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偷走一架UFO
作者: 沈颢逻辑涉及每一种可能性……
——维特根斯坦
趁我还有记忆,我想写下此事。我总觉得,有一个神秘的意志,伪装成阿尔茨海默病,正在悄悄地抹掉我脑中的这段记忆,有些环节,已经有点像素模糊了。
那天我刚走出格尔木机场,在明晃晃的太阳下,看见一辆橘红色的坦克300越野车停在面前,是的,这就是我接下来几天的坐骑。
我独自开着它,顺着柳格高速,转215国道,再转315国道西莎线,进入大柴旦地区。一路都是戈壁滩,开了大概三小时,到达著名的水上雅丹,住进了一幢白色小房子里,它属于孤独星际酒店。
它在一个清冷的坡顶上,下面有一小段悬崖。从阳台往远处看,左边可以隐约看见315国道;中间凹陷的部分是雅丹地貌,到处都是土堆,造物主创造这种地貌时,一定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堆泥沙的场景;右边可以看见东台吉乃尔湖的湖岸一带。
稍带魔幻感的一个场景,我想着,明天一早,我一定要进去场景里,爬上那些雅丹之顶,再去湖岸看看湖水的颜色,现在远看有点奇怪的海蓝色,像是女巫之眼。
今天已经没有时间了。放下行李后,我又开着车,继续沿着315国道往西走,十几公里外有一个地质公园。
太阳已经落下很多,就在公路的正前方挂着,那巨大的圆,贴近黑色的柏油路面,反光一旦混入阳光,非常刺眼,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催眠效应,可以在防不胜防的瞬间让人落入睡眠之海。
那可能只是零点零一秒,也可能就是余生。
感觉自己是坐在自动驾驶飞行器里,正在奔向太阳,自取灭亡,直到迎面而来的红色油罐车的喇叭声把我惊醒。
到了地质公园门口,有一个人走过来,从车窗递给我一个汉堡,以及一杯可乐,指了指前面的一辆白色陆地巡洋舰,就消失了。
于是,我跟着这辆车牌显示来自甘肃敦煌的陆巡,开进了地质公园。先是狭窄的水泥路,然后就进了雅丹地貌区。路不太好走,形形色色的小山包,高高低低的坡度,绕来绕去,上上下下,像在越野测试。
中途看到,在几个稍大的雅丹顶上站满了人,翘首以盼,水上雅丹最后的落日时分。这让我想起在吴哥窟,爬上金字塔顶观看落日的光景。
这时,前方天色异常,与刚才公路上看到的很不一样,水面反光与天光交织在一起,反复折射,呈现出天蓝、粉红与橘红相互流动侵蚀而产生奇彩的霞光。
当车窗前出现一整片浅蓝,就离湖水很近了,这是与我刚在酒店看到的同一个湖,只是不同的区域。这片湖区没有一丝波浪,水中长满了雅丹,像是被魔法静止了的海中群岛。
歌手站在水边。黑衣、黑裤、白T恤,他的面前是一台架起的合成器。鼓手坐在中间,是个穿黑皮衣的长发女孩,还有一位扎着头发的男乐手站在左边,面前也有一台合成器。看来,歌手换了风格,从原来的民谣转到了电子。
湖面的颜色变幻莫测,之前水天一色的蓝,随着夕阳沉入地平线,正在呈现出湖水自身的浅白,又泛着水银般的亮光。周边的天色暗下来,湖水仍然胶液般静止,水上雅丹与它们的水中倒影,形成了一种可怕的对称。
这种对称正在扩散,仿佛即将主宰这片戈壁,甚至,当第一颗星星出现的时候,我是先看到了它在水中的倒影。
歌手侧身,面向水边,扭头向右上方仰望。
这是设计好的一个动作,仿佛那右上方遥远的宇宙深处,真的有一颗他想象的星星:
索拉里斯星。
那颗围绕着两颗恒星转动的行星,有着永恒不变的轨迹,整个星体被神秘的胶液海洋包裹,而这海洋是一个有思维意识的智慧体,总是波澜不惊,偶尔也升起类似雅丹的岛屿,那是它意识的某种反应。
歌手为什么歌唱索拉里斯星?那是用它替代了孩提时的故乡,那座为了银矿而在荒漠里建造的城市,生活枯燥单调、永恒不变,像在地球之外。
面对歌手与乐手的,是摄制团队,为了现场收音效果,他们在身后布置了一套音响。
现在,音乐响起来了,电子乐前奏非常长。歌手在等着自己转过身面对话筒开唱的那一瞬间。他并不紧张,显得比较享受这一切,他想不起来这是录制的第几遍了,但总像是第一遍。
暮色来临,天空完全暗下来,湖面呈现深蓝色,依然镜面般纹丝不动。摄制组集体扭头朝着歌手仰望的方向,共同想象着那颗星:索拉里斯星。
而在相反的方向,左后方的天空中,星星以幂次方的方式扩展,银河清晰可见。
这时,一位刚打完瞌睡的工作人员,爬到了远离音响的一座雅丹顶上,抬头独享银河。这时,歌手那边开始唱歌了。
那么,就开始
就进入这个故事里
你指着一个孩子
说那就是我的角色
好吧,我跟着你
在七十年代的夕阳里
你的蓝色外套
和你神经质的眼睛
开往索拉里斯星的班车上
前面坐着你
后面坐着我
很明显,这是歌手写给某位已经逝去的亲人的,从前后排坐的描述看,应该是父亲,如果是母亲和孩子,一般是并排坐的。
索拉里斯星来自莱姆的同名小说,该星球被神秘的胶液状海洋包裹,能够读懂人类意识,并将之复刻出来。
塔可夫斯基把小说改编成同名电影,但中文译成《飞向太空》。在索拉里斯星海洋上空悬浮的人类基地里,住着几位孤独的科学家,当他们想起自己深爱的人,即使这些人在地球上早已死去,也能在基地凭空出现,仿佛生活失而复得,仍在继续。
不过,索拉里斯星上物化出来的爱,终究与当初在地球上惊心动魄的心灵感应有所变异。但很难说哪种更丰富复杂,变异的爱也有独立的欲望,与原始的爱产生了冲突。索拉里斯星的补偿,能满足人类的需要吗?或者只是虚无的重复,人类只能走向失望。
我在那时看到的
是不是和你现在一样
我们在故事里
就像棋盘上的两颗棋子
当这句歌响起来的时候,那位站在雅丹顶上的工作人员忽然激动地举起手,惊呼起来。
“快看,流星——,噢不,星链——”
他马上忍住了,意识到大呼小叫会影响正在进行的拍摄录音。但事实上,那套音响的电子音乐声浪完全冲走了他的惊呼声。
几乎没有人听见他的声音。除了站在雅丹下,和他一样抬着头、正着迷地看着银河的我。
一排整齐的星链飞过。亮点忽闪忽闪,又突然熄灭了。
但我分明看见,有一个亮点跟着它们,并不属于它们,在它们熄灭后,它独自划着光弧急速下坠,像一颗货真价实的流星。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有一丝后悔。
我发现房间的阁楼上也有一张空床,人字形屋顶有两扇天窗,昨晚其实可以躺在这张床上看着星空睡觉的。
凌晨六点,黑夜的尾声,星星正在散去,我站在那儿发呆,判断着还要多久,朦胧的晨光才能降临,又低头看看床,为它昨夜的孤独而感到悲哀。
昨夜,这世上少了一个陪伴星光的人。
这时,我想起了昨晚星链过后的那束孤独的闪光。闪光过后,它死了。昨晚我梦到了它,它却告诉我,一定要忘了它,忘了这个梦。第一个要求我做到了,我已经忘了在梦里看到的它是什么东西,但没有忘了这个梦。
某个东西死了,但它究竟是什么呢?我因这断片而滋长了一丝惆怅。
我烧了热水,冲了一杯咖啡,拿出纸笔,按例想写点文字。与往日一样,觉得有很多事情想写,但总有东西在大脑中极力阻止我:
“不要写下来,不要把我变成文字。”
我坐在那儿,憋了很久,最后发现只写了两行字:
当我闭上眼睛,
我无法记起我的脸。
反复看了几遍,我觉得这两行字熟悉又陌生。它很特别,在一个短句中用了三次第一人称,但指向仿佛都不一样。
最后想起来了,这是电影《飞向太空》中的一句台词,失去了爱人的心理学家克里斯来到了索拉里斯星,这个星球侵入了他的意识,复制出他的妻子哈莉。
这是复制人哈莉二号无意中说的,正是这句话暴露了她与人类的区别。复制人哈莉一号以前已经被毁灭了,二号也可以认为是一号的复活版,这意味着,只要需要,只要克里斯留在索拉里斯星上,爱人可以是永恒的。
我从来就不习惯这些复活。
记得电影中还有这么一句。
窗外开始有点能见度了,公路方向有了一丝微弱的曙光,大货车、油罐车亮起大灯照着远方,自己却以乌黑的剪影在地平线缓慢移动,但事实上是非常快速的。
我决定出门,走下悬崖,去到那雅丹地貌里转一转。
清晨的空气非常寒冷,超出了我的预期,但我控制住了折回去添加衣服的念头,决定以快走取暖。
我沿着一条心目中的直线,遇山爬山,遇到沙地就走路。如果从空中俯瞰,那是一条笔直的徒步轨迹。
很快地,身体热气腾腾,开始出汗,于是我放慢了速度,不知不觉,远离了酒店区域。
接下来,我在雅丹间的凹形谷地绕行,沉迷于前所未有的陌生感之中,略感兴奋,仿佛身处的不是地球表面,那新球体上只有我一个人。确实,没有碰到其他人。
直到看到雅丹一个个长出了影子,才知道太阳应该是跃出地平线了。新光线影响了我对方向的判断,走了很久,还没看见湖岸,我知道可能迷路了。
直觉会把我带到应该去的地方。
就这样,在拐入一个新的谷口时,我忽然就看到了它。
它躺在那儿,在雅丹的浅薄的阴影里,像一只躲避曙光的僵尸,像围猎中被遗忘的猎物,像受伤后坠落的游隼,像自我放逐的俄狄浦斯。
事实上,那是一架UFO。
我紧张地站了一会儿,确保它没有攻击性,才慢慢地靠近,生怕惊动了它。飞碟表面呈现一种纯粹的黑色,那种黑怎么形容呢,是那种黑洞般的黑,没有光泽,因为没有任何光线能够被反射出来。
是的,整架UFO就像是黑洞的碎片。
为什么我又产生了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向它靠近,不敢眨一下眼,它在我的视线里忽隐忽现,仿佛不是一个地球所能定义的实体。构成它的是一种特殊材料,也许由可见物质与暗物质合成,或者是人类意识与宇宙元素的合体。当然,人类意识也是宇宙的组成部分。
我不由得想起了索拉里斯星,在那儿,意识也能产生物质。
更令我惊讶的是,我忽然想起来,面前的这架不明觉厉的UFO,就是我昨夜梦里出现过、叫我忘记它的那个东西。
这是一个真实的存在吗?也许,它纯粹是人类意念的物质转化,我的梦催生了它。
我把车开到315国道上,往东一公里左右,再从那边的一个口子直接开进了雅丹地貌区,昨天下午我看到过这个缺口。
我慢慢地沿着观察好的线路,在谷地里穿行。刚过七点半,没有游客,也没有其他车辆,甚至天上还没有无人机。
我把车停在UFO旁边,在我离开又返回的半小时内,UFO好像小了一圈,现在,它像餐桌那么大。我推测它一直在缩小,按此倒推,它昨晚坠落的时候,应该是个大家伙。
是的,我已经在心理上把它确认为昨晚看到的那团火光了,也是梦里依稀见到的那个。至于它本来是否有乘客,有什么目的,一概无从说起,我在梦里也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
在经历了坠落时的猛烈燃烧后,它现在看起来平淡无奇,就像废物回收厂里的一个旧UFO玩具,刚从拆除的儿童游乐园送过来。只是,它真的很黑,像记忆中无法打开的黑点。
我打开车子的后门,把UFO搬上去。它表面的黑无法形容,我把手一放上去,整个手指仿佛就被那种黑色吞噬掉了。但我不敢把脑袋伸进去。
不过它比预料中的轻,我举着它,感受到的好像只是自己手臂的重量,地心引力似乎对它不起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