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船空载茶香归
作者: 赵焰茶与禅,一直相生相伴,如同孪生兄弟——名山名寺,必出好茶,必有名茶。诸多名寺的附近,常常辟有茶园,最初种茶品茶的,也是僧人。陆羽《茶经》说:“杭州钱塘天竺、灵隐二寺产茶。”西湖龙井,传说是南北朝诗人谢灵运在天竺寺翻译佛经时,从佛教天台宗发祥地天台山将茶种带去了杭州。宋代时,灵隐寺大和尚辩才法师退居老龙井,在狮峰山麓开山培植成龙井茶。杭州灵隐寺佛茶,种植和制作者也是寺院的僧人和居士。四川雅安的蒙山茶,相传由西汉时蒙山甘露寺禅师吴理真所栽,称为“仙茶”;庐山云雾茶,传为晋代名僧慧远在东林寺所植;江苏洞庭山碧螺春茶,传为北宋洞庭山水月院山僧所植,它还有另一个名称,叫做“水月茶”。除此之外,武夷山天心观的大龙袍、徽州的松萝茶、云南大理的感通茶、浙江余杭的径山茶、浙江景宁的惠明茶、天台山的罗汉供茶、雁荡山的毛峰茶等,都产于寺院。安溪铁观音“重如铁,美如观音”,其名来自佛经,与佛教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君山银针产于湖南岳阳君山,最初也由僧人种植;惠明茶因浙江惠明寺而得名……至于普陀佛茶,因产于普陀山,最初是僧侣献佛、待客用的,干脆以“佛”命名了。
茶,三分芳香,七分幽香;禅也如是。凡曲径通幽处,皆可达禅。西湖龙井也好,灵隐佛茶也好,形状扁平,颜色翠绿,习性清爽;一经冲泡,香气四溢,经久不散,不仅有养气颐神、明目聪耳之功能,还有着清心寡欲、淡泊宁静之效果。后者,有些暗合佛教“明心见性”之真谛。
船子和尚曾有诗云:“千尺丝纶直下垂,一波才动万波随。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这一首诗,有清风明月之境界。船子和尚,原名德诚,遂宁人,生活在唐中晚期,隐居华亭时,师从药山惟俨禅师,常乘小船往来松江朱泾间,以钓鱼度日。这一首诗,写的就是船子和尚以钓鱼之好悟天地至理——一轮明月,一叶扁舟,天心枝满,吾心皎洁。
大道相通,法门无二,船子和尚钓鱼能开悟,更何况饮茶乎?
一个著名的禅宗公案,据说来自日本明治时代的南隐禅师——一位学者向南隐禅师请教禅的智慧,南隐不回答,只是给学者倒茶。学者示意杯子满了,南隐仍不停,继续倒水。学者忍不住说:“师父啊,茶已经满了,都溢出了!”南隐笑眯眯地说:“如果你不把自己那杯茶倒空了,叫我怎么跟你讲禅呢?”
这个著名的场景,演绎了一场高级趣味:禅,于悄无声息中,如茶水般散发着沁人心脾的味道。有人说故事跟茶无关,茶只是道具,换成水也可以。我以为不是这样,若只是水,诗意减弱,禅意缺少,更缺少智慧的高级感和玄妙感。高级和低级趣味怎么区分?若带来智力开启,是高级趣味;若带来感官反应的,则属于低级趣味。或者,能开拓边界导向无限的,属于高级快乐;凡缩小边界导向有限的,属于低级快乐。故事有些玄妙,却在阐述一种道理:在无限面前,有限反而是一种累赘,或者是一种阻碍。
“禅”是什么?莫衷一是,各说其道。从本质上说,是“清净”的外部与清净的“内心”,也可称为“菩提心”之间的共融共振。“清净”很重要,若污浊的环境和思维,一定无禅;必须是极致的“清净”,才能让“禅”悄然降临。没有清静,没有洁净,一派油腻,一派功利,必定无“禅”。
“禅”是悄然的,是天造地设的,是一种境,也是一种场。它还应具有某种启迪性,带有某种“神示”,不生硬也不功利。“禅”初起的一瞬间,外部是清静的,内部也是清静的;物器是清净的,人心也应是清净的——禅起如光,如洁净的云和风,一切都活了过来。“禅”还是一种通感,不可说,不好说,只能试着用文字来接近,用比喻来明白。文字不是“禅”,却可以试着去理解和明白“禅”。
“禅”与“定”,一般而言,如影随形,难分难舍。“禅定”二字,有着玄机:隽永为“禅”,心不乱为“定”。“禅”为什么让人亲切?因为本质上是真实的,有内容的,是“有限”融入“无限”。中国传统社会,农耕文化占据主流,总体上是实在朴素的风格,孔子质朴,孟子耿直。自汉儒之后,不免虚伪作假、装腔作势、不懂装懂。科举充满功利,教育则是拉长着脸,日日填鸭似地灌输,让学习者根本没有主观能动性。相比之下,“禅”因为真实生动有内容有诗意,能让授与学之间默契呼应,心津荡漾。
中国传统社会也好,传统教育也好,是一个深色的背景,低沉肃穆。“禅”,是一种激活,如一朵无形的花朵,顺应天时地利人和,“啪”地一下绽放。
茶道让生活艺术化,也让人生哲思化。中国文化的主流是儒家,目标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殊不知在此目标之前,须有“正心诚意”。“修齐治平”好办,只要跟着圣人的倡导亦步亦趋往前走就是;“正心诚意”就比较难了,要求追溯,要直面“心”——“心”是什么?是一个问题。“心”何在?又是一个问题。一个接一个的形而上问题,是最难以面对和捕捉的。自唐末后,儒家将“正心、诚意、修身”与茶道结合起来,是借鉴了佛家的做法——之前寺院的坐禅也好,悟道也好,不管是否借助于茶,目的都是“正心诚意”。宋儒的主流是孔孟之道,加入道和禅的成分,“三教”融合,成为了程朱理学。到了王阳明之时,“正心诚意”最后得以突破——以融合了儒释道的“致良知”,完成了这一个使命,使得儒家这一提倡有了革命性的突破。
宋朝之所以在智力上有极大的开拓和上升,文化风格上有着整体的幽深和雅致,茶起着无形的作用——茶是机缘,是暗示,也是培育。茶道还是释放,让人坠入艺术和人生的通感之中——喝茶者可以从天青色的瓷杯、琥珀色的茶水,静谧、缓慢而优雅的过程中,受到美的启迪,打发无聊,填充寂寞和孤独,进而感觉孔子的温润、老子的旷达、释迦牟尼优雅的智慧,悟彻到生命的无限与广博。
什么是“禅”?只要细细地品尝茶的滋味就明白了,那种无法捕捉的空灵,难以表述的甘和苦,难以言喻的身心茶合一状态,就是“禅”。在现场情境的导引下,身、心、灵全面打开,全面融合在一起。这时候整体的感觉,是超越语言的——心有灵犀一点通,语言和文字达不到的地方,禅和意境,已在那里微笑、凝视、等待、拥抱了。
人,若能明白有存在超越语言文字之上,若能明白语言和文字的缺陷,竭力让思维和感觉抵达语言文字的边际。智慧也好,神通也好,必定随之产生。陶渊明诗“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就是这个意思。
多说一句:音乐上的休止符,中国画的空白,数学上的零,哲学上的无……都是彼此的边界。人以边际为警醒,以手指月,便有更广阔的想象空间。
茶与禅,是东方文化的“双生花”。它们一起生——茶饮诞生的年代,也是禅诞生的年代;也一起长——有茶即有禅,有禅即有茶,二者不可分。如此过程,跟佛教所云“戒、定、慧”无二。也因此,茶与禅结合得尤为紧密。很多公案,无头无脑,让人看得不知所云。为什么会如此?问得没段位,一看就不是“明白”之人。回答之人懒得“鸡同鸭讲”,或者随便回答,或者胡乱回答,王顾左右而言他,自然也形成“公案”。理解禅的故事,不能从字面意思去理解,而是要深入到文字之外的语境。
诸多禅宗故事,记录的是语言的表面意思,至于深层次的意思,必须得根据情境,苦思冥想慢慢悟。
所谓禅意,从语言的角度来说,就是将意义隐藏在语言文字之外,否定语言的“桥梁性”。
禅,不相信语言和文字,也不怀疑语言和文字。语言和文字很奇妙,怀疑它,反而有好的语言,也有好的文字。跟禅意相关的诗,都是好诗;跟禅意有关的文字,都是好文字。欣赏禅意,得有禅心,觉知到互动才是,如糖遇到舌头,甜之味才能被觉察到;遇不到味蕾饱满的舌头,再好的味道,也是白搭。
世俗也有茶叶崇拜,视茶叶为神圣和高贵之物。诸多茶乡在新茶采摘之时,都会有一些庄重的仪式和习俗:天破晓时,鼓乐齐鸣,载歌载舞,敬天地,叩鬼神,拜四方;采茶者入园,须提前三天禁葱、姜、蒜、韭菜等,还必须随身带着一罐水,用来清洗指甲和手指,怕污染了茶;更有甚者,还要求采茶者必须是处女……诸多禁忌,意在说明茶的珍贵、洁净和神圣。历史上一些贡茶采摘,过了春节,朝廷就派钦差赶赴茶区,专司监制、鉴定。有的地方为了讨得皇帝的喜欢,更是制定各种规矩,比如要求采摘女子不许用手,只能用金剪刀剪;等等。一旦茶叶制成,即备上等骏马日夜兼程赶赴京城。难怪乾隆当年尝得好茶后,一时大发诗兴:“天生丽质难自弃,离鼻三尺奇香来。”
讲究可以,崇拜也可以,若过分耽入,甚至沉湎其中,便是入了魔道。
好茶一旦入宫,森严壁垒,就如同入了宫的少女一样,生命已不复存在。“一入宫门深似海”,茶入宫中,有以海水泡茶之感,那不是让茶活,而是让茶死去。
说茶与禅,也绕不开日本。唐宋之际,茶由日本僧人最澄带到日本,先在寺院里流行,慢慢流传于社会。到了宋朝,日本的传奇僧人荣西将宋朝的茶树种子捎到了日本,在日本种植。随后,荣西写了一本关于茶的专著,全力弘扬茶道,目的是借助茶道在无序无规的日本社会推广礼仪和静穆。引入茶道,是想以日常生活中的规矩,带动人们开启智慧,明白事理。据说,有幕府将军因饮茶而重病痊愈,为茶的普及起到了推动作用。日本茶道沿袭的,是唐宋时期的寺院一脉。跟中国茶道的清静放松、自由自在、和谐自然不一样,日本茶道引入了宋代茶道的“四谛”,即“和、敬、清、寂”精神,“虔敬”和“敬畏”的成分尤为浓郁。茶道的这些要求,体现了日本文化万物有灵的观念,以清浅简洁的风格入世,最后转向虚玄和神秘。这其中,“和”是最根本的,以服从天道为第一要义,“天、地、人”之中,主导原则是“天”,从属原则是“地”,协调原则是“人”。此三者若摆放正确,是符合“道”,满盘皆活,一派天然;若三者关系不和谐,便是越俎代庖、鸠占鹊巢,会变得沉闷无趣,毫无生机。
日本茶道,中心思想是企望以茶叶带来静思和冥想,消除人们心中的杂念和妄想,继而厘清天、地、人之间的关系,心怀敬畏和虔诚,努力接近一种“无”的境界。
日本处于茫茫大海之上,岛国民众普遍缺乏安全感,有一种想上岸的情结。此种根深蒂固的潜意识,带有某种远古愿望和记忆。日本人孤独、内向而极端的双重性格,似乎也能证明这一点:既有樱花之美,又兼妖异之魅;既如君子般温文尔雅、谦让平和,时而又如鬼魅般残酷阴险、刻板古怪。当然,文化总是大而化之,不能完全实证,它不可能像数字一样精密准确。
长时间的孤独、寂寞和无助,对于族群的性格必有影响——寂到深处,便成“侘寂”。茶的到来,自然而然获得了认可和共鸣。日本人爱茶,便成了自然而然顺理成章的事。
日本有俳句,核心是求文字中的禅意,跟中国的诗略有不同,风格上显得更加自然,风来竹面,花开花落,一派禅意。松尾芭蕉有俳句:“水鸟嘴,沾有梅瓣白。”“牵牛花,一朵深渊色。”有限的文字背后,是无限的空白,如简笔水墨画。小林一茶有俳句:“谁家莲花吹散,黄昏茶泡饭。”质朴天然,智慧隽永。以比喻来形容,徘句若夜风掠池塘,蛙声一片惊繁星。
静不同于孤,也不同于寂。孤与寂,了无生趣;静,有生机,有生趣。“寂静”之美,在中国佛教文化中表现得不明显。日本文化中,有一种“侘寂之美”,意为在阴暗处照亮美,也是从破灭中寻找真。侘寂之美纯粹、精谧、高妙、朴素、节制、冷瘦、寂寞、稚拙、枯萎,如此特性,是对富贵、华丽、鲜艳、豪华、繁琐的一种否定。不是生机勃勃的,而是衰败黯然的;不是华丽富贵的,而是简陋朴素的;不是阳性的,而是阴性的;不是外在的,而是内在的;不是突如其来的,而是具有自然秩序的……这种典型的日本审美之风,是日本在融合了唐宋文化以及佛教文化之后,产生的一种独特的美感:世间万物,都是随着时间而劣化,可是侘寂反其道而行,它接受时间逆化,从衰败、暗淡、陈旧、丑陋、幽远、凝滞中感受美。这便是侘寂的内心。
侘寂为什么美?因为有物哀,跟生命的本质有共鸣,跟时光的回忆性有关。生命的表象,虽然热热闹闹,喧哗嚣动,其实在骨子里,还是斑驳、凄静、孤独和苍凉。灵魂高级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些抑郁,属于善良范畴之内的,唐代王维的诗与人都是如此。王维的诗,能够真实地描述生命的本质,既有人生的终极感悟,也有宗教的启示意义。普通人不懂禅,一般不太理解王维诗中的境界,以为王维“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是避世,其实哪是避世呢,这是在认知生命的虚无本质之后的减法,不关注世界的喧哗与骚动,只关注事物过程中瞬间的玄妙,以及生命的来意、去处和真谛,有敏感、通透、觉知、超越,抵达生命本质的高级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