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他者
作者: 夏麦年轻纯真的杏玛,一个出落得亭亭玉立,即将进入成人世界的女孩,在一片绵延十几里的杏花坡前长大。识字之后,她便没有再去镇上的学校,总是一个人藏在杏花林里,等到人们注意到她时,她已经有了年轻男子的身高,安静地杵在平地里,再也不能叫人无视。她的双眸如同天山的湖泊一般明亮,从未修理过的粗眉是湖边的茼蒿,白皙的皮肤在曝晒后透出石榴皮似的红晕,面庞犹如桃花花瓣,在最顶部透出一缕美人尖,当她把头发全部扎在脑后,整张脸便成为一个心形。她的手脚修长,天鹅颈,骨架匀称优美,整个人像是照着模子捏出来的。这样标致的人物,按说,放在哪个镇子上,都是格桑梅朵一般的存在,应当在世间为所欲为。可偏偏地,这张美丽面容的左颊,有一道紫红色的胎记,肉虫子一般趴在侧脸,像是挂了条水蛭那样吓人。从小到大,外婆叫她围着一方纱巾,除了吃饭、洗澡、睡觉,莫要将它摘下来。杏玛这样戴着,直到有一天,一个调皮的男孩恶作剧地扯掉了纱巾,哇地一声吓哭了,杏玛却笑了。
从此,杏玛索性丢掉了纱巾。对这个与生俱来的缺陷,她毫不在意。事实上,她对人世间大部分的事情都不在意,她只对门前的杏花林感兴趣。每天起床,她都会爬一爬门前凸起的小丘,小腿被青草上的露水沾湿,君子兰和小绣球在晨曦的映衬下尤为明亮。三岁那年,爸妈下山做工,再也没回来,她从小跟着外婆长大。除了偶尔到邻居家蹭饭,她很少跟人交流。同龄的小孩从门前经过,用石子敲她的窗,她鲜有回应。念完初中,她识了字,每日只是避着人群,跟着外婆诵经、做女工。她喜欢朗诵,仿佛那些声音从嘴里发出,心中便可以了无牵挂。对于人生,她毫无想法,只是任由时间向下流淌,漂浮在岁月的长河之上。
外婆越来越老,如同一棵槐树生了虫。杏玛十六岁那年,峰顶的龙婆下了山。按照杏坡村的习俗,每年即将成人的那批青年,都要经过龙婆观照,得到两三句箴言,才可以安然入世。龙婆大约有一百岁,是个瞎子。据说有一年山上下暴雨,电闪雷鸣,狂风卷起石头,割伤了她的双眼。她昏迷了一周,醒来后失去了视力,却开始看得见未来。全村的青年聚集起来,杏玛故意戴起纱巾,等小伙子们被她那双潭水般的眼睛吸引,她便恶作剧一般地扯掉纱巾,露出胎记。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凉气,发出蛇一般的嘶嘶声,感慨老天爷毁了这样一张脸。所有人都这样,除了一个男子。他和她年纪相当,穿着时髦,眼睛中流露出怜惜,仿佛自己应当为这一现状负责。他说,你们不懂,这叫做断臂维纳斯,是遗憾之美。周围男孩起哄说,班扎看上杏玛了。杏玛端详这个男人,那男人也看着自己,目光有点烫手。长辈呵斥年轻人安静下来,身戴黑银的龙婆开始转动经轮。她把手放在少年少女的额头,感受他们头顶的光环,从某些悬浮的信息中,抓取他们的命运信息,而后在耳边轻语嘱托。到杏玛的时候,龙婆的双手枯树皮一般扫过她的脸颊,在那条肉虫子那里,停住了。龙婆沉吟半晌,说道:
“人们常说,人生是一条河流,头尾不相连。可没人想过,在河流的支叉中,存在着一个人多次完整的人生。不知怎么走时,你可上雪山来找我。”
杏玛懵懂,点点头。
杏花坡
成年礼后不久,外婆的生命走到了尽头。她那皱成三角形的眼睛半闭着,已睁不开。外婆说,我要走了。杏玛问,你要去哪里?外婆说,我要回家了。杏玛问,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你了?外婆捏着杏玛的手,说,我们还会再见的。杏玛说不上难过,只在内心隐隐有些失落。忽然,手上一时失了力,外婆的灵魂,也随着这股力飘走了。
在天山下那座巨大的,像海一样的往生湖边,人们为外婆举行了葬礼。那时已是初春,在平静得如同镜面的湖水中,外婆在一排竹筏上缓缓前移,一尘不染的蓝天与白云托着她,仿佛在天上飘着。众人低头唱诵。等到杏玛抬起头,那镜面已经恢复了原先完整的样子,仿佛不曾起过涟漪。
杏玛心里很平静。独自回家的路上,经过门前那个平缓的山丘,杏花开得正闹。粉色一簇簇立在青绿色的山坡上,每一朵都那么饱,像天人用神笔勾出。天色还早,没到中午,杏玛嗅着花香,隐隐看到远处半山腰有一个男人。走近些,是班扎,他正对着一块画板,俯瞰杏林。他立刻便认出杏玛,脸上显出上次那种神情。杏玛绕到后面去看他画得怎样。一片绚丽的色彩,形状模糊,但抓住了魂。班扎羞涩地说,我画得不好。杏玛说,你画得不错。你只画杏花吗?班扎说,不是,我什么花都画。
你为什么喜欢画花?
因为我想把每朵花最好的样子画下来。
我家门前也有花。什么花都有。现在正在开。
我可以去画吗?
杏玛思考了一下,说,行。反正家里,也只有我自己了。
成婚
班扎在山下长大,三四年前才被带回镇上。他没怎么读书,爷爷让他学画,这两年游人多,卖卖画也能过活。杏玛觉得班扎有些天分,班扎也常来,一来二去,两人都习惯了彼此。一年后的一天晚上,班扎忽然说,要不结婚吧。杏玛问,什么叫结婚?班扎说,结婚,就是两个人永远在一起。杏玛点点头。半年后,两人摆了桌酒,婚礼既成。
班扎住进来,把房子翻新了,不仅把墙柱和屋檐刷蓝了,门前还用篱笆围出一块空地,每每发现新植物,便搬一株回来种。春夏来了又走,花儿盛了又败,冬天大雪封山,班扎在房子里苦练。画布上那些花魂,也从一团黏糊糊,到慢慢看得清。等第二年春暖花开,班扎的画技也小有所成。
在人们重回户外沐浴阳光,雀跃地生活时,班扎的绘画班开了起来。院子中央,布置上两排桌椅板凳,再撑几把遮阳伞,放些画架颜料,游客的绘画班便五脏俱全。他还在院子一侧搭了个棚屋,专门让朝圣路上的旅客居住。日子由安宁变得喧闹,游客们在画布上留下草率的痕迹,坐在小花园的秋千上,拍下相似的照片。杏玛只是静静观看。直到那天晚上,睡在杏玛身边的班扎悄悄起身。杏玛听见侧屋房门吱呀一声,然后是一些若有若无的喘息。杏玛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房间一下子空了下来,像是外婆刚走掉的那一夜。
班扎并没有就此停止。杏玛看着他,像看着一条河从身边流走。夜晚,班扎进到棚屋的次数越来越多。见杏玛没有反应,索性不再忌讳。那天,当班扎再次偷偷溜下床,杏玛忽然坐起身,拉住他。她说,你走吧。他愣了。她又说,我们剪衣吧。班扎回过神来,气呼呼进了棚屋。声音传出矮墙,飘入宁静的村镇。
第二天早上,杏玛把玉米糊端到餐桌上。女客人若无其事地吃着饭,那是一个头发黑长的白皙女孩。杏玛问,姑娘,你路过我们这,是要去哪呢?雪山。她头也没抬。去雪山干什么呢?朝圣啊。你喜欢他吗?杏玛指了指班扎。女孩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不了解他。但是他会画画,更重要的是,他有山下那些男人没有的那种纯净的气质。杏玛笑了,说,那把他送给你吧。女孩大笑。在一旁埋头吃馕的班扎,脸色沉下去。
我想清理我的院子了。客人走后,杏玛说。班扎垂着头,握拳在桌上捶了一下。其实你根本不在乎我,他说。她愣住了。所以,从头到尾,你对我都没有感情。不,你压根不懂感情。他冷冷望过来,隔着一张桌子,她只觉得和他之间有一层说不上来的东西,像是人在玻璃的一面,实在碰不到看得见的另一边。
他走了。这是她十九年的人生中最安静的时刻。她靠在外婆编织的垫子上,感受着空气里每一丝细微的声响。她并不觉得悲伤,只是在心底升起了一团巨大的困惑。
杏花坡的春天如约而至,如今,已接近花季的尾声。和风吹下花雨,每一片花瓣都那么相似,花海却变幻无穷。十几年来,每一年她都在杏花林里徘徊,如今,她感觉自己就像这飘落到地面的花瓣,即将进入另一个世界。
问
背着布包,杏玛独自下了山。傍晚,来到民宿歇脚,还没进门,就看见一个女人坐在餐厅,身穿红色紧身裙,波浪般的长发从肩头垂下,单手撑桌,正独自吸烟。女人见杏玛穿着曲巴,又瞧了瞧她那张长着胎记的、不谙世事的脸,惊讶之余,不由得笑了笑。女人说,这么晚了,你一个人下山?杏玛点点头。女人又问,下山干吗?杏玛说,我去学习感情。学习感情?感情有什么好学的?你要想找男人,男人多得是。杏玛脸红了,说,是体会感情,不是找男人。有什么区别?女人说着,凑近杏玛,烟头几乎碰到她的脸。这么大一块,怎么长出来的?女人发出啧啧的惊叹。
第二天,杏玛跟着女人来到山脚下,酒吧刚开门,音乐声很吵,陌生男人投来猎奇的目光,杏玛有点怵。和四周的人热络完,女人说,姑娘,那男生你看怎么样?杏玛望过去,一个穿着运动服、戴着黑框眼镜的年轻男人正悄悄望向这边。杏玛说,我应该干什么?女人说,去跟他聊啊,想干啥都行。她说完带杏玛走过去,寒暄了两句,径直走了,剩两人并肩喝着水,一时找不到话。男子要了两杯啤酒,问杏玛,你跟西娅很熟吗?杏玛摇摇头。男子说,听说她刚上山去了。因为分手。杏玛问,那你和她熟吗?男子说,能远远看着她,我已经知足了。男子继续喝酒,两人无话。又一会,男子说,看你应该也不经常来城里。杏玛点头说,我想学习感情,她就把我带到这了。男子笑了笑,把杯中酒一饮而尽。杏玛也喝完一杯,有些晕。男子说,看来今晚我们要互相安慰了。杏玛问,感情是这样的吗?男子愣了愣,点点头。杏玛又问,西娅的感情也是这样的吗?男子笑了,说,就我来的这一年,她换了三个男人了。你说呢?
尽管不是第一次和男人独处,她还是觉得有些怵。男子生疏地搂着她,她闭着眼睛,忽然想起班扎的脸,于是条件反射一般将他推开。男子沉默,随后又冲她挥挥手。算了,你走吧。反正你也不是她。
杏玛脸上发烫,愣愣地坐在十字路口的长椅上。一对头发花白的老夫妻从药店出来,正巧碰见独坐的杏玛。小姑娘,这么晚,你怎么一个人在外面?他们问。杏玛摇头,见两人紧挽着手,便问,阿爷阿奶,什么是感情?二老被问得一愣。老头把脸一板,说,什么感情不感情,就是好好过日子。老太婆说,是啊,过日子,就得互相迁就。杏玛若有所思。晚些,找了家旅店,投宿了一宿。
翌日早上,她去到城市最繁华的主干道。路过医院侧门,只见一长发女人蹲在路边的槐树下哭泣。杏玛从包里掏出一些纸巾,递过去。
你在哭什么?杏玛问。
我的孩子没了。女人抬起头,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微颤抖。
为什么没了?
因为他不想要。
谁不想要?
我男人。
为什么不想要?
因为他有了别的女人。
杏玛想到了班扎。
你哭,是为了你的孩子,还是为了他?
为我自己。
为你自己?
我已经给了他一切,他却背叛了我。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人可以这么狠心?
我也不明白。既然如此,你可以选择离开他。
离开,谈何容易!我已经为他付出了全部真心。
什么是真心?
真心就是,两个人要永远对对方好,谁也不背叛谁。
女人用看孩子的眼光看着杏玛,凌乱的头发和凄惨的目光,在杏玛心底留下了深刻的印记。女人的话像照进迷雾中的一缕晨曦,杏玛所寻之物的样貌,开始逐渐清晰起来。
龙庙
路费用完之前,杏玛回到村里。望着远处山峰的雪尖,杏玛忽然记起龙婆在成人礼上的叮嘱。她上山了。龙庙在北海山脉一座最险峻的山峰上,就算是开车到了半山腰,也需要徒步两小时才能抵达。在峰顶,屋舍按照回字形坐落,龙婆的禅房在最里面。杏玛穿过外殿往里走,打开禅房的门,龙婆已经倒了一杯茶。龙婆问,这次下山,有收获吗?也许吧。杏玛说。龙婆笑了,摸了摸她的手。那么,就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吧。
庙里的生活让杏玛仿佛回到了童年。每天早上四点,龙婆带着杏玛诵经,大约七点左右,游客从山下陆续过来,上完香火,龙婆便一一为他们排忧解难。她用左手摸着访客的手,听完对方的烦恼,沉思片刻,便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对方的未来。她闭着眼,用一种古怪的语言自问自答,而后翻译成人类的语言,仿佛这世界在她眼中,是一张摊开的地图,在时间的河流上,她只需要按图索骥,便可以抵达他们所期望的结局。
时间过得很快,秋季来了,下了几场雨,上山的路开始泥泞。履霜坚冰至,杏玛在庙里望着灰色的天空,生活生出些许乏味。在鸟儿啼鸣了第一声之后,山下的冰雪逐渐消融,道路通畅了,香客再次络绎起来。有一日,杏玛拿着树杈做的大扫帚在前院扫地,忽然看到一张脸从山路的台阶上一步步走来。杏玛愣住了,她觉得这张脸很熟悉。男人也看了杏玛一眼,然后走进庙里。杏玛继续扫地,扫出了一身汗。她把扫帚搁到庙身一侧,刚要往殿内走,正撞上男人迈出殿门。他站在前院抽烟,杏玛也跟了出来,坐到门口的石凳上,偷偷看他的背影。男人扔下烟头,用脚踩灭,回头问杏玛,这里可以住吗?杏玛点头。男人走过来,坐到杏玛身边,轻描淡写地说,那我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