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猛海鲜

作者: 蒲荔子

我记得那些黑暗中默默抱紧我的人,一般是因为他们醉酒之后把我当成了枕头。

——叶青

半夜,又是半夜,无数人接到了叶青的电话。这次她没有如往常一样以月亮或满天繁星或其他莫名其妙的理由喊大家喝酒,而是明显已经喝过了酒。喝过了酒的叶青用不太清醒的声音说了一句让每个人都猛然清醒的话:我回广州了。

叶青回广州了,这个消息很快传遍了曾一起深夜买醉的狐朋狗友圈,引发了混乱的讨论和连绵的好奇。她回广州做什么?在经历过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之后,她还回广州做什么?莫非她以为还会有人像七八年前一样和她喝酒,和她睡觉?大家带着一丝恐惧,又混着一丝期待,彻夜在微信群里交谈、猜测,恐惧她会不会再次掀起什么风浪,期待她带来消失期间所发生的想必十分精彩的故事。或许也有人和我一样,还想问问她那个让所有人一直困惑的问题,那就是她是否曾经后悔多年前从岳阳来到广州,一头栽入这乱七八糟的生活和命运。

这种混杂的心情不是很好形容,正如叶青不是很好形容。我们曾经想了许多词试图来概括她,诸如性感、浪漫、固执、寒光闪闪、波涛汹涌、傻大姐,都似有所指,又差点火候。于是最后大家说,她是个很复杂的人。这种话说了等于没说,好比面对高考数学压轴题,你缺少思路,无法作答,于是便说,这是一道很复杂的题。

叶青在电话里没有向任何人透露那些我们希望她透露的故事,只简短地交待了次日吃饭的时间地点,最后用一句毋庸置疑的“那到时候见”结尾。唉,叶青还是没变,还是这么想当然,以为每个人都等着和她喝酒。微信群里,发言不断刷新,可以用炸了锅来形容。话题集中在竞猜她到底因为什么回到广州。发言的人,有的和她睡过,这些人便是那些感到恐惧的人;有的没和她睡过,这些人便是感到期待的那些人。有人说她回来可能是出差,有人说也许只是路过,但这些猜测都没有什么根据。最后是南川一锤定音:“一定是为了爱情。”基于过往的认知,这个答案基本得到了认可,可紧接着,南川问出了另一个关键问题:“这个倒霉蛋是谁?”

大家将矛头指向一直没有发言的莫笑,认为要么跟他直接相关,要么间接相关。毕竟,如果不是莫笑,我们根本不会认识叶青。我更不会幼稚地想,这个女孩降临之后,一切都将发生改变。

当年,广州还满街都是大排档,烟火缭绕。满城新栽了许多树,许多花,迎接即将举办的亚运会。在整个城市开门迎客的气氛里,我做着一份活动摄影的苦力活。某个闷热的夜晚,我帮同事刘辉设计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地产活动竞标方案,为表谢意,他邀请我去参加他和朋友们的聚会。所谓聚会,也就是广州常见的形式,吃夜宵,啤酒烧烤海鲜大排档。

我没有想到刘辉居然是一名诗人,更没有想到聚会的还有更多的诗人。和想象中不食人间烟火的诗人不同的是,他们都有着常见的职业,有的是记者,有的是销售,有的是老师,有的在网上给人算命,还有两个是大学生。这群不同职业的或漂亮或普通或怪异的年轻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很喜欢谈论社会新闻和文学艺术,还很喜欢在谈论以上两大话题的间隙指点江山、针砭时弊。我根本插不上嘴。这让我有点拘谨,显得格格不入。但让我放下心来的是,这场饭局是有人买单的。留着长发的诗人莫笑,指着身边的女孩说,今天我代表广州欢迎叶青,大家不要和我抢单。

在八年之后,我再次想起这个夜晚的这条街,发现许多场景记忆犹新,包括那些红色塑料椅子,胡乱堆放着的盘子碗筷,绿色的珠江啤酒瓶,以及各人说话的语气和中南海香烟不太好闻的气味。不过令我奇怪的是,我首先想起的居然不是叶青的样子,而是一盘菜。

是的,一盘菜,一盘和叶青给我的印象异曲同工的菜。烟火缭绕中,烧烤和不是烧烤的海鲜陆续上桌,一道椒盐濑尿虾首先吸引了我的目光。每只虾都是小儿手臂般粗大,一种蒸腾的鲜香源源不断地攻击那明显十分坚硬的外壳,仿佛是在大家的注视中,这道菜正十分努力地快速成熟,想要将自己奉献出去。我没有忍住吞口水的冲动,但还好忍住没有第一个伸出筷子。这就是海鲜,这就是人们口口相传的人间美味。作为一个内地人,我只想象过海鲜,但还从来没有吃过。对海鲜的所有印象,都来自课文《我的叔叔于勒》。我那时甚至不知道课文中的牡蛎,就是烧烤摊上的生蚝。总之,这丑陋的虾惊动了我的世界,并刺激了唾液分泌。正当我蠢蠢欲动之时,刘辉提醒说,濑尿虾千万不要直接上嘴,尤其是这么大的虾,很可能刺穿你的嘴唇和上颚。按他的引导,我先将坚硬的虾尾咬掉,随后用一根筷子,紧贴着背部的硬壳直插入虾的身体,一直到头部,再捏住硬壳,缓慢地拉扯,完整的壳便撕落下来,露出带点紫色的白而肥的虾肉,在灯光下有些挑衅地颤动着。看吧,这样剥开濑尿虾,多么完整,多么轻松,多么享受,刘辉说。这时我不再犹豫,也忽略了吃相,一大口咬下,整个口腔瞬间充满了一种从未有过的鲜味。这份鲜美横冲直撞,又十分耐心,强烈而缓慢地冲击味蕾,并顺着口腔、喉咙、食道,最终滑到胃里。我毕业两个月来穷困潦倒不知将往何处去的心酸和惶恐,被一只虾瞬间融化。

我这副没见过世面的头一回吃海鲜的陶醉模样,自然被叶青看在了眼里。但说实话,我当时没有空太过注意她的关注,没空体会她的美,直到大家问起一个不该问的问题。

吃光了三打炭烤生蚝,有人问叶青从哪里来,来广州做什么。那时的叶青正略显夸张地吃一片白灼鱿鱼,身体前倾,高耸的胸部如同头顶那枚二十一世纪一○年代的月亮,什么也没有分享,什么也没有损失,却让所有人拥有了快乐。和所有那些发光的东西一样,她让在座的许多人想据为己有,除了我。这么说并不是因为我多么出淤泥而不染,而是因为我对自己的经济能力和其他各方面的条件都有客观的评价。可以说,我当时只是有点无耻地偷窥所有人的表情和表演,默默体会着一个观众的快乐。

听闻问话,叶青喝酒的手一抖,胸前沾染了鱿鱼滴落的酱油,那片污渍迅速扩大,吸引了大部分人的目光。她迷离的眼神看着所有人,所有人看着那片逐渐扩散的污渍。在这种暧昧的氛围中,叶青用筷子指了指莫笑,说,你们别问我了,问他,他都知道。

叶青的意思很明显,她正是为了莫笑而来了广州,也可以说是为了爱情。她说起爱情这个词,脸上便出现了一种仿佛被杨梅酸到又甜到的表情。这种表情让人终生难忘。但莫笑用讳莫如深的语气说,这个我真不知道。朋友们,千万别搞错了,不是我叫她来的,我只是尽地主之谊,请她认识我的朋友,并积极地买单。事情就是这样。

叶青拿纸巾吸印着胸前那一片污渍,说,你们相信莫笑的话吗?

记者兼诗人南川说,片面之词,不可采信,需综合当事各方意见。

给人算命的那位说,鬼才相信。

我的同事刘辉此时不必要地提到了我,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你相信莫笑的话吗?

我将目光从面前堆满碟盏的海鲜残骸移开,认真地看了一眼对面的女人,说,俗话说得好,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不知道我这句话有什么特别的效果,总之叶青哈哈大笑,并朝我伸出酒杯来碰杯。她笑的时候表情很夸张,身体的动作更为夸张,碰杯的同时又用另外一只手拍我的肩膀,让我不自觉地竖起汗毛。我注意到,在递来酒杯时她的眼神和杯中酒一起荡漾,而已经喝得差不多的我,竟然认为这是不言自明的示好。

就在这一刻,我突然觉得叶青给我的感觉,就像那只被剥了壳的大虾,鲜美地颤动着,热腾腾地颤动着,仿佛还在海洋之中,还不叫海鲜,而叫海洋生物。一旦我将她和食物联系起来,就不由自主地看她。一旦我开始注意她,目光就无法移开了。当她说起如何认识了莫笑,如何来到广州,她的语气和胸部一同起伏。胸前那包裹在闷热的夏天里让人遐想的物体,不断地挤压空气,仿佛有人隐藏在其中不断拉满又松开弓弦,正准备向夜空发射什么。

叶青的激动,加深了她的话语的可信度。按她的说法,她放着好好的公务员不当,从汨罗江畔跑来这臭水沟旁,只有一个原因。只有一种力量,可以让她下这么大的决心。何况,她还在当地开了一家模特经纪公司,承接些政府的旅游文化活动,也给一些如火如荼的地产公司做开业仪式,日子过得十分滋润。

当叶青还想说什么的时候,莫笑试图用一杯酒来阻止她。他将酒杯斟满,递给叶青,说,不说了行不行?你越说越离谱了。

叶青说,哪里离谱了?地产行业不是如火如荼吗?

莫笑说,我现在喝多了,不说了行不行?

叶青说,怎么不能说了?

莫笑说,给我点面子嘛。

叶青说,我觉得这挺浪漫的呀。这不浪漫吗?

这是我第一次听叶青说浪漫这个词。当她说起浪漫的时候,和她说起爱情有明显的区别。说浪漫时,仿佛是喝了一口上好的冰冻白葡萄酒不舍得吞掉的表情。很明显,这个词让莫笑感到了危险,因为当时他已经有了家室,不宜再和另一个女人发生过于亲密的关系。而浪漫对叶青而言显然十分重要。于是她换了种说法,声称自己刚才都是说着玩的,其实她纯粹是为了诗歌而来。诗歌和爱情相比,有着同样的浪漫。据她所言,在一场纪念屈原的端午诗歌活动上,她作为当地主管部门的工作人员,接待了作为诗人的莫笑一行,以屈原的名义,和诗人们喝了不少酒。诗人们惊人的随便和不太惊人但很好强的酒量,都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比江边酒吧上空的满天繁星还要深刻。随后不久,她就抛下了人人艳羡的公务员身份,抛下了蒸蒸日上的模特经纪公司,来了广州。

对此,莫笑不置可否,只是说,好啦好啦,喝酒吧喝酒吧。

叶青还想说什么,莫笑冷不丁说了一句,朋友们,你们知道吗,公务员是不能经商的。

这么一说,大家就都明白了,莫笑是想说明,叶青是因为那家模特经纪公司,才不得不辞掉了公职,和诗歌以及爱情关系都不太大,和他本人更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瓜葛。他不过是收留了流浪的她,并好心将她介绍给广州的朋友们。叶青不自然地笑了笑,没有反驳莫笑,只是沉默地喝了两杯酒。她一沉默,气氛便冷了。干喝了两杯,莫笑便起身说,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刘辉假装气氛还是正常的,说,再喝几杯嘛,反正你又不上班。

叶青摸摸脸,说,再喝几杯嘛。

莫笑说,不喝啦不喝啦。

叶青说,我不想走嘛。

莫笑说,那我先走了。

叶青说,你先走嘛。

莫笑说,你喝多了,我送你回去。

叶青呼呼喝了两大杯,说,我搞接待工作的,我的酒量你知道的。

那时,我还不知道叶青的酒量,但我知道一个女人酒量再好也不会这么灌自己,她一定是因为什么事而伤心了。那时,我还过于年轻,缺乏必要的社会经验,对男女之事更加懵懂,但即便如此,我也能感觉到,是莫笑那句话严重地伤害了叶青。或者说,他那句话让叶青来广州这件事失去了其中的浪漫色彩。

空气变得凝重起来,有人拍了拍叶青的肩背。我被这种气氛感染,不自觉地停止了进食,将双手放下,垂在两腿之间。众人的表演即将进入尾声,作为观众,我认为应该表现出基本的礼貌,不应在表演期间进食。可是事情的发展超出了我的预料,我最终无法置身事外,反而被拖进了漩涡中心。

就是从那时起,我意识到,叶青将让我的一切发生改变。因为她指了指我,对莫笑说,放心好了,你放心好了,一会儿他送我回去,我看他很清醒。

我的脑子还来不及做出反应,而我的身体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点了点头。

莫笑猛地推开红色塑料椅子,在众人目瞪口呆的表情和珠江啤酒瓶滚落的声音之中,起身离去。

在我酒后模糊的记忆里,广州的那个夏天闷热无比,比我所经历过的其他夏天都更为闷热。我想是因为空气的湿热和酒的燥热混合在一起,加深了这种感觉。下了出租车,我和叶青越过天桥,上台阶的时候我甚至扶了一把她的腰部。路过一个摆着箩筐卖莲蓬渴望深夜下班的人买两把的老人,叶青买了三个莲蓬,十块钱。即使深夜依然没有凉风,我的呼吸和脚步一起变得粗重。就这么走到了她所住的小区门口,我记得是江边的某个旧小区,江风使空气更湿,更热,更重。到了小区的大门,我说,那你慢走。她说,好的,你小心点。她走进那深黑色的铁门,走向某栋楼斑驳的楼梯口,出于礼貌或别的什么说不清楚的心情,我站立不动,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她停了下来,转过身朝还站在树影下的我招了招手。我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跑上前去,抓住那只因为酒而变得很软很热的手。看上去,是她让手安静地待在我的手心里,实际上是她牵引我又走出了铁门,走向江边。我们沉默着,在空无一人的江岸,在一棵大榕树凸出的树根上坐下,吃那三个莲蓬。我记得,莲子有点苦,她剥开一颗,就放入我的手心,随后抬头,发出轻微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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