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克里斯堡的乘客

作者: 郭廓

七岁那年寒假,气温降到罕见的零下三十五度,父母早出晚归,脸上罩着一层冰霜。我则整天窝在家里,无所事事。为数不多的乐趣是站在一台十七寸孔雀牌电视机前,摆弄机盖上的两根天线。它们可以伸长,缩短,支起,平放,甚至三百六十度旋转,有着极多变化。但只有摆到特定位置时,动画片才能从一片嘈杂的雪花中逐渐显现出来。于是,我被一些奇怪的情绪左右了。刚才还在为迪亚哥没说出佐罗的身份而懊恼,很快地,又幻想自己长出小龙人一样的尾巴,带着大人不知道的秘密,随时飞到天上去。

当然,最让我无法释怀的还是白猫班长,一位勇敢且正义的警员。他是被坏蛋头子一只耳的娘舅——几只“食猫鼠”咬死的。一只耳逃跑时不忘回过头,扬起尖尖的鼠脸嘶喊,我还会回来的!屏幕外的我惊出一身细汗,直往椅背上缩。所幸画面切换,才又伸长脖子,跟随黑猫警长的飞行摩托,上天入地,一路紧追不舍。恰在此时,父亲回家了。他顶着一身积雪走到我面前,关上电视,说,和你说个事。我指着电视,一只耳跑了。父亲欠起棉帽,抓了抓被汗打湿的后脑勺,半晌后说,你妈出了趟长差。帽沿上的雪抖落了一地,这是母亲平日不能容忍的。我抬头问父亲,多长?父亲说,不知道。我问,去哪?父亲说,南方。我问,能接着看吗?父亲回身把电视开关拧开,黑猫警长表情严肃,举枪打出四个大字——请看下集。

一只耳被抓到了吗?老鼠那么小,真的能吃猫?我带着这些疑问等了整个童年,始终没能看到下一集。据同桌林辰瑶说,黑猫警长只拍到第五集。我不相信,即便她不止一次在作文里写,她爸在电视台工作。同时,我在等我的母亲,她是一家银行储蓄所的出纳员,之前和所长出差,通常只是一两天时间。这次比较特殊,走前特意腌制了我爱吃的蒜茄子,储存在空黄桃罐头瓶里,足有十几个。人走之后,就没了联系。严格意义上讲,并非一点联系都没有,后来母亲单位的同事到过家里,人群中有几张熟面孔,比如孙叔,我仅认识的大学生,可以口算两位数乘法,教我数大三角形中的小三角形。结果是没聊上几句,他们就被父亲拿一柄活络扳子轰了出去。整个过程中,我坐在布套沙发上看《黑猫警长》的重播,嘴上闲不住,哼唱着主题曲:“眼睛瞪得像铜铃,射出闪电般的精明;耳朵竖得像天线,警惕一切可疑的声音。”铜铃?还能射闪电?这比喻的也太绝了吧。客人走时,正到了高潮部分,必须高一个八度唱:“啊啊啊,啊啊黑猫警长,森林公民向你致敬,向你致敬,向你致敬。”

歌是唱得挺好,正事给耽误了,忘了问孙叔问题。老鼠真的能吃猫吗?我只好转而询问父亲。父亲眯缝眼,盯着二两口杯中的残酒,说,你就说,学生管得了老师吗?我立马想到班主任刘桂英,她个子高我两头,腰身也能容下两个我,头发被一丝不苟梳在脑后,拧成鬏儿,像安了个灯泡。刘老师有两项绝技,一是坐在靠背椅上,端起做图用的长尺子捅学生肩膀。我身子瘦小,挨两下就会向后仰,坐个屁墩。前桌秃老亮硬实些,能撑三下。不过这也赖我,母亲出差后,再没人检查作业。我模仿她的笔迹签名,没几天就被刘桂英在班会上识破了,人蹽没影儿了,还能签字?撒谎不过脑子,你呀,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说完故意顿一顿,等待教室里爆发出一阵哄笑。我被笑得脑袋发麻,目光不敢离开课桌中央的文具盒。趁着混乱,秃老亮回头说,你妈真不在家?爽飞了。我小声说,出差了。

既然当上老鼠屎,学习也是白搭。自此之后,我干脆不写作业,课也只挑感兴趣的听。如果遇到刘桂英的课,我还会把自己带入另一个世界。在这里,我可以驾驶神龙斗士绕烟囱飞,学习葫芦娃隐身,或在心中高喊“汽车人变身”,成为楼下驶过的压路机。有几次,刘桂英成了大反派施莱德,长尺是钢剑,讲台变战车,我握着铅笔、圆规,与她逐个课桌战斗,一次次拯救失陷的城市。对此,刘桂英数次约谈家长,让我略感欣慰的是,父亲也从未赴过约。

秃老亮的经历恰好相反,他大名叫冯宇亮,脑瓜子一年四季地秃,最多冬天罩上一顶毛线帽子。据我观察,秃老亮一年级基本没碰过作业本。二年级起,他参加了刘老师在家开设的课后班,每月交一百块钱,作业现写现批,就再没挨过直尺。刘老师的另一项绝技,是猫一般无声无息走进教室的后门,薅起看课外书的学生的后脖领子,再拽到走廊罚站。当然,秃老亮看了也不会被抓,我说过的,他每晚都到刘老师家补课。

经过一番思考,我实话实说,我管不了老师,主要是打不过她,爸,我刚才问的是老鼠和猫。父亲说,那电工打得过储蓄所的所长吗?

这咋还越扯越远了?我拿出秃老亮借我的课外书,《舒克和贝塔历险记》。同样是老鼠,却开着坦克和飞机。里面写,有个叫克里什么的王国,国王是只大老鼠,每天能吃掉一只猫。我说,这字儿咋念?父亲一抬眼,斯大林大街的“斯”啊,八四年,那的管道就是我们厂下的,还好使呢,谁比得了。我很久没听过他这么讲话了,于是继续说,这个王国在哪?父亲又看向酒杯,南方。我说,哪?父亲说,操,都他妈去南方了。通常这时我不再搭腔,因为酒杯已经摔在水泥地上。几秒钟后,父亲捡起剩余部分,甩去玻璃碴子,再次倒进散装白酒。

其实父亲喝酒还是很有节制的,每天五两,三餐调剂,但总量控制。母亲走后渐增至一斤,依旧是多一口不喝。问题出在多出的那五两酒钱,副食店卖一块五,个体户要价更高,约等于我每天上下学坐274路小公共的车费。这部分车费,父亲起先会在月初给我,数张十元大票,我放在书包最里面的夹层里,早晚各检查一遍。几个月后,改为按日交付,两张红票子或镌着长城的钢镚,倒是省心了。可最近已发展成毛票,夹杂分币,花花绿绿的一大把,赶在出门前,连同一穗煮苞米和铝饭盒,塞到我手中。那段时间,我已经做好退学的准备,因为家和学校相距足有六站地车程,几段土路连个灯都没有,晚上漆黑一片,班上同学疯传刨锛队专挑孩子下手,没准就藏匿其中。所以仅凭双脚,是没法上学的。

好在父亲想到了解决方案。他是电厂的安装工人,年轻时当过劳模,捧过金杯,家里的瓷缸、瓷盆、电风扇都带个红色的“奖”字,母亲就是那时嫁给他的,如今厂子效益不好,但手艺尚存。父亲从楼道里搬回一个过冬囤菜用的大筐,倒去生芽的土豆,抽出竹条,没几下就毁成一个座椅,绑在自行车后座上,足够结实,清凉。此后的每个早晨,父亲蹬着车子,前筐放书包,后筐放我,按照274路小公共的路线依次行进。从我家楼下的铁北三园站出发,过天光路狗市、君子兰公园、一匡街和二酉街,每次在红旗村的大集上拐弯时,我会伸直胳膊,帮父亲打方向。再就是直着向北骑了,一段土路后,到达铁北小学东门。

这里说的铁北不是城市,相反,它拥有一个极其温暖的名字,能让人联想到春天。至于这片广阔的区域为何叫铁北,我无从知晓,只隐约觉得是在城市的最北端。

到了三年级上学期的冬天,情况发生较大变化,先是十月供暖,铁北各条街道都在烧炉子,天空中弥漫着煤灰,经常被迎面刮来的风带进眼睛里。这时不能揉,揉会更疼。父亲只好把车子支在马路牙边,向小卖铺赊一根火柴,翻开我的眼皮,用手绢蹭掉煤点子。迷眼睛还是小事,十一月后,东北的寒风过于凛冽,班里同学陆续穿起羽绒服,林辰瑶有,秃老亮也有,各种颜色的,个别还印了动画片里的人物。只有我还穿着素面的棉猴,它和家里的棉被、棉褥一样,已经很久没有雇人用弓子弹过了,里面的棉花挤成一个个小团,让出缝隙,风就从中透进来。另外雪也越下越大,道上的积雪只要一天不扫,白天化掉,晚上便凝成厚厚的冰,如果冰上再覆盖一层雪粉,迷惑性是最强的。一个不留神,父亲、我、书包以及自行车,会拥在一起,狠狠砸在冰面上,滑行几米后,被路边下水道附近的一排黄色冰坨子接住。父亲弹簧般跳起,先摸遍我周身,确认没受伤后,半蹲着查看他的自行车。

这辆车打我记事起就有了,凤凰牌,黑漆面,标准的二八大杠。这些年,父亲骑它飞驰,推它缓行,更多时候则是将它锁在楼道里,与酸菜缸为邻。它驮的,曾经是母亲和单位发的大米,如今是我。据说车子是父母结婚时置办的,如此推算,它也只比我大两岁,才够上五年级,没承想身体素质已步入暮年。掉链子是经常的,尚能搭上。如果漏胎就麻烦了,要就近找修车摊补胎。有一次,修车老头像掏肠子一样取出车内胎,泡在一盆泥水中洗刷,再捞出来,用锉刀磨,最后将剪好的胶皮粘在破损处。

还好口子不在这,在这高低得换胎。老头指着气门芯,话语间略带遗憾。

父亲像捡了钱一样咧嘴笑开,搓着手说,儿子上车,快,别耽误上课。他不知道,现在这个点,骑再快也得迟到。第一节课铁定是上不了了,在哪罚站还说不准,也许走廊,也许教研室,这我都不在乎,关键还错过了热饭盒的时间。午休时别人吃热饭,我只能用行军壶中尚有一丝温度的水化开冷馒头,一片片撕着吃,引来同样冰冷的目光。

巧的是,就在第二天早晨,自行车彻底趴窝了。原因是前后胎同时漏气,估摸是漏了一整晚,车胎贴着钢圈,皮包骨一般。父亲仔细检查,发现裂口正好在气门芯附近,看形状,似是小刻刀之类划的。他眼神复杂地看着我,嘴角动了动。我看他伸出右手,本能地向后退一步。

坐公交吧,他说。我这才看清,是一张两块的票子。

站牌下只有我和父亲。踮脚眺望,两侧人行道上,数条粗壮的供热管道被锈迹包裹着,延伸至远处。它们如同巨型怪物的触手,时而潜在地下,时而跃出地面,破损处冒着热蒸汽,和空中的煤灰搅在一起,遮挡住了视线。等待中,身后传来一阵吱吱声。

居然是老鼠!共有七八只,高低不齐站在一根供热管上。

铁北从来不缺老鼠。之前在家打鼠,母亲站在凳子上指挥,父亲手持笤帚冲在前面,我拿玩具枪跟在后面,忙叨一身汗,没啥收获,倒像是在玩游戏。可还没一次见过如此多老鼠,站成一排,搞欢迎仪式呢?转念想,兴许是管子上热乎,数九寒天的,来取暖了。我看到最边上那只正直立身子,向我举起爪子。爸,老鼠朝我打招呼呢,我说。父亲说,看你像耗子。我急说,这次是真的。父亲叹了口气,撒楞上车吧。

我有些不舍地扭过头,小公共从远处驶来,快到站时,车门半开,伸出一只手,示意我上来。我说,我上车了。父亲低头翻弄他的绿皮工具箱,没有搭理我。最近一段时间,他都是带工具箱出门的。车速太快,我顺着车的方向奔跑,被那只大手拉了进去。

车门旁的座位上,一个尖脸的消瘦男人正低头点钱。他瞟了我一眼说,半票。我知道半票没座,只能坐大人腿上,而我没有大人,所以把钱递给瘦子,说,我超一米二了,我买全票。瘦子从腰包里找给我钱,别逞能,坐机盖上,暖和。机盖在主驾和副驾之间,下面是突突作响的发动机,勉强可以坐一个人,但不正规,属于加座。坐稳后,我摊开手中的找零,一元钱揣进裤兜,另有一个一毛纸票包成的三角,拆开,跑出四个小钢镚来。我弯腰拾回,试图将它们恢复成原样,可左折右叠的,一时半会儿找不到要领。

打开了,就回不去了。背后一个声音响起,低沉得像车窗外的天空。

这话是对我讲的?我转过头,发现说话的是坐副驾的一位老者。此人岁数得六十往上了,留山羊胡,眼睛似乎患了病,一直是半睁不睁看向前方。

对面坐着的中年女人笑着说,哎呀,劳师傅净说些没边没沿的话,神叨叨的。小朋友,之前没见过你呀,到哪站下?我低下头,没接话。她并未在意,起身把脚下的一卷毯子铺开,来,孩子,垫屁股底下,待会就知道烫了。我照着她说的做,果然温度适宜,屁股底下升起一股暖流,涌遍全身,使我昏昏欲睡。司机笑着说,呦,二嫂子,咋这么上心呢,寻摸姑爷子吗?不大的车厢里哄笑开来。我耳根子发烫,几乎把脸埋进书包里。女人不怒反笑,提高嗓门说,你还别说,刚才老郝只收半票,省下钱干点啥不好?要你早屁颠儿去换烟抽了,可人家呢?不贪图这个,多招人稀罕,哎,孩子,我姑娘给你当媳妇儿行吗?司机插话说,小禾比人家大着呢。女人说,大咋了,大知道疼老爷们儿,懂不懂啊?她似笑非笑盯着我说,别看我姑娘才十二,可是个美人胚子,以后准能长到一六五。司机说,可拉倒吧,瞅你那两颗板牙。女人不干了,抄起一对绒布手闷子,向前扔去。司机缩头躲过,告饶说,开车,开车呢二嫂,谁不知道你是厂花啊,年年联欢当报幕员。我看那司机胖得惊人,肚子差点顶到方向盘了,脸却与售票员一样狭长,侧看如同切下的一片西瓜。

来,小兄弟,帮我把右挡风擦擦,他递给我一块湿抹布。原来是车里温度太高,玻璃上雾了。

女人把散乱的头发撩回耳后,依旧笑着对我说,铁北小学的?我说,嗯。她说,上二年级?属蛇?我说,三年级,龙。她弯腰从蓝布袋里掏出一个苹果,塞到我手里,吃吧,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我拿在手里,没敢动。她扬起头,冲着四周说,我就说嘛,这孩子仁义,小大人儿似的,别见外,姨给你的,吃。我细打量这个苹果,不大,国光的,红绿相间,确实很久没尝过这种酸甜的味道了,或许,可以带给父亲下酒,这半年来,他都是就着方便面调料包喝的。女人问,作业多吗?我说,还可以。她说,瞅这大书包子,就不能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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