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科
作者: 苏宁一
我的头好很痛,没有力气,上午到单位后我去下医院,再找李主任问问,我昨晚回来路上受凉了。李主任是上一次给裴迪问诊的神经内科主治医师,才从北京协和医院进修回来。梓恩正在穿外套,儿子已经把书包背好,手里拿着车钥匙:妈妈我给你拿好钥匙了。
梓恩没有接儿子的话,把昨晚提前搭在鞋柜上的围巾拿在手里,才对还躺在被窝里的裴迪说,好的,病历在床边的盒子里。停了一下又说,今天天气好,记得把你的被子抱到阳台上晒。
裴迪的病历梓恩都留着,纸质本的、卡的,只要她看到,就都收在一起,同样的医院,再办麻烦,避免了浪费,又能充分保存数据的连续性。近些年的体检,各种检查都没落过。肿瘤标志物、基因筛查,感染、损伤,全身的、具体器官的,血脂、血压、血糖、甲状腺,只要有仪器可以做的检查,裴迪今天一样、明天一样,几乎一样不落地都做了。过上一段,再循环做一次。
那我是怎么回事儿呢?我怎么可能是健康的呢?一拿到检测报告,看到种种指标都正常,裴迪就不确信。
裴迪开始表达自己这儿那儿不舒服时,梓恩还陪检,怎么忙,都把这个时间空出来、找出来。因为连续几年没查出实质性的器质问题,梓恩才由着他一个人去。翻过年,他就四十三岁了。
儿子已经是小学生了,事务比幼儿园时多了很多。梓恩说,咱们不能把两个人的精力放在一件事上,你一个人顾你的身体,我来顾儿子——接送、督查作业外,还要给儿子提供生活服务,咱们是男孩子,他也大了些,活动区域不能只限在家里、学校和去学校的路上,儿子要有一些学业外的活动的,这个也需要家长提供一些支持条件。
我已经很万幸了——裴迪没有真的躺下来,如果躺下来,躺到医院的床上,自己是分不出身去照顾他的。如果病程长,他的工资也会有折扣,房子的贷款是两个人一起还的,如果自己一个人还,那就太吃力了。儿子现在报了几个课外班,学费上也要有个保证。艰难时期,平稳第一。这几年下来,梓恩每看到、听到身边的哪个中年人住进医院,心里都一惊,好像是事情已落到自己身上。
裴迪早上休息好,一天也是有精神的,完全不像个病人。晚上要是没应酬,即使自己描述身上这疼那疼,也还是有风度的,不仅能陪儿子讨论下作业,还能协助把儿子第二天早上穿的衣服放在儿子床边,也会偶尔拖地、洗碗。裴迪从小就是学霸,爸爸是中学数学老师,妈妈在幼儿园工作到退休。
一望之下,裴迪同学玉树临风、体格丰匀。他和梓恩同年同月,相识于刚从校园出来才入工作席之时。两个人在三十岁时,迎来儿子的加盟。
对于有了儿子这件事,两个人都觉得有点太早。英年早婚也就罢了,又英年生子。年纪轻轻的两个人,一下断崖式进入中年程序。
裴迪自己说,做讲师也好,升副教授也好,不升也好,躺平了也好,工作只会越做越熟。他从六七年前就开始看医生,用各种仪器检测身体情况,工作上却也没有耽误。上课也尚有精力胜任。不过,因为总去医院,又找不出来由地感觉沉重、疲累,科研上就荒疏了一些。在以前,从双非去一个好一点的大学的想法时有冒出,梓恩也表达了支持,但梓恩不在学术圈,能做的支持也就是在家务和带娃上保持全勤全力,不在这两件事影响他上进,让裴迪在专业教研、就医以外,匀出时间写写论文。这几年,这个想法裴迪已不再提。保持一份工资稳定的工作,过一种普通的不忧衣食的日子就很好了。梓恩也对裴迪说,在哪个工位上坐着都差不多的,没什么重要性,我的中年理想就是有足够的资金、肆意挥霍着学费养大咱们儿子。裴迪说,这可不是普通的中年理想,是终极理想好吧,远超丰衣足食的上限水平。说这话的裴迪,语气像资深战队长,梓恩看他的侧脸,有征程中难见的从容,手拍在他的袖子上,说,哈,放松,战友。
二
几个医院的医生相继依据检查报告,排除了裴迪的身体存有器质性问题和内分泌问题。
李医生谨慎地说,也许,就算你自己也认同是有点什么问题吧,比如情绪范畴的,生理范畴的咱们目前确定是可以排除了,若非要下个什么定义,这对我是很艰难的——我不太主张情绪状况被过度重视和力行医治,比如平时说的抑郁,它就是人正常的情绪,人人都有,能感受到喜怒哀乐就感受得到抑郁。人总有心情低落的时候,这不是“症”,是遇到的一个困难,硬度上偶然大于周肌体,揉一揉,松一松,缓一缓,推一推,放一放,也就好了,或时间上久一点、长一点,没一闪而过、一蹴而就而已。而且,李医生微笑着,我确信,有的人身体确实敏感,有时不是一点,和外界匹配时适配度低,但这是个体发育中的不同,没什么的,一点不同而已,我一看你,就是可以开朗起来的人。他拍拍裴迪,哥们,人克服很多问题的能力超出想象。
裴迪这儿疼那儿疼的事,回想起来,儿子出生后就有了。但两个人都没当回事。活着谁没有点疼呢?一开始,公公婆婆也并不知情。疼得频繁了,梓恩说,要不去看看。但只是这样说,并没有真去就医。有一次,裴迪又疼,梓恩实在顾不过来了,说,告诉下妈妈爸爸吧,让他们过来陪陪你。
爸爸妈妈过来了,也观测不准状况。裴迪见了父母,如重病被确诊,躺着说,别动我。爸爸带着裴迪去求医,说,早诊断、早医治。本地的医院没诊出问题,北京、上海有先进医疗水平的医院也各去了一次,但也没诊出所以然。
爸爸说要相信科学,儿子身体没问题最好了。妈妈还是有点担忧,说,所有的医学诊断都是基于案例而后有命名和医治经验的,没查出来不证明儿子就是健康的。
裴迪呢,每天仍是喊很虚弱。若不上课、不开会,十点也起不来——不是不起来,是起不来。在学校上完课、开完会,就像发动机的运转开关关闭,到家就歪在沙发上或床上,再难发动。
出去和同学、同事、朋友打个篮球、喝个小酒、聚个会,还是能坚持一个很好的精神状态的,外人尚看不出来他身体内部正发生着故障。
婆婆对梓恩说,妈妈让你受累了,总之儿子孙子都是肉,我顾裴迪分了心,没帮上你,妈妈心里难过。
梓恩劝婆婆,不是大问题,养一养就会好的。
婆婆叹气,裴迪小时候就要强,如果他能自己受住是不会说出来的,一定是难受得受不了,才说出口的,我可是真怕他有个三长两短,万一躺下来,你一个小的就够忙了,这几年,他对家事分担得太少了,这让我焦虑。
梓恩说,别这么说,裴迪没问题的,他身体会好起来的,每天把衣服放洗衣机、天气好晒被子,他都做的,他也分担了家里很多事的。
说到这,梓恩停下来,没再言语。裴迪这个人,不能让他多分担,一做事就犯疼,与其让病来,不如让他待着平安。
我怎么越来越觉得,你儿子的病,他是不是装的,就是逃避家务这些琐碎事儿的习惯性操作?这一天,妈妈看着爸爸,又看了看梓恩,梓恩你觉得呢?这可不是一天两天了,也不是没看医生,现在的设备都检查不出来,我认为就可以确定是没问题了。
妈妈叹了口气,我忽然意识到,他从小没做过家务,我又觉得他的每一分钟,用于学习考试内容才值得,是一个小机器人的成长程序,这让他不觉得懒惰是问题。
梓恩低下了头。
裴迪今天有课,这学期,裴迪把一周的课都集中在了一天,早上七点就出门了。
七点半,自己才把儿子送到学校,妈妈来了电话说,请梓恩能不能上午请一会儿假,说过来说几句话,不便在电话里说。
梓恩看着婆婆,婆婆伸手把梓恩环向自己,你不要再忍他了。妈妈也不忍了。
梓恩犹豫了一下,妈,你说他会不会就是很重度很重度的抑郁了?
就算是这样,但也不是现在的面对法。阴天下雨,外面一走,谁都抑郁,不是他一个,他一个大男人不是用面捏的面人,遇点雨就化,遇点磕碰就碎,啥啥都不能克服,那他一个人过。妈妈看了一眼爸爸,说,这个儿子现在这个样儿,我有责任,你也是推手。
妈妈,我和他认识快二十年了,他一直过的不是本地的时间,我和他从来没在同一个时区待过似的。妈妈,你也知道,新元出生后,他从来不能够在早上新元醒的时候也起来一次。现在,新元上了小学了,比幼儿园又要早半小时起来,可他总是不能和我们同步,就好像他每天都熬了大夜似的,如果一周有个一次两次也就算了。他总不和新元一起起床,让新元早上起来也缺乏动力,更别说让他送新元去上学了。
妈妈点点头,我想过这点了,这对新元的影响太不好。
新元心里会有想法的。
是的,新元小时候还可以说爸爸身体里的时差和我们不同,一直调不过来。现在,这是一个问题。
新元眼看着就上中学了,以前我是想,你不招呼我们,我们尽量不随便过来,不打扰你们的教育观和生活节奏,也给你们小家庭一个完全的空间。
妈妈,我很感激你们的,卖了自己的大房子,来我们住的城市买了小房子住,每次趁我们上班就过来把冰箱塞满,又帮我们打扫卫生,妈妈,我知道你们也是很想每天见到新元的。
但住到一起肯定不合适的。以前住得远,现在近了,过来做点家务,我们正好当锻炼身体,我们这个儿子,毕业后就没在我们身边,我也一直以为他顺风顺水的,梓恩,他这个样子,我眼睛是闭不上的。
我也有责任,要顾新元,也就没分出精力顾裴迪。他一个大人,也不是比我小,也有手有脚的。
他是个成年人,又是个男人,你不挑他已经做到一百分了,他自己的事他不仅要自己顾,还要和你一起照顾新元才对,更要好好照顾你。
妈妈,我什么都会,用不到他顾啥的。
平复了情绪,梓恩重抬起头,又想了想,说,妈妈,你是觉察出我想和裴迪分开吗?还是我妈妈和您说了什么?
傻孩子,你妈妈没和我说什么,是我想了很久了,妈妈七十岁了,妈妈以前想,他过了三十岁就成年了,就可以完完全全放心他自己处理生活了,可这十几年过来一看,他真是需要回笼补补生活课。
我这孩子,我也不是不了解。婆婆顿了一下,看了看爸爸,爸爸点点头,妈妈又看梓恩,说梓恩,希望你给我们一点时间,你也别放弃,相信我们会把一个生活分合格的裴迪交给你——委屈了你很久,今天爸爸妈妈正式给你道歉。
妈妈抱了抱梓恩。
妈妈知道你们开销大,眼前看工资好像也够用,但是新元的培养计划是需要资金支撑的。孩子眼看着读中学,短时期内要把积蓄储备充分。你喜欢什么,也自己去买买,别委屈自己。前段儿,我们把裴迪爷爷的房子卖了,这笔钱,妈妈爸爸就给你了。你知道,这几年,我和爸爸做了点兼职——这是你没让我们全职带新元多出的时间,我们才得以分身出去,也因此多存下些积蓄。这几十万,虽然不多,应个小急是够的,也一起请你收着,爸爸刚才转你卡里了。爸妈没有大的支出,而且,在爸妈心里,不能让你为新元的教育支出焦虑,为这个影响你自己的生活。
妈妈拍了拍梓恩的手,今天是你的生日,本来想选个礼物的。爸爸妈妈前一阵子一直在看房子,想买套离你单位近的小房子,让你每天通勤时间再短些的,我们去看了几处,但不确定你的想法。你要是想买房子,你去看好就行,爸妈帮你跑后续的流程。
梓恩说,妈妈,日常我也够用的,房子有住就行,回头我还是转回给你们——你们辛苦了几十年,你们留下自己支配,买点自己喜欢的东西,以后万一有个急用啥的,自己有也安心,你们已经帮我很多了,又买这买那的,买了好多,我很知足了。
你尽管收下,爸爸妈妈给的,你不见外收了我们才高兴。爸爸接过了话,晚上我们一家人一起吃个饭,我和你妈妈就去备菜,你下班和新元直接过来,裴迪那呢,我来打电话。
三
家只是一套房子,房子的主要功能只是睡觉、待着,这个地方不需要照顾,把它当成有维护系统的公共空间,没有公共事务的概念,也不善于整理个人内务,街上的小饭馆不是休闲、应急的,就是他的食堂——你说,这是小问题吗?婆婆说。
不是个小问题,但是,是大问题吗?婆婆没待梓恩回应,又追上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