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国觞咏
作者: 马力一
涉历山川,绮筵对酌,与异邦朋侪相酬唱,王韬将访游东瀛的百余日观感,历历地写进《扶桑游记》这部书里。此次出游,他觉得无比畅意。他在书的自序里尝言:“由此壶觞之会,文字之饮,殆无虚日。”十几字,或可道出快适心境。
王韬自幼喜爱观览。他是苏州甪直人,镇上的保圣寺,是他常常光顾的地方。流连佛刹造像而神往大千世界,他自然养成纵游天下的夙志,尝谓:“余少时即有海上三神山之想,以为秦汉方士所云,蓬莱诸岛在虚无缥缈间此臆说耳,安知非即徐福所至之地,彼欲去而迷其途乎?”
只消了解王韬的身世,便可知道,他的离乡远足,却是跟避祸有关的。用他讲给日本友人的话,是“以口舌遇祸,因谗被废”。祸端,起于一封信。李秀成统率太平军攻向苏州、常州,城陷,兵锋迫临上海。供职于上海墨海书馆的王韬,情绪因眼前世局而动。1862年初(咸丰十一年冬末),他回乡探望染疴老母,向驻扎苏州的太平军投章献策。清军占据上海,发现王韬曾呈的条陈,虽然他用了“黄畹”的化名,还是没能遮掩过去,李鸿章为之撄怒。背了“通贼”罪名的王韬,立遭清廷通缉。无奈,他在英国驻沪领事馆领事麦华陀爵士的相助下,搭乘英国“鲁纳”号邮轮逃离上海,匿迹香港。蹈浪南去,海天清旷,孤伫甲板之上,他心境哀楚,胸中悲音与万里涛声相激。此时,他正值盛年,却一发“余青衫老矣,落拓天涯,苦无知己”之叹。“以有为之才,处多故之世”(冈千仞《扶桑游记·跋》)的王韬,自恨碌碌不得志,尝以“天南遁叟”自命,寄喟遥深,足见灵魂已被浓重的漂泊感攫紧。
旅港五载,王韬任过报社主笔,译过中国古籍,写过有关香港历史的文章。1867年11月,他在好友的襄助下,作为翻译助手,与回国的英国汉学家理雅各偕行,踏上旅欧的远程。法国马赛、巴黎,英国伦敦他都去过。外国的政治、经济呈示的别样局面,特别是中西文化存在的巨大差异,令他陷入深刻思考。对于现代文明的接受,对于中国传统社会的反视,以及新观念的萌发,在他思想中滋生改良意识,并且引起变革冲动。
1870年春,王韬随同理雅各返回香港,仍在曾经供职的《华字日报》做主笔。这年7月,法国和普鲁士因争夺欧洲霸权,爆发战争。刚刚见识过欧洲情势的王韬,格外关注战事,执笔编撰《普法战纪》一书,述其始因与过程。此书在报纸连载,为李鸿章所激赏。1874年,王韬创办《循环日报》,撰写大量政论之文,倡扬变法主张。他的著述传入日本,为文化界中力主维新的人士所瞩目。也就因此,1879年4月,王韬应日本一等编修重野成斋、报知社主笔栗本锄云等名士之邀,做为时四个月的东瀛之游,历览东京、大阪、神户、横滨诸地风物。
此段颠顿经历,日本的雅士胜流自然晓析,愈加赞佩王韬的识见与学养。《扶桑游记》书竣,同他素有笔谈往复之雅的重野成斋为之撰序,言:“盖先生抱负伟器,早岁遭变乱,寻为忌者所中,远迹韬晦,逍遥沪城,留连香港,遂西极欧洲,东抵日域。所至,纪其风土人情、山川景物之状,意到笔随,读之者如身涉其境。自古卓落不羁之士,无所施于时,则往往作汗漫游,寓意文墨,娱情花柳,以慰其抑郁无聊。”此番话,大致将王韬半生行迹道出了。平安西尾跋曰:“先生长洲人,少怀济世志,尝以言事忤当路,遂绝意仕宦,削迹远遁,以著述自娱。余始读《普法战纪》,喜其叙事之明畅,行文之爽快。及接其容,听其言,不觉叹服。不独其学问渊博,无所不赅;议论公平,不立彼我之见,信所谓通儒也。”另一位,叫冈千仞,亦作跋语:“《普法战纪》传于我邦,读之者始知有紫诠王先生;之以卓识伟论,鼓舞一世风痹,实为当世伟人矣。”评价之高,是到了顶的。
1879年4月23日(光绪五年闰三月初九日),王韬从上海出发,开始扶桑之旅。
王韬是一个文人,他的出游并无官方背景。比起朝廷的外派,这种民间“外交”另有一番意义。同王韬有过文字之交的日本友人讲:“至东瀛者,自古罕文士。先生若往,开其先声,此千载一时也。”当王韬闻催归之音,将回国时,重野成斋等邀饮饯别,素以才气自负的王韬吟道:“两国相通三千年,文士来游自我始。”口气颇大,犹有倨傲之容。也可看出,坎坷世路上,祸难殃身的愁苦感不再久压心头,倒觉“素性不乐仕进,以此反得逍遥世外,优游泉石,颐养性天,立说著书,以自表见”。偷得一段闲暇,观览岛国之胜,深得入微的体验,酷好风雅的他,心境当然殊为畅适。更因在域外遇见心灵相契的人,尤感宽慰,度过的这些日子里,方能诗思贲涌未见其竭。
东游日本,王韬花去128天,朝暮记之,所得“日记”亦为同等篇数。通览一过,游程履迹便知其大略。这些日记,有的用笔细,有的着墨粗,全凭感受与印象的浅深。观风记俗兼倡和酬答,几欲耽湎游乐而忘归。每逢得意处,他总是下笔有神,决不敢草草带过。
王韬的履迹,留在长崎、神户、大阪、西京、横滨、东京等地。一路访山问水,旧友新雨相晤,逐日所记,大宗还在诗酒流连,以及其间的唱诵上,而寓风物怀忆、世情体味于深处。特别是与群公盘桓多日,少不了一洗心尘的雅集,饶得宋人“流觞高会,不减兰亭,感怀书事,聊寄吟哦”之趣。
二
中日文化,同源异流。日本文化在形成过程中,接受了中国古代文化的深刻影响。
同王韬素有交游的日本文人,能借汉字音形作汉诗,赋诗的成熟程度,几与同时代的中国诗人工力悉敌。放眼历史,中国古代文学元素,久已植入日本作家的创作意识。奈良时代的和歌,江户时代的俳谐,平安、镰仓、室町时代的物语,都断不了与中国文学的亲缘关系。周朝《诗经》、汉代乐府、唐宋传奇,被日本文人奉为经典,从他们躬身请益的谦恭态度上,王韬仿佛看到了紫式部(著《源氏物语》)、清少纳言(著《枕草子》)、井原西鹤(著《日本永代藏》)、松尾芭蕉(著《芭蕉七部集》)等前辈作家端重、矜庄的历史肖像。
王韬在给日本汉学家增田贡的信中写道:“阁下与弟,沧波相隔,而心契潜通,临风竦企,未面已亲,殆江郎之所谓神交者非耶!文章有神交有道,弟与阁下斯近之矣。”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往来之间,心神的契合当是自然的。
游日之际,挚友重野成斋携众君造访,笔谈甚洽。其间,重野表示“拟将余生平著述授诸手民”,就是说,打算在日本出版王韬的作品。王韬大为感动:“呜呼!苔岑之契,金石之交,乃得之于海外,此真意想所不到者也。”重野对他说:“或序先生之文,谓为今时之魏默深。默深所著《海国图志》等书,仆亦尝一再读之。其忧国之心深矣。然于海外情形,未能洞若蓍龟;于先生所言,不免大有径庭。窃谓默深未足以比先生也。”此言的轻重,王韬当然品得出来,内心大概也是不安的,连忙回答:“当默深先生之时,与洋人交际未深,未能洞见其肺腑;然‘师长’一说,实倡先声。惜昔日言之而不为,今日为之而犹徒袭皮毛也。”这番话语,表明了对于魏源的客观与尊重的态度。访游于明治维新后的日本,主张先破社会之弊,后立现代之径的王韬,视变法图强为己任,表现出中国近代知识分子的政治担当。“吾知中国不及百年,必且尽用泰西之法,而驾乎其上。”(《变法·上》)“设我中国至此时而不一变,安能埒于欧洲诸大国,而与之比权量力也哉?”(《变法·中》)“以中国之大,而师西国之长,集思广益,其后当未可限量。泰西各国,固谁得而颉颃之!”(《变法·下》)“中国一变之道,盖有不得不然者焉。不信吾言,请验诸百年之后。”(《变法自强·下》)词锋铦利,语势雄强,一派峭健气格。他的《变法》《变法自强》《答强弱论》和《上当路论时务书》,所立文字,深蕴改良卓识,大可致用而上辅国家。
仿习西方先进的器艺技巧,固属治事救世的急务。然而,处当时之势,向内看,是要不要学;向外看,是肯不肯教。王韬以为“西人即不从而指导之,华人亦自必竭其心思材力,以专注乎此”(《变法·上》)。书生意气、才士血性,折射出民族志节,其势犹可冲天。
墨川为东京名胜。初夏,王韬与栗本锄云诸人往游。登千秋楼小饮,“全江在目,轩爽宜人”。席间,一个叫龟谷省轩的日本诗人以七律一首见赠,颔联“慷慨谈兵辛弃疾,风流耽酒杜樊川”,引宋朝词家、唐代骚客的典故入诗:稼轩沙场点兵、杜牧赌酒取姬,亦为东瀛文士知道。一个气韵豪壮,一个文词清丽,诗风的异同,扶桑之士,各有取法。
王韬跟驻日公使馆参赞黄遵宪等人从报知社集于楠亭,分韵赋咏。日本汉学家石川鸿斋以七律二首见赠,前一首颔联:“公超到处门为市,孙绰从来赋最工。”盛意无可推拒,王韬步韵和之,头一首颔联:“杜陵老去才无用,庾信平生赋最工。”只说这两首即席诗的第四句。石川举东晋玄言诗人孙兴公与《天台山赋》之典,王韬则以北周宫体诗人庾开府与《哀江南赋》之典应和,对得妙。杜甫将眷出蜀,漂泊沅湘的病苦晚景与羁旅之愁却是不宜多言的。虽则诗圣的七古《丽人行》“柔声曼调,意态曲尽,脱胎庾子山。而沉郁顿挫,于浓腴中出奇峭,则少陵之所独”(钱基博《中国文学史》)。
王韬“以寓室太隘”而迁至重野成斋家。“斋舍清幽,花木妍绮”,没有生疏感。特别是“与卧室毗连,小楼一椽为书库,藏书数千卷”,愈令王韬欣喜,“非同魏野之移家,有异王尼之露处”,是他顿生的感受。魏野,北宋诗人,由蜀地迁居陕州,一生乐耕勤种,常于泉边林下弹琴,嗜咏平朴闲远之诗,自号草堂居士,足见不求闻达之愿。王尼,西晋人,洛阳陷落,避乱江夏,身贫无宅,与儿子夜宿牛车上,荆州饥荒,毁车,屠牛而食,肉啖尽,父子皆饿死。魏野、王尼,俱为落拓不羁之士,村居野处,不以为意。尽管是“非同”和“有异”,从古人身上,王韬还是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他日,王韬偕重野成斋至娇语亭,遇一瞽者,“虽盲于目而能诗,又能操笔作字,兔起鹘落,满纸烟云,见其字者,不知其为瞽也,此亦唐汝询一流人欤”!唐汝询,明末清初人,五岁因病致瞽,于父兄膝上习诗,终成学问。王韬有感而赠七律:“知君盲目不盲心,洗尽胸中俗虑侵。下笔烟云生丽藻,吟诗山水有清音。宁同张籍干时切,想比唐衢愤世深。亦欲向隅同一哭,世间夔旷岂能寻!”诗里涉及四位中国古人:唐人张籍长于新乐府,美刺现实,词锋直指安史之乱后的社会弊端和民生现状;唐人唐衢应进士,久而不第,寡欢,常因他人悲情字句而涕零,寄意歌诗,每多感发;夔,被舜帝命为乐官,主理乐舞之事,编创《箫韶》,千年之后,孔子在齐闻韶,赞其“尽美矣,又尽善也”;旷,春秋晋国乐师,生而无目,耳极聪,善辨音律,闻弦歌立知雅意,奏琴瑟心通神明。
暑热之日,王韬与诸友再至墨川,饮于八百松亭,酒半,入座纵谈。几上安置笔砚,可供挥毫作字。席上,日本名士皆有诗,多引中国典故。龙川诗云:“白家幽思浔阳月,苏子豪情赤壁船。”直似曼声忆诵江州司马的《琵琶行》、黄州团练副使的《赤壁赋》。
日本人山本居敬遥寄一律,王韬依韵答之,颔联:“江湖作客悲王粲,风雨联床忆子由。”紧附一语:“予不归吴乡已十八年,舍弟子卿没于江南,亦已二十年矣。”漂泊身世和变迁家境,愈使王韬对建安七子之一的王粲在《登楼赋》中寄寓的思乡怀国之情、忧时济世之意,殊有领悟;唐宋八大家之一的苏辙,与其兄苏轼均遭贬逐,宦途迢遥,世路坎壈,聚散暌阻之际,依依离情,王韬最能体贴。
返国途中,舟抵神户,朋好赋诗赠别,王韬有感,濡毫泼墨,挥写律诗四首,有“垂死雄心王景略,一生低首谢宣城”句。自视颇高的王韬,久蓄前秦奇士王猛之志,长怀南齐诗人谢朓之情,愿把生命交付沙场与河山。他的这联诗句,可说慷慨论心。胸臆于平仄间吐露,身边众友,腹心相照,声气相投,当会大有领受。
汉诗在日本文坛享有地位,这令王韬甚觉欣慰。他感到,中国诗文是一种强力粘合剂,使两国文人的志趣、情感和心绪找到了共同的依附,并且瞩望到精神指向的终端。他为《小湫村诗钞》作序,起首即言:“方今日东之以诗名者夥矣,类皆探源汉魏、取法唐宋,以自成一家,而能以奇鸣于世者实罕。”故此,他称赞这部诗集的作者“以其诗之奇鸣于当世,当必于杜之广、李之俊、韩之兀奡、郊之寒、岛之瘦、温李之秾艳、苏之放、黄之生涩槎枒、陆之温润、杨之疏逸之外,别树一帜,而自辟畦町、独立门户,此所谓诗祖也”。这节文字,饶具器局,很似一段文论,对于作序的对象,评价不低。诗作者湫村正是借鉴杜甫、李白、韩愈、苏轼、陆游等唐宋诗人的经验,才使自己获得创作上的成功。做出这番定评的同时,王韬也从日本的诗歌创作中认识到中国文学资源产生的强大作用。日本文人对于汉学的尊崇加深了王韬对于本国文化的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