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与焰
作者: 傅菲南浦溪滔滔南流,鹗呈“U”形盘旋。它黑褐色的翅膀如两叶螺旋桨,顺气流扇动。它羽冠白色,如山野渔翁戴了一顶草帽。它阴鸷的眼,锁住了河面。鲩鱼在腾着水浪逐游。鹗并拢双脚,收紧翅膀,头朝下,垂直射入水里。河面荡起了巨大波纹,水涡陷了下去,仅有一对翅尖露出水面。哗啦,水涡潽起白水花,鹗腾起,甩着头,翅膀完全张开,迟缓、有力地拍打,腹部脱离水面,脚爪勾住了鲩鱼,瀑珠一样的水落下来。鹗勾着鱼,落在桥头苦楝树上。苦楝树高达二十余米,冠桠有一个脸盆大的粗陋鸟窝,鹗啄鱼丝喂幼雏。桥是机耕道的尽头,直抵荣华山。南浦溪流至这里,河面豁然开阔,水平缓,河以半弧形包住了近千亩田畴。
桥头下有一个深潭。夏日,乡人和附近工厂、工地的工人来深潭游泳。夕阳正斜,他们骑电瓶车来,肩上横挎一个救生圈,雀跃着。焰喜也骑摩托车来,载着他的女人。他穿着棕黄的“火王”广告汗衫,他的女人提着一个红色塑料桶,一路说笑。他站在桥头,对他的女人喊:水娥,看我跳下去哈。他的女人就鼓掌。咕咚,他入了水,水花高高抛起,浮出一个头。他用手抹脸,说:水娥,我跳得怎么样?他游到岸边,把水娥抱下水。水娥猛然扑打双脚,叫着:别让我沉下去呀。
焰喜是个种葱人,也是我在浦城认识的唯一老乡。七月,我来到荣华山生活,就认识了他。一日,我去仙阳镇赶圩,买些修院子的器物,遇上了水娥。圩市有四乡八邻的人来买货、卖货。我买了榔头、大锯、铁锤,走到街口,见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在卖葱。葱是土香葱,白茎绿叶,细圆空短,葱蔸结着草木灰。问妇人:多少钱一斤?
九块钱。多买的话,算八块钱一斤,妇人答。妇人有着浓重的盘亭口音,慢声慢气。我抬眼看看她,她脸饱满,唇珠下一颗大黑痣,穿一条豌豆花纹饰的绿裙子,头发梳得很溜顺,披在肩上。我从簸箕理了一捧细葱,说:就买这么多吧,你称一下。
妇人从脚边捡起秤,包起细葱,称了称,说:三斤六两。
这么好的葱,很少碰上了,我说。
“不会的。每个圩日,我都来卖葱。你买这么多葱,你是开早餐店的吗?如果需要,我可以送葱上你家店里。”
“我哪有本事开早餐店。圩日了,我来看看。”
“镇里很少有外地人来买货。你开口说话,我就知道你是上饶那边的人。”
“噢。你常去上饶吧?”
“没去过。我男人是上饶人。”
“上饶哪个县的?”
“不知道。我没问过,他也没说过。”
买了葱,我就回荣华山了。我住在荣华山东麓下。过了三天,我沿着机耕道徒步去桥头游泳,在沙滩,遇上卖葱的妇人。她招呼我:上饶人,这个是我男人。
一个上身黝黑、胡茬鬃毛一样的男人走了过来,很热情地握着我的手,说:我叫焰喜,是上饶郑坊人,在莲塘种葱。
他的手掌很粗很大,手腕粗壮。他从沙滩撩起一件汗衫,摸出一包烟。我也连忙掏出烟,发一根给他,一根塞在自己嘴里。焰喜吸着烟,说,这是我女人水娥,水娥也抽烟。我又递烟给水娥。焰喜要了我电话号码,说:过两天,请你来我家吃饭。我女人烧菜好吃。
我说我也是郑坊镇人,家在枫林村。他说他是夏家人,来浦城有六年了,他种葱,水娥卖葱。
枫林距夏家约三里,熟人多。我说,我三姑在钱墩徐家,门前有一棵大柿子树。焰喜熟络地说,熟,熟,你三姑父与我同族。
七月底了,一天早晨,我接到焰喜电话,说:傅哥,今天有空吗?想请你来我家吃个晚饭。
我说,我来请你一家人吃,你也省得忙活。
焰喜说:我女人烧菜好吃。在家里吃,好。见了你,我亲呢。
我说,你住在莲塘吧?我直接去。
焰喜说,过了大桥,往右边小巷子走,走到大樟树,就到了。
下午四点多,我坐公交车去了县城,换上去莲塘的公交车。我去过莲塘。莲塘与县城毗邻,坐落在城东边,一座公路大桥跨南浦溪互联。南浦溪平阔十里,一川清水脉脉,两岸是高大的樟树、冬青、榆树、朴树混杂的风景林。武夷山脉北部余脉群山,以环形山势箍住了浦城盆地。莲塘是人口密集的乡镇,自建房林立,街道狭窄,房挨着房,窗户对着窗户,巷子纵横交错,如老树根须。我一下车,就看见了右边巷子里的大樟树。樟树苍老,依然葱郁,桠口瘿瘤被虫蛀空,留下大窟窿。一个喜鹊窝挂在冠桠上。在树下,我喊了一声:焰喜。
弄堂走出一个穿拖鞋的男人,喊我:傅哥。
焰喜在弄堂租了半边房,有卧房、客厅、厨房。房子像个火柴盒。一只花脸黄猫蜷缩在木头沙发上,对我喵喵叫。屋子收拾得干净,茶几摆了一钵铜钱草、一钵吊兰。弄堂狭窄,两只喜鹊在墙头打架,喳喳叫。水娥在烧菜。焰喜从冰箱拿出两瓶雪津牌冰啤酒,递给我一瓶,说:天热,啤酒当茶喝,喝起来痛快。我接了啤酒,放在小圆桌上,说:我滴酒不沾,一喝就醉。
不喝酒不好玩,喝酒最好玩,焰喜说。他开了啤酒,仰起头对着瓶口吹酒。他说,在莲塘有十几个外地来的种菜人,常来他家喝酒。他向我摆摆手,说:你来看看,看看就知道了。我随他去了外阳台,看见阳台堆了十几箱啤酒瓶,还有六个塑料酒壶。
我说,你喜欢喝酒吧?喝酒的人快活。
焰喜说,嗯,喝酒快活,不喝酒就没了去干活的劲头了。
我说,吃饭还早,我去你菜地看看吧。
沿着南浦溪往下游走,走了十来分钟,见了一片香葱地。香葱绿油油,挺着娇嫩的葱叶。香葱地约有十多亩,有三分之一的地被挖了,移栽了葱苗。葱苗地铺着厚厚的草木灰,撒了稀稀的稻草,葱苗倔强地露出头。焰喜说,葱吃水,每天早上要浇水,两天不浇水,葱叶就发黄。也许是临近河边,也许是葱地阴湿,螟蚊一团团飞舞。螟蚊扑在脸上,扑在眼睑,我挥手驱赶,还是扑过来。葱地中央用木桩撑起一间茅棚,茅棚呈三角状,像个瞭望塔。后半夜,焰喜就睡在茅棚里,守葱。夜里,蚊子多,嗡嗡嗡。累了一天,焰喜倒头便酣睡了。焰喜搓搓绷实的皮肤,对我说:蚊子不叮我,我这个皮肤不招虫。我看了看他,耳廓里、脖子上,蚊子叮痕一粒粒。
葱发芽,打秧苗,移栽,差不多要二十来天。栽下葱苗,天天浇水,苗发育快,再过个二十来天,就可以挖葱卖了。一块地,一年可以种五季葱,冬春搭个塑料篷,顺季种顺季卖,一亩地可以赚八千多块钱。葱边种边卖,地边种边休。休地时培肥,压烂草、压草木灰、压油菜饼,压在泥层下面。地肥了,就不用化肥催肥,省下本钱,还可以卖个好价钱。焰喜种葱,水娥卖葱。我对焰喜说,种葱比种芹菜、大蒜、辣椒赚钱,你可以种上几十亩。
焰喜说,我算勤快的,还要水娥帮忙,才种了十多亩,种不了多。一个人种葱,能种上八亩地,已经是忙得弯腰驼背了。种葱,是种菜蔬里最辛苦的,天天浇水,天天拔草,很耗人。
葱发苗时,鹅肠草、鸭跖草、竹节草、牛筋草、马齿苋、蒲公英、荠菜等,很容易疯长,拔了又长,长了又拔。三天不拔草,葱苗就被草淹了。有一年初冬,不知是谁,在葱地撒了好多紫云英种子,焰喜也不知道。打葱秧了,紫云英也出芽苗了。紫云英蔫耷耷扑在地上,拔了一遍,又长一次,拔了四次,才根除了。
焰喜和水娥是半路夫妻。
在郑坊,焰喜做木沙发卖。做了几年的木沙发,收回来的钱还不足本钱的一半,越做越亏。买货的人赖着,他收不了账。他的老婆去了福州,做美容,把孩子也带去了。过了一年,他们离了婚。焰喜在郑坊干了几年木匠活,仅仅喂饱了自己一张嘴巴。他是个蹩脚的木匠,只能给老木匠打下手。九年前,焰喜在金华做苗木工。这是个重活,收入比做零工好很多。水娥是浦城县盘亭乡东峰人,二十一岁那年,嫁到邻乡九牧。她老公白天睡觉,晚上通宵赌博,输多了钱就殴打水娥。孩子七岁了,水娥离婚,去了金华,给雪花啤酒代理商送啤酒。这样,焰喜认识了水娥,在一起生活了两年多。水娥对焰喜说:我们不能一辈子替人干活,还是自己谋一份事情做做。
除了做木匠,我只会种菜。我有一身力气,舍得吃苦,焰喜说。
水娥带着焰喜,回到了浦城,在莲塘租了房子,种葱卖。焰喜种香葱,施农家肥,葱价比别人贵一些,餐馆和饺子店不要这样的葱,要粗葱。水娥就给一些食堂送,也去各个乡镇赶圩。
每有节日,如七月半、中秋、重阳,焰喜提前一天给我打电话:傅哥,明天过节了,来我家吃饭。
当然,过节了,我也回到上饶。焰喜的乡情扎在了我心里。回了浦城,我也请焰喜、水娥吃饭,或带些上饶的土特产送他。有来有往,乡情才可以延续。一日,水娥对我说,傅哥,我家在盘亭东峰,你安排一个时间,我和焰喜陪你去盘亭玩。
我说,好啊,每个星期路过盘亭,可还没去玩过。
盘亭乡与浙江省江山市廿八都镇、江西省上饶市广丰区二渡关乡接壤,深锁在仙霞山与铜钹山这两条山脉的交汇之中。在没有公路的时代,盘亭是闽北重镇,徽州的茶叶、景德镇的瓷器、安徽和江苏的丝绸、湖湘的药材,须经浦城的盘亭、崇安(现武夷山市)的分水关,进入福建。于是,盘亭多古驿道,走马驮货,担挑肩背。广丰有专业的挑货人,俗称“浦城担”,停泊在丰溪河码头的货物,由挑货人经古道过盘亭,走浦城,经南浦溪,运往闽南。先古山民以曲堰围河,状若圆盘,故称盘亭。仙霞岭南麓之下的渔梁村,设有驿站,官碑高悬:中原入闽第一驿。
东峰是入闽第一个村子,在宋代就建有瓷器窑,以烧青瓷碗为主,被称作碗窑。以关聚人,以窑生息,峰耸东山,故称东峰。宋神宗的宰辅吴充,出生于此。东峰也是我往返上饶和浦城的必经之路。我也常在东峰的小餐馆吃便饭,买竹器、木器及蜂蜜、香菇、笋干等,带回家。街有两条,一条是顺着公路,一条是百余年老街道。街面都是店面,卖各种杂货,卖各种小吃。有一次,已是晚上七点多钟了,我和几个朋友去浦城,到了东峰,人都饿塌下去了,找不到餐馆吃饭。村里人都去吃婚宴酒席了,餐馆无人烧菜烧饭。酒席在街中间地段,席开了两层楼,有四十多桌。我和朋友就按当地习俗随礼,吃大席。菜又辣又入味,吃得很是痛快。
老街道,其实屋舍都是新建的。三层或四层的楼房。街道不是很长,很笔直。老街道显得幽静,只有几户人家开店。棉花店(弹棉被)、理发店、糖子(麦芽糖)店、豆腐店、打铁店等传统手艺店,就开这里。走出了老街,上一个斜缓的坡,看见一个凹进山肚子里的山坞。水娥就出生在这山坞。山坞有七八栋三层的民房,被竹浪撩拨。水娥的房子矮趴趴地匍匐在山边,被果树围拢。一棵山柿挂满了红柿子。那是一栋黄泥夯墙的三家屋(一间厅堂、左右两间厢房的南方老民居),南边屋角的墙体倒了半边,一棵枣树伸出了枝条。水娥的爸妈见有客人来了,很热情地招呼我们。
我们在志方饭店吃午饭。水娥的妈妈就唠叨水娥,说,你和焰喜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也不结个婚。不结婚,我心里不踏实。
她妈七十三岁了,头发半白半麻,脸有些干瘪,额上叠了一层皱纹。她爸不爱说话,和焰喜喝着酒。她爸喝着酒,看着水娥。焰喜接了她妈的话,说:我那个房子才建好,还没粉刷,再积攒两年钱,给房子装修一下,风风光光娶水娥回郑坊。
吃了饭,我们就去仙霞山南麓古道。古道荒落,被杂木挤压在树蓬之下,石头台阶还是很牢固。古道往山隘延伸,陡斜。走了一里多,我双腿开始酸疼,走走歇歇。焰喜走走停停,等我。焰喜的上腿和下腿的肌肉结团,登一级台阶,脚步落下去,肌肉团就晃动。做家具那几年,焰喜可以扛三百多斤的木头。双腿如两根圆木柱,支撑着他壮实的身子。爬上了山腰,我们在崖石歇脚,水娥唱起了山歌《砍柴歌》:
拿柴刀上柴山啰,
一路顺风到柴山哟。
手砍柴木往下倒啰,
一根根干柴堆成山哟。
手捆柴把成担担啰,
一担担柴把浸汗水哟。
打柴是为换油盐啰,
人间生活多艰难哟。
闽北山歌曲调简单,以上滑音和下滑音为主,旋律粗犷,循环往复,尾音简短有力。焰喜赞水娥:你唱得我心颤颤了,我要多多种香葱,娶了水娥做老婆。
初冬的山岭,开了许多紫菀,白白灿灿。冷饭藤挂起了一泡泡南五味子,红红的,结在一起,像剥了壳的石榴。深山一层层地红黄。初冬不仅仅是一个季节,还是一种渐变色,从墨绿到深黄或深红,再到枯黄或枯褐,生命之色在衰退。霜带来了大地深重、浑厚的力量。树叶、草叶在承受霜,浆果、茎块在承受霜,虫、蛇、鸟、鱼在承受霜。霜催开了秋菊。霜逝之后,山中有了许多砍木柴、挖葛根、摘山楂的人。我暗想,他们真是般配,般配的人在一起生活真幸福。幸福的,就是纯朴的。上个月初(农历十月),我去焰喜家,看他做包酒,就看出他们是天生的般配。焰喜喝酒,水娥也一起喝。焰喜抽烟,也给水娥一根。吃了面,焰喜就去买糯米了。糯米泡在水里,泡半个小时,用大木桶蒸,蒸出了糯米饭,用阴阳水(沸水兑冷水,各一半)冲糯米饭,铲进酒缸,拌上酒曲,盖子盖严实,用棉絮捂起来。捂上一个月,舀出水酒,兑上高度谷烧,在地窖捂上一年半载,或三五年,酒色如红茶汤,口感甜蜜蜜,酒香醇厚绵长。酒是包在酒缸里捂熟的,故称包酒。浦城大多数妇人会做。浦城爱喝水酒、包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