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媒记

作者: 晓苏

我这个人,笨嘴拙舌,少言寡语,既不会吹牛,也不会谝泡,天生不是一块做媒的料。可是,我的心肠又特别软,像用糯米做成的,见不得别人打光棍。每当看到那些单身汉,尤其是那些岁数偏大的,我心里就像虫子在咬,真不是滋味。有时候,我恨不得把自己的老婆送给他们。

在我的老家油菜坡,至今还有七个男人打光棍。“精准扶贫”以前,这里的光棍更多,老的少的加起来有十五个。邻村的人总是耻笑我们村,把我们村称作光棍窝。这个称呼太伤自尊了,坡上的光棍们为此还跟他们打过一架。“精准扶贫”开始后,上面给了单身男人许多优惠政策,加上光棍们自己的勤劳,先后有八个光棍找到了老婆。他们中间,虽说有的当了倒插门女婿,有的娶了拖儿带女的寡妇,有的找了个耳聋口哑的残疾人,但总归摘掉了光棍的帽子。出于感激,他们八个人还凑份子给驻村扶贫工作队送了一面锦旗。我曾在县里见过那面旗子,红彤彤的,金丝绒面上绣着八个金光闪闪的大字:扶贫有功,好事成双。非常遗憾的是,直到今天,坡上还有七个光棍没有配偶,仍然在遭受着单身的煎熬。作为一个从坡上走出来的文化人,或者叫知识分子,我多么希望他们能尽快找到老婆,早日过上一个正常人应有的生活。

据我所知,在坡上目前的七个光棍中,江木鱼无疑是最可怜的一个。要说起来,木鱼还是我的一个远房侄儿,叫我叔叔。他的父亲大我十二岁,我称他父亲为堂哥。五代以前,我们共着同一位祖宗。虽然出了五服,但我和堂哥毕竟都是江氏后人,你来我往,相互照应,血浓于水。我每次回到老家,堂哥都要请我吃饭,总是安排堂嫂做一满桌子好菜。不幸的是,堂哥命薄,刚满七十三岁就走了。第二年,堂嫂也因病离世。

堂哥堂嫂在世的时候,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木鱼的婚事。作为父母,他俩都知道儿子的自身条件。木鱼天生有点儿弱智,一年级读了三年才勉强会写自己的名字。同龄的孩子们都鄙视木鱼,称他为木鱼脑壳。正是因为这个绰号,他从小便备受欺负,一直被别人当作傻瓜看待。到了男婚女嫁的年龄,坡上的小伙子陆陆续续都找对象结了婚,而木鱼却无人问津。随着木鱼的岁数一天比一天大,堂哥堂嫂越来越犯愁。从木鱼年满三十那天起,堂哥堂嫂便开始拎着烟酒四处托媒,请媒人帮木鱼好坏找个老婆。他们的要求很低,不管是聋子还是瞎子,抑或是哑巴,哪怕断指跛腿,只要是个女的就行。然而,女方一打听到木鱼就是传闻中的那个木鱼脑壳,一个个都连忙摇头,就像走村串巷的那些货郎摇他们手中的拨浪鼓。将近十年来,堂哥堂嫂已记不清为木鱼托了多少媒,操了多少心,花了多少钱。印象中,我每次回到老家,都能在堂哥堂嫂家里碰到为木鱼做媒的人。说老实话,媒人们为了木鱼的婚事,也算是尽了心,出了力,跑断了腿,说破了嘴,可结果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为此,堂哥堂嫂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泪。

听坡上的人说,堂哥一生勤扒苦做,省吃俭用,居然不声不响地存了十万块钱,都是为木鱼结婚准备的。可是,他到死也没能把这笔钱花出去。得到堂兄去世的消息,我专程从省城武汉赶回老家为他送行。盖棺的时候,我见了堂哥最后一面,发现他的两只眼睛都没闭上。我想,他肯定是因为木鱼未婚才死不瞑目的。堂嫂病故时,我正在新疆开会,没能亲自回去吊唁,后来听说,她离开这个世界时也是睁着双眼。当时,木鱼还伸手将她母亲的眼皮强行合上了,但过了一会儿又张得大大的,像两口枯井。

父母活着的时候,木鱼的日子还稍微好过一点儿,至少有人疼他,出门进门有人跟他说句话。可是,父母双亡后,他便彻底成了孤人,形单影只,孑然一身,一个人吃,一个人睡,一个人伤心,一个人淌泪……有一次,木鱼不幸得了肺炎,高烧三十九摄氏度,一个人在家里躺了三天才被人发现,送到医院已经奄奄一息,差点儿没能抢救过来。我后来回老家听说了这件事,忍不住鼻腔发酸,还默默地流了几滴眼泪。

打从堂哥堂嫂过世后,再也没人给木鱼介绍过老婆。要说起来,木鱼也有好几个亲人,最亲的要算两个堂兄和一个堂妹。两个堂兄是木鱼二伯的儿子,堂妹是他小叔的姑娘。他们各方面的条件都比木鱼好,早已结婚生子,成家立业,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尤其是他的大堂兄江中水,还是老垭镇民政所的所长。前年春节回老家,我在木鱼家里与中水不期而遇。中水对我这个当叔叔的很客气,一见面就给我上黄鹤楼牌香烟,还亲手给我点燃。吸烟时,我认真地跟中水说,你在镇上关系多,人脉广,想办法帮忙给木鱼介绍一个对象吧。他已经四十开外,长期一个人过,实在太可怜了。我说完这番话,中水半天没吱声。大约过了三四分钟,他才苦笑一下对我说,这忙很难帮啊!木鱼的智力明摆着,养活自己都力不从心,如果再找个老婆,生个孩子,那真是雪上加霜,将来的日子怎么过啊!听中水这么说,我便立刻打住了这个话题,心里七上八下,五味杂陈。

事实上,木鱼的智力也不是太差。除了不太会写字和认字,他的算术还是不错的。他对数字特别敏感,还会算账,谁也别想在他面前短斤少两,或者讹他半分钱。有一年秋天,我回老家时发现木鱼的土蜂蜜很纯,便买了五斤。付款时,我无意中少给了十块钱。木鱼接过钱点了两遍,不好意思地对我,还有十块钱就免了。我听了一愣,再仔细一算,果真少付了他十块。我赶快找出十块钱补给木鱼,他再三推辞,最后还是勉强收下了。不过,对木鱼的这种做法,我并没有丝毫的意见,相反还替他感到高兴,因为他并不是人们所说的木鱼脑壳,完全有可能找到老婆。

我有位姓敏的表弟,叫敏竹君,也出生于油菜坡。他本科毕业后去广州读研究生,读完便留在南方发展,专门从事高楼大厦的隔热防漏。竹君原先也住在坡上,发达之后在老垭镇上建了一栋欧式别墅,随后便将他父母从坡上迁到了镇上。那栋别墅是竹君让我帮他取的名字,叫敏家竹园。竹君比我小十岁,一向对我热情有加,每次见面都称我教授。这种称呼里虽有玩笑的成分,但更多的还是对于知识的尊敬。大概都是文化人的缘故吧,竹君在许多问题上都与我观念一致,比如对家乡,对亲人和对朋友。因此,我一直将他视为知音。

竹君早些年工作繁忙,加上路途遥远,回老垭镇的次数相对少一点。近几年,由于父母渐老,工作上也有了得力助手,他回家的次数明显多了,有时一回来就住十天半个月。每次回到家乡,竹君总要到坡上去几趟,去看看他出生的地方和住在坡上的亲人朋友。也许是受我的影响,竹君也非常关心江木鱼的个人问题。我们每次见面,他都要跟我提到木鱼。而且,竹君还亲自为木鱼牵过线搭过桥,还动过托熟人从越南给木鱼找一个姑娘的念头。虽然最后都没能成功,但他的一片诚心好意却感人至深。

今年盛夏,我从武汉回家乡避暑,住在父亲退休的神笔镇上,离坡上的老家还有一小时的车程。事实上,我老家的祖宅在三十多年前就闲置了,只有我这个喜欢怀旧的人偶尔才去住上一两天。老宅和木鱼的房子相隔咫尺,吸一支烟能串几次门。记得我还小的时候,每当晒粮下雨,木鱼的父亲总是丢下一切来帮我们家抢场,使我们家的粮食免遭了一次又一次暴雨的袭击。

我夏天回去时,竹君碰巧也在家乡度假。他比我早回一周,大部分时间住在老垭镇上陪父母。那天,我回到神笔镇已是夜里十点多钟,听父母说竹君也回来了,心里感到十分高兴。我马上掏出手机给竹君打电话,约他近期小聚一下。可我正准备拨号,竹君居然把车开到了我家大院门口。我不由一怔,问,这么晚了,你怎么会来我这里?竹君火急火燎地说,有一件重要事,我急于和教授商量。竹君的声音和表情都非常认真,看来他要和我商量的事情迫在眉睫,刻不容缓。我请他进屋喝茶,边喝边说。竹君却说,不进去了,以免影响他人休息。再说,时间有点儿紧,你要是同意我的想法,我们最好连夜去坡上找一下江木鱼。

竹君话一出口,我猛然预感到事情八九不离十又和木鱼的婚姻有关。看来,竹君始终把木鱼的事放在心上。我感动不已,什么也没问便一脚跨进了竹君的宝马车。我们出发吧,到坡上还有五十里的山路呢,我说。竹君说,我这辆车跑得快,十一点之前就能赶到坡上去。

车刚开动,竹君便主动告诉我,他托人打听到,在毛湖和习家垭交界的地方,有个叫郝金环的姑娘,今年二十六岁,尚未嫁人。她患有脑膜炎后遗症,智力比较差,人称哑糊。再就是,她的记忆力有点儿毛病,刚说过的话扭头就记不起来了。不过,金环的样子看着不差,五官端正,身材细高,既会做饭,也能洗衣服。更重要的是,她还生过一个孩子,如今已经三岁了,非常聪明。竹君说,如果能把金环介绍给江木鱼,我觉得不失为一桩好事。我立刻点头道,这的确是桩好事,无论对木鱼还是对金环来说,都是天大的好事!竹君一边给车加油一边说,教授认为可以,那就有戏了,至少八字有了一撇半。我还未找到合适的回答,竹君忽然皱了皱眉头说,现在我们急于要做的,是先去征求一下江木鱼的意见,只有他同意了,我们才能走下一步棋。我说,木鱼肯定会同意,这一点我敢保证。他虽然智商低,但还是知道好歹的。

竹君兴奋地说,只要江木鱼同意了,他明天就可以去毛湖提亲。眼下,乡村里光棍多,也许已有不少人在打郝金环的主意,所以事不宜迟,以免夜长梦多,鸡飞蛋打。我说,你的意见,我举手赞成,凡事先下手为强嘛。沉吟了片刻,竹君扭头对我说,明天去提亲时,你必须亲自出马。我想了想说,你是媒人,有你带着木鱼去就行了。我今天刚从武汉回来,明天还准备带父亲去医院检查血压和尿酸呢。竹君断然说,你是江木鱼的叔叔,非去不可。更关键的一点,你还是一位大教授。教授亲自出面提亲,郝金环的爹妈肯定会满口答应。竹君这么说,我只好答应去一趟毛湖。

沿着省道开了一刻钟,竹君给车减了速,开始顺着村道往坡上爬。在省道和村道的连接处,居住着木鱼的二伯二妈,也就是他两个堂兄的父母。他的大堂兄江中水是个大孝子,虽然在老垭镇上主管一个部门,但每隔两三天都要雷打不动地回到父母身边住一夜,还坚持给父亲抠背,给母亲泡脚。

说来也巧,竹君的车调转方向刚要爬坡,中水突然从屋里出来了,打着手电筒,好像是为了出门吸烟。竹君一眼认出了中水,急忙把车停下来。他比中水小六七岁,便尊称他为江所长。中水疾步走到车前,很快认出了竹君,同时也看到了副驾上的我,接下来就连忙给我们上烟。这时,我不由灵机一动,决定把中水也带上,三个人一起去木鱼家。我心里想,中水毕竟是木鱼的亲堂兄,对堂弟的婚姻大事肯定更加上心。出人意料的是,当我说出了我和竹君深夜去坡上的目的后,中水顿时热情不再,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竹君颇感疑惑地问,江所长有事去不了吗?中水愣了一下说,是的,我父亲背上总是皮肤瘙痒,正在火笼里等我进去给他烧水烫背呢。我听出来了,中水这番话只不过是个借口,其中定然有什么难言之隐。我没再要求中水同行,让竹君赶快把车开走了。

半夜十二点,我们才到达木鱼家里。还好,他没有睡觉,正一个人歪在火笼的躺椅上看动画片。木鱼还算懂礼,马上给我们每人泡了一杯茶。我一边喝茶一边说明了来意,木鱼听后,却没显出明显的激动或兴奋,只淡淡地说道,谢谢叔叔。竹君这时急着问,你同意明天去毛湖提亲吗?木鱼吞吞吐吐道,我听叔叔的。我拍了拍他的肩说,你听我的不会有错。作为一个男人,你总不能打一辈子光棍吧?竹君这时起身说,既然你同意去相亲,那你明天上午八点赶到老垭镇,我用专车送你去毛湖,你叔叔还会亲自陪你去。木鱼嘟哝道,好吧。

临走的时候,木鱼一直把我们送到车前。即将上车的那一刻,他忽然说,毛湖的那个郝金环,我其实半年前就听说过。本来我要去提亲的,但他们都反对,说一家两个傻瓜,往后的日子没法过。我有点儿生气地问,他们是谁?木鱼张了几下嘴,后来又闭上了,什么也没说。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神笔,直接坐竹君的车去了老垭,住在他的敏家竹园。毛湖位于老垭以西,开车去来至少要五个钟头。为了不耽误出发时间,我只能到老垭住宿。神笔位于老垭以东,两镇之间相隔七十公里,假如我头天晚上回到神笔去住,次日不一定能在早上八点赶到老垭。在我看来,给木鱼提亲是当时最大的事,每个细节都必须考虑周到,时间上也不能有丝毫闪失。

木鱼那天有些迫不及待,七点一刻就到了竹君门口。他是坐别人的三轮车来的,连早饭也没来得及吃。我从敏家竹园的窗口看见木鱼时,他正靠在一根电线杆上吃油条,一边吃一边舔手上的油。目睹眼前这一幕,我猛然想起了木鱼第一次吃油条的故事。木鱼小学毕业那年,有一个炸油条的生意人推着独轮车到校门口卖油条,两毛钱一根。木鱼之前从没吃过油条,便找同学借钱买了一根。接过油条后,他飞快地离开了,一个人跑进了附近一家农户的牛栏,躲在里面吃完油条才出来。借钱给他的那个同学好奇地问,你为啥去牛栏里吃油条?木鱼低声说,我买了一根,上面又缠了一根,怕被卖油条的人发现,就躲进牛栏里吃了。那个同学一听,忍不住哈哈大笑道,油条本来就是两股合成的,你真是少见多怪。这个笑话,至今还在油菜坡上流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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