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蝉声的人

作者: 张鲜明

诗歌课

一首诗,在空气中。

既然是诗,它理所当然应该以文字的形态呈现;而此刻,它却飘浮在空气中,一行,一行,在微风中轻轻晃动,散乱,迷糊,甚至显得吊儿郎当。

这是傍晚时分,暮色如一块挂在天际的大幕,那些诗行——它们是暗灰色的——就像是一层薄冰,斑斑驳驳,附在灰色的天幕上。不知道是这首诗喜欢暮色,才特意选择了这块染着暮色的天幕,还是这灰色的天幕喜欢诗歌,而专门在此迎候并揽它入怀,不管怎么说,二者之间一定有一种暧昧关系。

这首诗,看上去不甚分明;为了看得清楚些,我朝那浸着暮色的天幕紧走几步。可能是我的哈气惊扰了它,这首原本挂在天幕上的诗,突然动了一下,落到地面上,瞬间变成一群猴子,在地上打起了篮球。现场没有篮板,所以这些猴子——也就是落在地上的文字们——一个个张牙舞爪,胡乱地传球、投球,没有目的,也不追求具体效果。

这是一场行为艺术。这首诗是在以这样的方式揭示诗歌的本质特征:多义性和无目的性。

原来,这是一堂诗歌课!

就在我惊讶地注视这个场景的时候,这群猴子突然停在原地不动了。猴子们的头顶上都冒着水汽,看上去就像是飘向天空的长发;随即,猴子们的身体以极慢的速度开始蒸发,它们的身影先是变得松散,继而虚化,最后变成淡淡的烟雾,飘散了。

莫非是下课了?

空中出现一张蛛网,蛛网上挂着四颗亮晶晶的水珠。

哎呀,这首诗,它回到了自身!你想啊,凝缩,不正是诗歌的创作机制吗?那么,这四颗水珠就应该是这些猴子——文字——在变成蒸汽之后凝缩而成的。这是符合逻辑的。正是这个逻辑,使我认出了这些水珠的真实身份——诗歌。水珠是四颗,这就表明:这是一首短诗,一共四行。

哈哈,我破译了这首诗的密码!

我一边为自己的发现而欣喜,一边用力地盯着这四颗水珠中的一颗看。没想到,我身体一动,一头栽进了这颗水珠之中。这水珠,瞬间变成一口浑浊的池塘;而我则变成了一只蛭形轮虫,在这水珠的池塘里,游过来,游过去。我明白了:这颗水珠是一句现代诗;它不仅是一句诗,而且是一种创作行为。其规则是:诗歌只提供框架,这些水珠——也就是一个一个诗句——都是空性的,具体内容需要读者去填充。

我正是因为盯着这颗水珠——这构成了一种阅读行为——才进入了诗歌,成了这句诗的一部分。

这是读诗的代价!

既然如此,那就将这场创作行为进行到底吧。我在这颗水珠里欢快地游动,我要看看,能否把另外几颗水珠汇聚到一起,成为一颗大水珠。我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告诉人们:诗歌,可以分行,也可以不分行——因为云彩可以分成一朵一朵,也可以连成一片。

明白了吧?这就是我这堂诗歌课要讲的内容。

卖蝉声的人

一个又瘦又高的男人,在田野上走走停停。他的右手高高举起,眼睛朝右后方天空望去,像一个放风筝的人那样,右手一扯一扯,手上牵着一朵粉红色的云。

云朵吱吱地叫着。这云朵,其实是一只蝉。

眼前这个人,我认识,他是一位诗人。

他很穷,裤子破得露着裆。他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卖,只好变卖蝉声。

他把我视作有可能购买蝉声的人,所以就当着我的面操作蝉声。他先是把蝉声进行定向,只朝着我响,其他人都听不到;接着,他开始调整蝉声的音量并选择曲调。

卖蝉声的人像纺棉花那样做着一系列动作,手忙脚乱,满头大汗;那蝉声,时大时小,不断地变幻曲调。我听不懂,于是就不能确定是否要购买蝉声。

一支一支曲子听下去,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的耳朵里传来一支熟悉的曲子,我情不自禁地随着这曲子哼唱起来。没想到,刚一张口,我的身体突然离开地面,朝着天上那朵云飞去。等回过神来,我已经在那云朵之上,与云朵一起吱吱尖叫。

一个声音说:“唱吧。云,是大地的回忆。”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是一只蝉,保存着大地的记忆?或者,我原本也是一个变卖蝉声的人?

没人回答我。

我吱吱地叫着,试探性地叫着……

也许……可能……

在宾馆的走廊上,诗人甲和诗人乙相遇了。两人分属不同流派,互不买账,每次见面连个招呼也不打(指着对方鼻子谩骂,算不上是打招呼)。这天,他们应邀参加同一场笔会,本可相安无事;不幸的是,此刻他们正好从这条走廊的两端相向而行,在走廊正中间迎头相撞,想躲也躲不开了。

就跟往常不得不碰面时那样,他们仿若两只愤怒的公鸡,各自高昂头颅,鼻孔朝天,快速地擦肩而过,连眼珠子都不朝对方动一下。可是,这一次,就在他们擦肩而过的时候,诗人甲突然说了一句:“也许。”诗人乙说了一句:“可能。”这不是打招呼,而是两人正好各自想到了一个词,那两个词分别从他们的嘴巴里蹦了出来,这两个词语之间没有任何关联,更不构成呼应关系。

对于诗人来说,喃喃自语原本是很正常的,若是放在往常,那突然蹦出的词语会像哈气那样蒸发掉,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可这一次,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故。可能是因为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产生了静电,诗人吐出的那两个词语突然被激发,各自获得了生命,它们飞起来,在空中尖叫着,生长、繁衍并且彼此纠缠。

最先活过来的是“也许”。

这个词,在被诗人甲吐出并被激活之后的一瞬间,在空中叫唤起来:“许,许,许多的多。”紧接着,就像点燃的鞭炮那样,这个词以极快的速度往下接龙。它不是正常的接龙,而是像一只咬着自己的尾巴疯狂转圈儿的老鼠,在最后的那个词上突然拐弯。这正是诗人甲的修辞风格。这充分说明,诗人甲是一位先锋诗人。只听得那个词接着往下说:“多,多,多少的少——少,少,少数的数——数,数,数字的字——字,字,字节的节——节,节,节节败退的退——退,退,退化的化——化,化,文化的文——文,文,文明的明——明,明,明代的代——代,代,代替的替——替,替,替身的身——身,身,身体的体——体,体,体悟的悟——悟,悟,悟性的性——性,性,性交的交——交,交,交往的往——往,往,往事如烟的烟——烟,烟,烟雾的雾——雾,雾,雾气的气——气,气,气愤的愤——愤,愤,愤怒的怒——怒,怒,怒气冲天的天——天,天,天空的空——空,空,四大皆空……”

几乎就是在同一瞬间,当“可能”这个词从诗人乙的口中飞旋而出之时,它在空中叫唤起来:“可,可,可能的可——能,能,能人的能——”这个词也是像点燃的鞭炮那样,以极快的速度往下接龙;所不同的是,这个词语所遵循的是传统的接龙方法。这是诗人乙的用语习惯。由此可见,诗人乙是一位传统诗人。只听这个词语在接着往下说:“人,人,人民的人——民,民,民间的民——间,间,时间的间——时,时,时代的时——代,代,代代相传的代——传,传,传递的传——递,递,递交的递——交,交,交往的交——往,往,往事如烟的往——烟,烟,烟雾的烟——雾,雾,雾气的雾——气,气,气愤的气——愤,愤,愤怒的愤——怒,怒,怒气冲天的怒——天,天,天空的天——空,空,四大皆空……”

至此,“也许”和“可能”在空中死死地咬在了一起,谁都不肯松口。

这时候,诗人甲和诗人乙各自走到了走廊的一头,他们转过身来,望着依然在空中缠斗着的词语,都觉得应该上去帮助自己的词语,于是他们飞身而起,在空中像猜枚划拳那样伸手比画起来。他们一个口中叫着:“也,也,也许的许……”另一个口中叫着:“可,可,可能的可……”

另一轮比拼开始了。

你欠我的飞翔一个道歉

我站在河滩上。河两岸是高山,这山,高到只能仰望。两山之间的天空窄窄的,又高又亮,像是天上的一条河。有一首诗歌,沿着天上的那条河——也就是天幕——自上而下一行一行地流淌。

这首诗很长,看得清楚的是这么几行:

是一种鸟

是风的翅膀

我惊讶地望着这首诗,大声朗诵起来。

可能是因为我的声音太大,突然,扑棱一声,从河边的草地上飞起一只鸟。这鸟,只有大拇指头那么大,却异常雄健有力,它就像是射向天空的一粒石子,一边垂直地向上飞,一边发出“飞飞飞飞”的尖叫声。

这云雀般的尖叫声就像是一股激射的喷泉,它是有质量的,甚至是一种能量,正是这叫声,把那鸟儿弹了起来。

我突然意识到:“飞”,是咒语。看起来,在这个世界上,即便是鸟儿,要想飞,也必须念咒语。

哈哈,原来,飞翔的玄机藏在这里!

我心中一动,学着那鸟儿的叫声,带着自创的节奏叫起来:“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

我只是觉着好玩,没想到,这一叫,呃,我竟然……垂直地……飞了起来!飞翔,竟然如此简单。哎呀,我以前怎么就不知道呢?我深吸一口气,大声念着咒语,在两山之间的天空之上,飞过来,飞过去,飞过来,飞过去。

一转眼,我降落到左侧那座山的半山腰上。

在这立陡立陡的山壁上,竟然有一条栈道。这栈道,一侧紧靠山壁,一侧悬空,虽只是半条道,却宽敞得可以通车。栈道上店铺林立,人影散乱。

突然,看见我小学一年级的班主任刘老师。她带着一群小孩,那些孩子应该就是我的同学,可是他们一个个只有促织那么大,我一个也认不出来。此时,他们整整齐齐地排列在一根铁丝上,在放声歌唱。原来,这就是著名的“促织合唱团”。看起来,刘老师已经改行,她是带着自己的合唱团在这里进行商业演出。

我走上前去,挥着手,跟刘老师和我的同学们打招呼,他们只顾着唱歌,都不搭理我。原本我打算从这条栈道上走过去,也许是为了炫耀我飞翔的本领,也许是为了引起老师和同学们的关注,我当着他们面,念着咒语,飞了起来。

可能是我的咒语以及我的飞翔动作干扰了“促织合唱团”的演出,因此惹恼了刘老师,只见她一转身,猛地朝我扇过来一巴掌。啊,她的手,竟然是一只橡皮笼子,有一间房子那么大!她的手虽然巨大却异常灵活,朝我一挥,就像抓苍蝇那样把我抓进手心——笼子——里了。原来,刘老师如今是一个魔法师,那些促织都是她用魔法变出来的。

隔着笼子,我看见一张脸。这脸,圆圆的,有点黑,微胖,在我眼前忽大忽小地闪现,大的时候像饭馆的圆形餐桌,小的时候像是一张窄窄的狗脸。笼子外的那张脸,狞笑着,朝我伸过来,脸蛋蹭到笼子的隔条上,都有点变形了,猛一看,是刘老师的脸,但从眼神和表情上看,却是某种猛兽的面部。

我害怕急了,想赶紧逃离,就大叫一声:“飞——”

这声音,在笼子里听上去就像苍蝇的振翅声。我立马意识到,这笼子里是与人间迥然不同的时空,在这里,那飞的咒语恐怕也是要失灵的吧。呃,没有失灵,我还可以飞!我大喜过望,于是就像苍蝇那样,在这笼子里猛地飞过来,猛地飞过去。可是,一次又一次,当我眼看就要飞出笼子的时候,那笼子的隔条——刘老师的手指——会自动合拢,把我弹回来。

哎呀,我飞不出这笼子!

我双手抓住笼子的隔条,用尽全力摇晃着。我本来打算向刘老师讨饶,乞求她放我出去;可是,从我喉咙里发出的却是一声愤怒的呐喊:“你欠我的飞翔一个道歉!”

没人回应。

我的呐喊声,在笼子里愤怒地飞来飞去,不时地触碰到我的脸。我手舞足蹈,奋力地躲避和驱赶这声音的碎片;而在笼子外,刘老师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依然微笑着,领着那群孩子——我的那些变成了促织的同学——在一根铁丝上摇头晃脑地歌唱。

隔着笼子,我看见他们的嘴巴一张一合,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麦秆里的世界

我在旷野上走着。

大约是黄昏吧,天暗下来了。

走走走,不停地走。去往何处?不知道。但我知道,我要去的那个地方在前方。莫非,“前方”是一个地名?

眼前是一条沟,当我一脚踏上沟沿的时候,天猛地黑了。脚下的路,像受惊的蚂蚱那样,猛地一跳,跑了,把我一个人撂在这暗夜里。正惊异间,地上出现了以我为核心的蜘蛛网,这蜘蛛网闪闪发光。一个意念对我说:“每一根蛛丝,都是一条路。”

是路在搞恶作剧,还是我遇上了鬼打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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