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的铜铃声

作者: 陶沙岸

半个月必须推平十一公里长的东洲大堤。

三十多米高的堤上站着爷爷,他身边是牌楼一般森严的六门闸。爷爷大名叫唐纯良,从我记事起,他便被村人唤作纯支书,这个称呼跟了他一辈子。他一手叉腰,披在肩上的蓝咔叽布夹衣斜刺里抻起,夹着喇叭烟的另一只手,不时将烟送到嘴边吸上一口。看别人挖掉自己参与一筐一筐挑土筑起来的大堤,四十多年前的他该会做出怎样的举动?

我无从知道。爷爷已经离开十八年了。

县水务局分十个标段公开招标,我中标了一公里大堤和六门涵闸的土石方拆毁平整工程。

时令已入冬,空中低飞着几只大雁,它们完成了迁徙,变得松散,没有了队形。东洲垸里的居民也全部搬迁,张副乡长带了两个人留守在二支渠村部。村部前面有一大片荷塘,塘边杨柳枝上低垂着几枚黄叶,静寂无声。塘中水浅,塘的对角有两只苍鹭,各自用一只脚立着。稀稀落落点缀的枯荷,有的茎秆折断后,荷叶干干地卷结在一起,丧气样。更多的荷叶已干朽,秃秃地戳在那里。

一切都在散发步入废墟的气息。

张副乡长问我与他们共用厨房,还是自己单开伙食。我当然选择单开,我们八台挖掘机、三台推土机和四辆自卸卡车,近二十人,没有必要与他们混在一起搞饭菜,我从不想占别人什么便宜,但你也莫划我的算盘珠子。再说,谁都会用做饭对自己口味的厨子。

我们是第一支到达的施工队,我与张副乡长讲定了我们食宿的场所,我先行看好了的一栋民房,它离我们的中标段不到五十米。

你的标段里有东洲垸最大的涵闸,县水务局派驻这个项目的技术总顾问荣工再三交待,拆除时,一定要提前几天通报,他必须到现场的。张副乡长在我临走时叫住我,要我记下那个荣工与他两人的电话。

爷爷带领九马咀一百五十八个民工食宿在两个大棚里。棚并未靠近湖岸,而是搭建在离岸两三百米的湖滩草地上。一个又长又大,住着男民工。另一个棚稍短,却宽敞,中间有隔断,一半是伙房兼饭堂,另一半住着铁姑娘队的三十个女民工。

向东仰望过去,湖岸蜿蜒,临湖丘冈上,巍然耸立着威震河妖的凌云塔。西边则是平畴漠野,湘江从远远的南边滔滔而下,接纳最后的支流汨罗江后,益发壮阔,在这里汇入洞庭湖。水多起来,便漫坡过山,凌云塔镇压不住,看着周围成了一片汪洋。一种叫血吸虫的寄生虫,随水患泛滥,侵入田野池塘,祸害百姓。江水中俱下的泥沙被湖水顶托,滞留于此,年复一年,愈积愈高,遂成东洲。将东洲用堤圈起,既可灭螺、消灭血吸虫,又新增几万亩良田沃土,造福沿岸民众。

十万民工因之汇聚东洲。

爷爷在这里的身份是湖滨大队党支部书记兼民工队队长。不过,湖滨大队没有九马咀的名声悠久响亮,大家更多的时候称爷爷的社员为九马咀来的民工。

一个多月后,我参加学校文艺宣传队慰问演出,去了东洲大堤工地。早上出发,走了十多里地,九岁的我累趴了。如果你现在问起当时我所演节目对口词的内容,我只能告诉你早忘了。但是,我清楚记得演出结束后,一个穿蓝布长衫的人来找我爷爷告状。他说我们队里修筑涵闸的小队长不听水利工程队指挥,石头不按指定位置堆放,标尺测量也不规范。爷爷大声叫了一声“解放”,头戴皮顶绒帽,拿着一大块焦黄锅巴的解放叔叔就过来了,按县里技术员的要求去做,不准马虎。解放横了技术员一眼,张嘴对着锅巴使劲咬下去,夸张地哎哟一声,抬手拂开一边的帽耳,蒙住腮帮子背转过去。砂子蹦到牙齿了,妈的,背时!

你们九马咀的人怎么这个样子!技术员瞪一眼解放的背影。

你说什么?九马咀的人怎么了?!你说清楚再走,说不清楚,老子对你不客气!解放风一样转过身。

技术员又惊又惧,求助地望向爷爷。

你也是,一码归一码,你针对整个九马咀干吗?爷爷明显也生气了,你走你走。

解放是我堂叔,三十多岁,胸脯像一块坚硬的麻石,踢上去能折断你脚趾,要不是横着长了,可能他就不会只有一米七的个子。每到冬天,他戴着爷爷抗美援朝后转业带回家的那顶厚厚的旧绒帽,两个帽耳耷拉着,遮去半边脸。在我们九马咀,他名声赫赫,从小习武,打得一手好拳,十多个小伙子近不得他的身,挑七八百斤东西,不带气喘。建涵闸,打基础最重要,都是用岩石垒砌,灌水泥砂浆合缝。没有特种机械,上千斤的石头几个人抬,这些繁重又危险的体力活,落在了湖滨大队身上。爷爷让解放叔叔负责,也是应了上阵父子兵的老话。

离开前,老师带我们去了大堤工地。

一根根长竹篙插在泥里,竹尖上无一例外系着红布条,在风里摆动。两列竹篙弯弯曲曲一直伸入西面的湖中,圈出了东洲大堤的轮廓。放眼望去,四面都是密密麻麻的民工,他们挑着一担担泥土倾倒在每天长高的大堤上。

我看到一些穿蓝布长衫的人。他们不挖土挑担,大多手拿测量器械或者图纸什么的,要么在堤上跑来跑去,要么站在高处指手画脚。我对他们已然没有一点好感。

解放叔叔手执一根粗钢管,正从一块巨石上跳下,我朝他又叫又招手。他三步并做两步从凌乱堆放的石头上跳过来,想上去看看?我狠狠地点头。他伸手夹起我,从一块块石头上蹦上堤。你慢慢看,叔叔去抬石头了,要下去了就喊我。

堤两边是一队队挑着满筐泥土的民工,上堤时一律弯着腰身,看不到他们的头面。到得堤面,倾倒泥土时,有的人会嗨一声,有的人则默默地喘粗气。只有民兵突击队和铁姑娘队的年轻男女们,才会一路哦豁喧天地你追我赶。不一会,我被叔叔他们抬石头的号子声吸引。他们从不远处的大卡车上卸下石头,用钢丝绳绑扎住,交叉着插进三根或四根钢管,一、二、三,就上了肩,唱起号子,开步走。寒风里,我却感到周身发热,兴奋不已地在石头上跳来跳去。偶然间,我瞄到了中午那位技术员。他正半伏在一块平整的大石头上,像是在研究什么。我不想理睬他,又好奇他在干什么,趁他去一边跟人指指点点,我袭了过去。

技术员把用塑料包裹严实的图纸铺在石头上,用一些小石块码出了一个造型,像我们老祠堂入口处的牌楼。我东张西望一番后,突然出手,轻而易举地把它推倒了。

我用力冲堤下的解放叔叔叫喊,我回去了啊!叔叔从来不低头,哪怕在抬东西时也是如此,他自然看到了我的手势,朝我扬扬手手,表示听到了。

穿蓝布长衫的技术员还在与人争辩着什么。我奔下大堤,险些摔倒。

清脆悦耳的铃声,不时从东岸丘冈上传来。我知道那是凌云塔飞檐翘首上悬挂的铜铃,在风中摇动,它们已经这样晃荡两百年了。我面迎东升的朝阳和耸立的凌云塔,单膝跪地行了抱拳礼,立起身,手起刀落,鸡血从芦花公鸡的脖颈喷射而出,洒落在大堤上。简单的祭祀结束,我站在挖机履带上讲了几句。这次工程量大概六七十万土石方,难就难在时间紧,日里夜里都得开工。除了涵闸拆解麻烦点,其他没有啥技术含量,我们按指挥部的要求干就是。老规矩,你们啥也不用管,一方土石,挖机、推机八毛,卡车三毛,纯赚。大家一声“哦嚯”后各就各位,破堤开挖。

新买的挖机钻头尚未到,我搁下六门闸的破解,所有机械先分段包干大堤,推挖并进,轰轰烈烈。近中午,张副乡长向我们工地走来。我停止作业,却未熄火,让挖机轻轻喘息一阵,等他说点什么。别的队伍陆陆续续才到,你们已经搞下去米把深了,不错啊。

我们九马咀人做事,历来都是这样,从不婆婆妈妈。看来张副乡长并没有什么事情要交代,我不想废话,马上又开动挖机,对着混凝土坡面扎下去,噪音瘆人。他蒙着耳朵躲开了。哈哈,我就要这效果。

想不到,我们正开饭时,张副乡长带着个年轻人赶来了。

这是县里来的施工员,我今天带他来介绍给你认识一下,他代表工程指挥部,接下来半个月,你们主要是按他的要求做。

我朝那个年轻人点点头。放心吧,张副乡长,领导指东,我们打东,领导指西,我们打西,领导乱指,我们就乱打!

我注意到年轻的施工员皱了皱眉,张副乡长却大笑。饭口了,我们就不客气,不请自来。

噢,噢,我也笑着点头,添客不杀鸡,没有好招待。

听我这么说,张副乡长接话说,上午那只公鸡很不错,我们就代替神仙菩萨受用了。我有些不屑,给菩萨的祭品你也敢动?他仰起头,你敢摆上桌,我就敢吃。他转头要那个年轻人不用客气,我们基层干部都是这样,每天在群众中,不能太死板,越随便越好。

开工的第一餐饭,按惯例,我让素素安排了人均半斤猪肉,四两散装谷酒。我端起盛酒的茶杯在饭桌上撴了一下,开工大吉,辛苦各位,干!

喝酒嚼菜与碗勺触碰的声音霎时响成一片。

这家常菜真是做出了妈妈的味道,比我们乡政府食堂的味道好多了。张副乡长在这冬天里吃得满头大汗,没有忘了称赞。厨子师傅出来亮亮相啊。

那可不能出来,怕你叫妈妈。我有点恶作剧,顺着他的话戏言。张副乡长仿佛受了刺激,偏是要进厨房看。我扯住他,开玩笑开玩笑,大老爷们一个。

吃完饭,张副乡长打发走施工员,带我到垸内转了转。他要我加快进度,为其他九支队伍立个样板,他可以安排我在附近几条干渠支渠里回填泥土,以免运渣土的车跑太远,节省时间和成本。末尾,他用手指指大堤上其他施工队,你懂的。我友好地看了一眼张副乡长,我当然懂,等这些沟渠填平,其他土石便要按指挥部要求,送到老远的指定地点。我顺势请他把傍边那个荷塘也划给我们,到时回填六门闸破解后的混凝土与石块。我说会感谢他。我知道他听得出我这话的意思。可他没有表态。我也没有强逼,思量着晚上再去找他。

大堤上下一束束车灯在晃动,突突突的柴油发动机声在夜空回荡、发散,让人产生它们来自时光深处的错觉。十五天的工期紧迫,每一个标段都在加夜班。

爬上大堤,我吸着烟,仰望湖岸上高高的塔影。如果我是站立在山冈上的凌云塔,也许能阅尽这十多公里长堤的前世今生,与江湖交汇的沧海桑田。可我不是矗立了两百年的凌云塔,无法蓄积安静的力量,参透玄机。与眼前的世界交手几十年,我的哲学是先生存下来,也尽好自己的本分。我到不了塔尖,甚至不敢想象成为塔身的一块砖石。与芸芸众生一样,我仅仅是塔下拥挤粘连的泥土,唯有承载,与草芥一般生发枯荣,这样让我踏实,令我心安。譬如这东洲大堤,建也好拆也罢,自有其宿命轮回,高人裁决,探究深层缘由的事,轮不上我。

四十多年前,爷爷的队伍夜战时,人们在肩上的扁担一头绑上马灯,一路全凭了它照明。就如目睹今晚我们在大堤上下忙忙碌碌,凌云塔也曾瞧见一列列马灯的长河,如星光沉淀在洞庭湖里,凝滞了,一如琥珀里的那只蜜蜂。

那起导致爷爷被撤销支书职务的群架事件,凌云塔也尽收眼底。

隐患在爷爷回家前就埋下了。人力挑担筑堤有一个难以调和的问题,谁都想在离堤身较近的地方取土。取土区域由县到区到公社,一级级划分下来,没有调节余地。根据涵闸排灌需要,设计要求挖出一条宽敞的沟渠走水,涵闸基础由湖滨民工队负责,这样就可以靠近闸口外取土。而相邻的河口公社一直想挤占这片最靠近堤身的取土地,他们仗着自己有一千多人,根本未把一百来人的湖滨民工队放在眼里。白天,他们试探性地越界挖土,与九马咀的民工发生了口角,被现场的区、社领导制止了。

气温还在持续下降,天气预报说未来几天有大雪冰冻。吃过晚饭,刮起了大风。爷爷交代大家今晚不开夜班,好好歇歇。然后,他到指挥部找联点的公社武装部朱部长请了一天假,匆匆赶回九马咀,去安排油菜防冻与追肥。

河口公社这几天工程进度一直落后,今晚,他们全数压上湖滨队闸口外的取土区,抢挖抢挑。如果不是有人拉肚子,可能这个晚上就这么平静地过去了。然而,那个第三次起来拉肚子的九马咀人,发现了涵闸工地上那一片马灯。他喊了一个伴,两人顶着寒风跑去搞清楚状况后,赶紧叫醒大棚里的民工。

解放点了十个男民工与妇女们一起留守大棚,他手握钢管,冲在最前面,一百多人呐喊着,直奔自家工地而去。

为什么到我们的地盘来挖土?解放猛地将钢管插进湖滩,站在取土池上,朝着脚下乌泱泱的人群厉声喝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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