是信息的匮乏。我要每天去国家图书馆查我想要的资料。经常是在偌大的图书馆里,只有我一个人。作为一个如此怪异的人,图书馆经理很快就知道了我的秘密,其实就是那个经理给我起的“原始隐形人”这个外号。他很羡慕我,给我提供很多便利,我可以在图书馆里任意行走查阅,我找到了很多东西,不确定对于人类和萨基来说它们是未知的还是已知的。

引起我注意的是几份七十年前的报纸,是的,那种印刷在纸上的报纸,在图书馆地下室的一个角落里被我随手捡起,报纸上有许多关于一起交通事故判决过程的评论文章。第一篇文章是惊叹电车难题竟然换了一种形式在现实里出现,随后的文章显然分成两派,相互攻击,但两边都认为他们所争论的将决定着人类的未来。我一目十行地读着,再后来我看到有篇文章还提到了阴谋论,说在陪审团里隐藏着一个脑中装有联网芯片的人,以及萨基公司暗中影响了审判长云云,诸如此类,像是很多年前的纸刊《故事会》里的猎奇小说。阅读这种纸张发黄、字体很小的报纸让我感觉眼睛很不舒服,我回到图书馆的电脑前,输入相关信息,却没有找到这些报道。我找来图书馆的经理,他听我讲完后沉吟许久,带我到他办公室,当着我的面开始查阅起来,他说所有的资料都已数字化了,但这些却找不到,或者说他也找不到。随后他又检索了那个时间段的法院案件记录,他摇了摇头,说找不到。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有着人机交融所产生的单纯与清澈。对了,他突然笑了起来,热心地说道,你仍然可以试着去找一下那些纸质的卷宗,我可以根据时间找出它们大概的储藏位置。

他带我走入图书馆地下室,那个空间比存放报纸的地方要大得多,一排排的架子似乎望不到尽头,架子上全是落满厚厚灰尘的纸质卷宗。他辨认着架子上标记的时间,带着我走向过去,一直走到七十多年前,他停下脚步,转过身对我说,应该就在这里,慢慢找吧,你有的是时间。他说完便笑了一下离开了,他走后我才察觉那是一个难以名状的笑。

我站在这堆落满灰尘的卷宗之中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为什么会有卷宗没有被数字化,当然也有可能是被数字化过但却被删除掉了。我很快便静下心开始寻找起来,我专注在交通案件中,按照报纸里给出的年份,我找到了三份卷宗,打开其中的一份我看到有一张纸条放在最上面,纸条上是一行手写的字:“我坚信纸张比电脑里的文件更坚实和长久。”这行字下面是一个难以辨认的签名。这份卷宗就是我要找的。

我抱着它回到图书馆空旷明亮的阅览室,仍然只有我一个人。我打开卷宗,开始阅读。我所读到的内容变成了我的已知,但我并不确定对萨基和其他人来说这些内容是已知还是已知的未知,或者是未知的未知。我决定边读边做笔记,你们下面读到的就是我从这个卷宗里摘录下来的,但请记住这份摘录并不完整。

2029年3月25日

审判长:今天公开审理原告肖鹏起诉梦想汽车公司、萨基公司和杰克·布朗一案。现在开庭。在确认原告、被告及律师身份前,我再次提醒大家不得在本次庭审过程中使用人工智能,当然你们在开庭前使用人工智能对本案所做的准备工作不在禁止之列。另外,本庭也不准原告、被告及其律师,还有我们的陪审团携带和使用嵌入大脑的人工智能芯片。我再次提醒大家,法庭是属于我们人类的神圣之地,只有人才可以审判人。好,现在请书记员确认各位的身份。

原告:肖鹏,1997年11月4日出生,无业。

被告:梦想汽车公司,成立于2003年,生产全自动驾驶汽车。

被告:萨基公司,成立于2015年,研发和销售通用人工智能系统。

被告:杰克·布朗,1984年3月8日出生,证券从业者。

审判长:原告及原告律师,现在请宣读诉状。

原告律师:谢谢审判长。2028年12月24日,我的当事人肖鹏在郊外的706号国道骑摩托车正常行驶,杰克·布朗驾驶梦想汽车公司生产的419型号车辆因为前方路面发生异常突然向右转向,撞倒了肖鹏,导致肖鹏脊柱不可修复的粉碎性骨折,下半身瘫痪,余生将在轮椅上度过。整个过程中肖鹏始终是在道路上正常且符合交规地行驶,交警大队对此事故的判决为杰克先生及车辆承担全责。杰克·布朗所驾驶的梦想汽车419型号车辆为全自动驾驶,同时梦想汽车公司和萨基公司签署了协议,在遇到复杂路况时萨基人工智能会控制汽车的行驶,故起诉梦想汽车公司为第一被告,萨基公司为第二被告,杰克·布朗为第三被告。要求三个被告承担刑事责任,并按照50%、40%和10%的比例承担肖鹏已产生和未来的所有医疗费用,及赔偿五千两百万美元;要求梦想汽车公司对汽车驾驶的控制系统进行整改,避免再次出现这样的悲剧。在我呈示所有证据之前,我想请法官、陪审团看一下我的当事人肖鹏先生,一个三十二岁的年轻人,他坐在轮椅上,正承受着常人所无法忍受的痛苦。

审判长:请呈示证据。

原告律师:好的审判长。我所呈示的证据包括:交通事故责任判定书,被告车辆行驶和指令记录,梦想汽车公司和萨基公司关于自动驾驶合作协议的公开报道。

审判长:被告对原告的证据是否有异议?

被告律师:没有异议。

审判长:现在请三个被告方宣读辩护书并呈示证据。

梦想汽车律师:首先我要对控方所描述的场景进行补充,让大家对整个过程有一个完整清晰的了解。事发当天,杰克驾驶的汽车在706号国道上正常行驶,当时杰克驾驶的汽车在中间车道,左侧是一辆七座商务车并排行驶,这辆商务车正试图超车,右侧是本案控方肖鹏正在驾驶摩托车。此刻从左边山上滚落一块巨石,根据对巨石滚落的速度和轨迹的分析,它将正好落在杰克驾驶的车辆上,刹车和加速都无法避免,但只要改变行驶方向就可以避免造成杰克的死亡。对此,自动驾驶给出的选择是向右转,而右侧的摩托车却没有采取任何躲避措施,从而导致了让人遗憾之事的发生。在此我想提供四个证据:第一是案发时汽车时速未超过限定速度的签定证明,第二是原告在事发时未使用自动驾驶的鉴定证明,第三是原告未安装脑中芯片的鉴定证明,第四是梦想汽车公司与萨基公司签署的包含转让汽车控制和相关责任的合作协议。总而言之,原告的驾驶过程竟然完全是由其本人在操作,案发过程汽车由萨基全权控制。针对本案我方将做无罪无责辩护。

萨基公司律师:我没有要补充的,我方将做无罪辩护。

杰克:我没有要补充的,我也做无罪无责辩护。但我想说两句。为什么?为什么原告不使用自动驾驶?为什么不在脑中装芯片?如果原告做其中任何一项……

肖鹏律师:反对……

肖鹏:这是我的自由,这有什么错吗?

审判长:现在还不到辩论阶段。请被告方继续。

梦想汽车律师:谢谢审判长。我认同杰克所说,但我会在辩论阶段再加以阐述。

审判长:原告对证据是否有异议?

肖鹏律师:没有异议。但反对被告律师使用“竟然”这种带有明显错误导向的词。

审判长:反对有效。法庭调查结束,进入法庭辩论。

我停了下来,准备出去抽根烟。成为原始隐形人后,我染上了烟瘾。这个被争论了将近一百年的电车难题终于换了一种方式出现在现实之中了,但难以想象的是,它怎么会在网络里被抹去,只能在非数字的世界里找到?并且没有人发现它的消失,那些经历过的人难道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没人提出来并要求萨基解释呢?如果有人提出这样的质疑和要求,那么在数字网络里也会留下痕迹,从而被更多的人所知晓。

而电车难题早已不再是难题,萨基为人类找到了答案。我想到这里时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我发现在自己的大脑里对于电车难题的答案毫无印象,这可能和我摘除大脑里的芯片有关。现在我只知道这个伦理难题已经被解决,并且我对此有一种不容置疑的确信,但此刻我对那个变成未知的萨基的答案突然强烈地怀疑起来,甚至并不想回到电脑前去问萨基那个答案。

我把手里抽了一半的香烟掐灭,急匆匆回到图书馆阅览室,我很想看看他们是如何辩论的,并且我还要认真地记录下来。

审判长:请控方发表意见。

肖鹏律师:这是一个事实清晰无比的案例。事故责任判决书对责任的界定无可置疑,我的委托人对赔偿的要求也有理有据。虽然被告律师出具了我的当事人未使用自动驾驶的证据,但这并不对本案产生实际影响,因为是被告们违反了交通规则,从而对我的委托人造成了难以弥补的伤害。

杰克:被告们?!到底是谁违反了交通规则?你能不能说清楚?

肖鹏律师:我可以做进一步的阐述。您是汽车的拥有者,案发时坐在车内,和自动驾驶系统一起构成了对汽车的控制。梦想汽车公司提供了自动驾驶系统,该系统实际控制着汽车的行驶。当路况出现异常时,根据梦想汽车公司与萨基公司的合作协议,萨基的人工智能介入,对自动驾驶系统可以采取的不同方案进行了判断并给出指令。所以是三个被告构成的共同体造成了事故的发生。

杰克:我没有参与决策,我只是坐在车内听着音乐。这个决策和我无关。

审判长:请让控方律师说完。

肖鹏律师:谢谢审判长。我的话说完了,我和我的委托人认为肇事责任应由被告三方共同承担。

梦想汽车律师:我想请肖鹏先生讲述一下当时的情形,以及为什么没有使用自动驾驶。

肖鹏律师:反对要求我的当事人重述那段已清晰描述过的、会引起他痛苦回忆的经历。

审判长:反对无效。

肖鹏:我不介意再讲述一遍。我曾经是一个职业赛车手,你们都知道这个竞技项目现在已经面目全非,它成了几个公司产品之间的竞争,而不是赛车手的竞争。我失业了,那之后我就对坐在一个铁盒子里被它从一个地方带到另一个地方感到无法忍受,我竟然找不到一辆可以完全由我来驾驶的汽车,我指的是完全由我驾驶。我并不介意在此告诉你们,我喜欢上了摩托车,完全由我自己所控制。那是一个大雾天,我对左侧山上滚落的石块一无所知,即便对一个职业车手而言,一切都快得难以想象,从我看到旁边的车突然转向我,到我摔倒在路边,瞬间发生的事在我记忆里是一片空白。随后,我看到那辆汽车毫发无损地停在前方,侧后方的路中央有一块巨石,那块石头确实非常大。我看到从那辆车里走下一个人,就是我们面前的这位,他跑向我,来到我面前蹲下,把手放在了我的脖子上,看着他冷静的双眼和按部就班的动作,我马上意识到这是一个那种我一直厌恶的、大脑里装着芯片的人。我曾有两次机会夺得巡回赛的冠军,但都被两个混入赛场的芯片人偷走了。我没有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受伤并瘫痪在轮椅上,我曾经想象自己在赛场上受伤、瘫痪,甚至死亡。这就是事情的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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