鸬鹚句当
作者: 车前子“凫”这个简体字,极美,比甲骨文、金文、小篆和繁体字之“凫”,来得波光粼粼,尤其在句子里见到“凫”这个简体字,句子也似乎浮沉起来。我的感觉纯属古怪,公之于众,有点尴尬。
感觉往往像一个人私处,既然没在天体浴场,那就需要叶子遮挡。
我选荷叶,或者香椿芽。
童年时书读至“凫”,不识此字,却立马看到猜到一只水鸟浮沉波浪之中,“几”,涌起的一个浪头。
“凫”本义野鸭,引申为在水里游。鱼在水里游,说“鱼凫”,有点迂腐,鲫鱼、鳜鱼,凫不成吧,“凫”在视觉上总得要有一部分身体露出水面,除非鲸鱼,但鲸不是鱼,鲸是哺乳动物。
“鱼凫”,第三代蜀王,“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第一代蜀王“蚕丛”,个头比“鱼凫”矮小,这是我读李白《蜀道难》后的心得。
“鱼凫”,鱼老鸹的雅称,学名鸬鹚。
常熟乡下,过年时候,我在厨房偷吃油卵泡,看见一船鸬鹚,当时是我第一次看到,大为惊奇,后来熟视无睹了。有一回在桥边,看到鸬鹚刚吐出的一条鱼,足有春笋大小,正是捉鱼人午饭时间,他就活杀了这一条鱼,不料从鱼肚里掉出一只蚌。
“£”,一响。“£”,另外一响。
“£”,怎么想起“£”来了?你说像不像鸬鹚站在船上的形象?
£££££££££……
那么,蚌里面是什么?有颗黑珍珠,
他就和女王约会,女王拿出了蚌壳。
那么套娃,里面是什么?那些更小的里面是什么?套娃和夏娃如何相互作用?认知的极限,观测不到的暗物质,思维进化史。
进化到宇宙比人类年轻,一脸青春痘。
星空底下,他大概喝多了,下水摸螺蛳,在门口小河浜里摸到一只蚌。还有一件事我会告诉你,蚌里住着一位姑娘,她与湿答答的一堆蚌肉一起生活,看来你已知道这事,蚌肉是活的,当然,是活的,经常溜出蚌壳,姑娘很害怕,害怕蚌肉暴露她的行踪。
其实她多虑了,蚌肉爱护她,照顾她,不然也就不会和姑娘分享同一间房子。
但害怕成为姑娘所有的精神活动,于是害怕不断消耗她,耗尽生命的意义,也就是说现在姑娘已经不是一位姑娘,当然,也不是一堆蚌肉,性征正在逐渐消失,消失在黯淡的河水偶尔光亮之际。打开蚌壳,没有见到姑娘的乳房,现在姑娘浑身上下圆滚滚,作为姑娘的几个术语退化到无思维,宛如一颗珍珠,镶嵌在缺乏防范的田园之中。因为他在门口小河浜里,从渔民变形为农民,渔民是不屑到小河浜里摸摸弄弄的,不是这个缘故吧。
他会摸到第二只蚌,并非复制品,或许是睡眠的形式,做梦的形式,而梦并不那么好用,需要干预,需要思考,这种自我评价的惶惑不定,就像父亲的皮靴,致命践踏的毁灭性敌视达到一定阈值,这种“致命践踏”就会突然变得高效多产,从而成为创造者的思考,就像逾越,就像复仇,就像一个亡命者充满轻蔑与觉悟的回眸:未知数是无限的,义愤填膺,缺乏想象力和灵性。
螺蛳颇为失望,没有乡土气来做道场,而蚌肉以厚实的文字、稠密的细节通幽洞微,多少有点闹剧动静。闹剧背后,不置可否的同情之心修正人生教训,既循规蹈矩,又移风易俗,至于离群索居,那些少数族裔群体开始创建自己的艺术学院,姑娘也在其中——女性意识在我看来是种历史赞美,如果充满争议,那又意味着什么?洪水滔天,神话中没有性别歧视,女娲是蛙,蝌蚪是长河句读,覆舟,覆舟的繁文缛节,自有暗喜。
请问,我亲爱的,我母亲说道,你该没忘了上钟吧?——老天——!父亲惊呼一声,同时注意把声音压低,——自古以来,哪有女人用这样愚蠢的问题打扰一个男人?请问,你父亲会说什么?——什么也不说。
因为愚蠢,一旦身为父亲,立马顽固不化。
打渔杀家
我听过《打渔杀家》几个版本的录音,余派的,言派的,马派的,谭派的,麒派的,这出戏,我比较喜欢麒派,其中有种身份。
梅兰芳在欧美演过这出戏,他演萧桂英,不知道谁演萧恩。
萧桂英(白):女儿跟随爹爹前去。
萧恩(白):为父杀人,你去做什么?
萧桂英(白):爹爹前去杀人,女儿站在一旁,与爹爹壮壮胆量也是好的呀。
萧恩(白):哎,好好好,走,走。
卓别林看过这出戏。卓别林看这出戏时,不知道在看什么。中国艺术有种封闭性,不在封闭圈内,很难明白。当然,我看中世纪绘画,也觉得有种封闭性。
遇见一只船,他就给了船价,上了船,狂风大作,甚至船几乎破坏。
于是他们掣签,掣出他来。
他们掣签,掣出他来,他们遂将他抬起,抛在海中,巨浪就平底了。
他安排一条大鱼吞并他,他在鱼腹中三日三夜。
我少年时期看到《约拿与大鱼》,以为是《白鲸》或《老人与海》的古典版。
中国艺术的封闭性,更大层面在技艺上;中世纪绘画的封闭性,更大层面在宗教上。
这里,我推理出技艺会成为宗教。
那里,我并不能推理出宗教会成为技艺,或宗教是门技艺。
住地附近没有河,更别说湖与海了,所以我很枯燥乏味,常去闲逛的地方,是小公园,按照现在说法,小公园为城市广场,它像淡黄色的蛋。我在蛋的这一处。这一处碰到过吴大羽,他正观察乌鸦在几张桌旁蹦来跳去,四个男人玩着纸牌,表情诡异又认命,一只面容悲伤的小狗跑过,而他慢吞吞走着路,似乎走累了,捧着蚌,离我太远,看不清他的脸庞。
小公园另一处的绿邮筒,每天下午三点半邮差打开邮筒小门,取走信件。那天,有个紧夹黑公文包的人蹲守邮筒边,等邮差到来,他说自己写错地址,要把一封信截下。他们起了争执。
你看,你看表,快到五点。
小公园另一处的小型水泥雕塑,有说是水母,有说是布袋和尚,有说是安全套,用过的那种——形状。这座雕塑也好,好处是我从来没有把它当雕塑,但可以作为约会地点。
晚上八点,水母见。
这件雕塑确实是水母:桃花水母。
本市中南山,发现桃花水母,在水库里。桃花水母曾有“水中大熊猫”之称,前几年本市旅游广告,“要看地上大熊猫去动物园,要看水中大熊猫来中南山”,其实桃花水母没那么珍稀,但对水质要求较高。他说在她的泪水里就看到过,这是撒谎,桃花水母作为淡水水母,害怕咸味。
请把谎撒得科学一点。
我把桃花水母叫做“水中萤火虫”,一个深夜,我看到发光的桃花水母,以为草地上的萤火虫,上当受骗,差点落水,所幸屈原不要我做他的兄弟。
“活化石”倒是真的,桃花水母出现比恐龙还早几亿年,《古今图书集成》记载:
桃花水母形如榆荚,大小不一,蠕蠕然游水中,动则一敛一收,若人攒指收放之状,不知避人,取贮盂中亦然。离水取视,不过如涎一捻,绵软无复形体。
桃花水母离开水,就像一口唾沫。
小公园另一处的达盖尔照相馆,达盖尔将上了碘化银的铜版置于暗箱内,前后左右轻轻摆动,调整适当的角度用来曝光,辨识铜版上纤弱的影像:出现在黯淡的河水偶尔光亮之际。
每块银版独一无二。当时,平均一块售价约二十五法郎金币,通常像首饰盒里的珠宝一般珍藏在华丽的框盒内。
照片隔了数代以后再观看,能让我们面临新奇而特别的情况:比如有张照片——纽黑文地方的一名渔妇,垂眼望着地面,带着散漫而迷人的羞涩感,其中有某样东西留传下来,不只证明摄影技艺。
他把蚌捧进达盖尔照相馆,拍照留念,因为他在蚌里看见姑娘,而达盖尔则看见他和蚌。
小公园另一处的戏院。“嗨,那缰绳太长了,他的马会失控——”但是,那孩子神情肃穆,策马沿街一溜小跑,穿过车流,随后便开始表演,狂奔中缰绳越来越多地从他手中滑落,直到他的身体从直立的马上向后仰翻,双手高举空中,游戏成为人的感知能力的决定性特征。游戏人(Homo Ludens)与工匠人(Homo Faber)比肩而立,“也许,游戏人和智人(Homo Sapiens)处在同一个层次。”古典时期和文艺复兴时期有个常见主题,这个主题在莎士比亚笔端非常活跃:演员是一切人的化身,“游戏”就是一切生活的形象和浓缩。在行为和表演背后,在世界舞台背后,在常规表象背后,在新柏拉图主义源头和说教式惯用语背后:“真正的、纯粹的游戏是文明的柱础之一。”马一路飞奔,穿过一个危险的十字路口,交通信号灯刚刚变掉,方才为闯过红灯而以六十公里每小时的速度开过来的大量小轿车和大卡车现在一齐全速向前冲,险些撞到马匹和骑手,不过我看得出,他很快就会在这条街上死于非命。我大声喊着:“抓紧缰绳!拉呀!”他不是婴儿,只要他愿意,他就有足够的力气去拉住那匹马,从达盖尔照相馆橱窗中,我看到姑娘,姑娘看到孩子和马。
小公园附近有个兵营,那里养了十几匹军马,有时,比如说夏天的一个傍晚,我们可以看到年轻战士上街遛马。一只面容悲伤的小狗跟着军马,据说托尔斯泰早在少年时代,就已经像一只小狗似的真实地陶醉于自己的姓名了。
俄罗斯作家多少有点像村里人,英国作家多少有点像外省人。
本省最有名的土特产是滑稽戏与荒诞剧,略过不提。
本市最有名的土特产是鱼。
他们的渔船被没收,其中几人成为疯子,成为疯子后又能打鱼。
打鱼,一个准确的词,就是捕鱼,就是捉鱼。
打渔,一个错误的词,“渔”,含有“打鱼”。
含有“打鱼”这个行为,当行为成为劳动,含有“打鱼”这个劳动,工具是网,这是一个漂亮的句子。
打渔是打鱼的讹。
现在使用“打鱼”与“打渔”,大致这么个用法:打鱼是小规模的,打渔是大范围的;打鱼是具象的,打渔是抽象的;打鱼是能见,打渔是不能见(见到打渔之际就是打鱼);打鱼是恋爱,打渔是轧姘头;打鱼是边境线上的局部战争,打渔是第三次世界大战。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还是给我一条鱼,我学会打鱼方法没用,这里的领导心血来潮禁捕,芦苇丛中白斑明亮,那些白斑是老死的鱼,死鱼成灾,公路上就能闻到腥臭。
以前,丽水,金生丽水。
岸上有人唤我,是哪一个?
我也不知其肉,由于过于变相。
在九狮梦游
每个地方都有一个白阿叉,像中心点,适合来临。
这些日子,前些日子,我在九狮村,像梦游似的,九狮就是一座山,就是一个村,就是村,旧式村,九狮村:这一个村窄长,年画里的金毛狮前肢,从山下伸到山上,搭在树丛中、庙门前,晨钟暮鼓,朝云夕烟。
原本这样开始:顾大嫂早晨杀了口猪,请我吃猪肝。
太话本了吧。还是从轶事开始:当天晚上,我们到达,晚饭时候,有位上海姑娘说她爱吃肉,但从没见过猪。于是大家约好看猪。如果约好看熊猫或长颈鹿,是很少见多怪的;约好看猪,顿时有种超凡脱俗的快感。
第二天,真看到猪了,确实与牛不同。猪圈边,做了场音乐会,音乐会就一件乐器:手碟。
手碟是很空灵的玩意儿,它飞起来,我们碰巧在路上走着,柿子树上还有侥幸没被戕害的柿子,虽然已经不像柿子。我们正看着,手碟飞过柿子树,幽浮来了,外星人进村讨杯酒喝:走出来一位位上大人孔乙己,手里托着纳米碗,眼睛碧绿,流光溢彩。
对了,猪长得如此之白,如果眼睛碧绿,那就完美了。上猪圈参观可能就要签证,与去欧洲同等待遇。
当天晚上,饭吃一半,顾大嫂来了,提溜两瓶金刚刺酒。金刚刺是什么材料?懒得打听,因为这名字好,肯定护法、护身、护爱情。不叫“金刚刺”叫“小人刺”的话,我才会小心。
突然吃到猪肝,好猪肝,这么好的猪肝,几年没有吃到,我就多吃几块,顾大嫂见状,就说明天早晨杀口猪,请你吃猪肝。
你们明天来文化活动中心看杀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