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英湾

作者: 李焕才

新英湾的海水呼啦啦去了——退潮了。

渔船都随潮水出海去,男人们都去了,渔村瘪了下去。

都说渔村是靠着男人撑起。渔村男人娶媳妇时,喜欢说:“买了把大锁啦!”说的是娶个媳妇守住家,等着男人出海回来。其实不尽然,女人能顶半边天呢。女人们望着远去的船帆,掉回头,见海滩都袒露在村前,有沙滩、泥滩、水滩,有草地、红树林,还有港汊、水道和沟壑,心里的小鹿便乱撞。大海是男人的,海滩便是女人的;男人们扬帆出海踏风踢浪,女人们就耕种海湾里的这片大田。

女人们扛起锄头、拿起铁铲、提起竹篮,抖擞精神走出村口,屁颠屁颠赶海去。赶海就是赶紧踩着退潮海水的脚后跟,走下海滩采海鲜。潮水去了,有的鱼、虾、蟹还在海湾里的港汊、水道、浅滩玩耍,海螺、沙虫、泥虫、黄鳝干脆藏在沙滩、泥滩、草地或红树林里。女人们来了,就分布在海滩上忙碌,或挖沙虫、挖泥虫、挖海螺,或捞虾、摸鱼、捉螃蟹……海滩这片大田真好,用不着培土、播种、施肥、除草,天天都有收成。

炊烟升起,村头巷尾就弥漫着海鲜味,渔村的日子一点也不寡淡。逢上墟镇的集日,女人们就换上漂亮衣服,挑着海鲜赶集去。卖完了海鲜,就顺便在集市上买米、买肉、买青菜、买油盐酱醋,也要到街上逛一逛,又买点头油、花布、毛巾什么的,还要买点水果、糖块、甘蔗给嘴馋的孩子。男人在海上,他们的心都挂在家里的屋檐下,女人把家里的日子经营得有滋有味,他们是感觉得到的。

潮去潮来。这一天潮水涨得很满,白茫茫一片。海湾的远处跃出点点白帆,渔船归港了。孩子们欢呼雀跃,站在码头上踮起脚尖仰头远望,喜滋滋地指着、嚷着、吵着,都说乘风破浪跑在最前头那艘渔船就是自己爹的。

渔船来到了码头边,码头前的海水被搅得沸腾涌荡、浪花飞溅,也搅得码头上的人心花怒放,孩子们欢喜若狂,女人们笑逐颜开。踏板从渔船架上码头来,颤动着。孩子们踩上踏板,三步并做两步便跳上船去,从船舱里搜出了零食,又搜出来玩具,一边喜滋滋吃着零食,一边抓着玩具比划,喊着,笑着,在船上蹦来蹦去。女人们的心里随着踏板颤动而飘荡,突然都变得“胆小”了,挑着箩筐慢悠悠地踩上踏板,摇摇晃晃迈步,又摇摇晃晃踩上了船,蓦然,给船上的人送去热乎乎的笑脸,又抛出一串甜甜的笑声。男人们心里也在笑,可脸上没笑。渔船归港前,男人们从外边的港口买回来粮食,还买回来女人和孩子的衣服。女人们将这许多东西装进了箩筐,也装进了幸福和快乐,然后满心欢喜地挑起,也就是挑着一担幸福,又踩上那颤动的踏板。

此刻,男人们就是热闹的源泉。渔工们气昂昂踏上了码头,身上那疙疙瘩瘩的肌肉在日光下呈现出黑里透红的光泽,格外醒目。他们步入了村口,热闹便随着那沉实的脚步声在村里扩散,整个村子顿时都荡漾着快乐。

傍晚时分,热闹和幸福融为一体,形成一个个小漩涡,分布在各家各户。聪明的女人都懂得煮一锅海鲜的同时,再炒两碟小菜,叫孩子打酒来,搁一碗酒在男人的面前。全家人的脸上都抹着怡然的颜色,惬意地围着饭桌坐。欢声笑语伴随碗筷的晃动跳跃在饭桌上,都夸海鲜好吃,又说海上的事,说家里的事,还说孩子的事,轻轻的说话声和淡淡的笑声弥漫着温馨,流淌在人的耳边,也流进人的心里。女人的心细,目光不时在男人的脸上和酒碗上来回溜达。男人不吃点酒,就少了许多神气,可吃太醉了,上床时伸腿便睡成头死猪,一夜的呼噜声烦死人。

渔船回来的第一个夜晚,村里出奇地安静。人都安静在缱绻中,连那些猪、鸡、狗也懂事地安睡着。

次日早上日头出来好久了,渔村还在酣睡。日光在各家各户的门前来回徜徉,忍不住从窗户溜了进去。女人们也就适时地醒来了,幸福地打开门,把关在屋里的快乐释放出来。这天村里的女人个个漂亮,漂亮在衣着上,也漂亮在神情上,连走路的姿态也漂亮。她们的表情都很活泼,远远望见,脸上都荡漾着幸福的笑意,走近来,那笑意就变成了笑脸,说话的声音亲切可人,让人听着,感觉耳朵甜甜心里爽爽的。女人们走在村巷里,提鲜鱼或者鱼干去送人。渔村里不是家家户户都有男人出海。大家同在一个村,这家吃香,不能让那家吃淡,全村人的日子都甜,才祥和美好。

渔村的中午最安逸。把快活释放了的男人们身上很轻松,穿上崭新的白背心或者白色文化衫,走到村头来,清清爽爽地坐在那酸梅树下。日头很毒,炽热的阳光泻落在树上。酸梅树欢快地摇晃枝叶,把阳光摇散,摇落下来的都是凉爽。男人们从风中浪里过来,胆大心粗,心里藏不住快乐,大家把快乐揣到村头来,在说说笑笑中将快乐抖落,都撒在酸梅树下,满地都是快乐。女人们脸皮薄,心也细,自己的快乐都藏着、掖着,实在藏不住了,就三三两两站在巷口或者屋边交头接耳,一阵神秘的嘀咕,突然狡黠一笑,快乐就泛滥在她们的脸上。

我们都知道,这个渔村之所以如此恬静安逸,就是得益于新英湾巨大怀抱的庇护。

海岸线弯弯曲曲,突然凹进去,便是一个海湾。新英湾得天独厚,有两条河流千里迢迢赶过来簇拥。这两条河流的源头都藏在深山里,天各一方,东面那条叫北门江,南面那条叫春江。它们很有心,相约要找个地方汇合在一起。江水恣意地奔流,或急匆匆,或悠然自得,百转千回却朝同一个方向跑去。来到了新英湾,它们欢欣鼓舞,热情地拥抱在一起,又蓦然散开,洋洋洒洒成一片汪洋,铺开了宽广的滩涂,新英湾里变得格外宽敞,湾口却很窄,湾里宛如一个平静的湖。

有人却说,新英湾原本就是一个巨大的湖。北门江和春江的水流过来,蓄满了,就积蓄了巨大的能量,憋足了劲的湖水于是撑破海岸,哗啦啦泻入了大海。大海有纳百川的胸襟,热烈迎接它们,又有回应万物的激情,要回赠它们。涨潮时,海水浩浩荡荡从那缺口涌了上来,江水与海水和和美美地汇合,浩瀚肆荡,又汹涌澎湃。退潮了,海水和江水又快活地手携着手奔流入海。每天都有潮起潮落,海水来来去去,这个巨大的湖也就变成了一个海湾。

又有人说,数万年前一座火山在海上爆发,喷出很多岩浆,冷却后都变成了石头,堆起一个弯月形的半岛,抱住一泓海水,才有了这个海湾。细看其地貌,倒像符合这种说法。海湾的北面是高高突起的山冈,到处是石头,水边也是巨石嶙峋,那山冈上耸立着一座叫峨蔓岭的死火山,山上是连片的火山岩,山顶还凹着一个火山口的深坑。

新英湾辽阔的水域、宽广的滩涂被弯弯的北面半岛拥抱在怀里,尽管湾外狂风呼啸,浊浪滔天,湾里依然风平浪静,碧波荡漾。尤其两条河流注入了新英湾,江水恣意奔跑,开拓出交错纵横的港汊、水道;江水和海水融合,水色碧蓝,清澈透明,波光潋滟;水质又肥美,咸淡适宜,利于水上生物繁殖。新英湾于是盛产鱼、虾、蟹,还有沙虫、泥虫、海螺、黄鳝。这里的海鲜肉质细腻鲜嫩,清甜美味,有异于别的地方,让人吃着赞不绝口,又回味无穷。更令人惊艳的是,海湾里水草丰浓茂盛,一片片,一畦畦,绿意盎然;那红树林品种各异,千姿百态,开枝散叶葳蕤茂盛,莽莽苍苍张扬着浩浩荡荡的绿。海鸟们喜不自胜,或成群结队在海湾上空纷飞,或分散翱翔,或落在沙滩、泥滩、草地、红树林上,点缀海湾的景色,又增添海湾的生气……总之,新英湾是一个巨大的天然养殖场,又是一个巨大的水上公园。

渔村人向海而生。我所在的这个渔村的孩子当然从小就要接受海水的洗礼。自学会走路,我便很自然地走下村前的港湾,将自己泡在海水里,要让身上的每个毛孔都浸入咸水味。记不得我多少岁开始学会了游泳。刚下港湾来时,我趴在浅水处,只露出一颗头,偶尔也将头没入水里,那是练着潜水。我心里明白,渔村人必须像鱼一样能潜能游,才能在海湾里觅食,长大了,还要扬帆出海成为一个踏风踢浪的渔汉子。大人们都说,只有吃了足够的海水,尝出了大海的味道,才能学会游泳。海风追着海浪滚过来,把我撞个趔趄,我呛了一口海水;我爬向深水处,身子沉了下去,手脚并用乱划一通,浮起来了,又呛了几口海水。反反复复,我呛了无数次,从海水的咸味中品出了甘甜,终于学会游泳了。

在村前的港湾玩水,太有趣了。渔船驶过来,哗啦啦犁波劈浪,我们迎面游过去,快到了,突然下潜,渔船就在我们的背脊上边滑过。渔船带动的水波把我们冲击得左摇右晃;浮出了水面,水浪还在牵着,撞着,把我们搡得踉踉跄跄的。在港道里游泳,其实是和鱼虾蟹一块游玩。鱼虾蟹不躲人,在你的身旁游去游来。潜入水中,睁开眼睛,看见螃蟹游水动作怪怪的,两只扁扁的末爪像两支小桨,不停地划着,身躯摇摇摆摆随波逐流,样子难看死了。那些虾游水的样子却非常好看,腹前的羽瓣频频摆动,身子静静地向前漂,两条长长的触须分开,拖在两旁,轻灵潇洒。鱼很活泼,动作机敏,两侧的鳍轻摆,尾巴一晃,箭一样射去,左转右弯,上窜下潜,来去自如。我要抓它们,没门,手伸过去,它们一晃,躲开了;手缩了回来,它们又逗着我似的,游在我的身前身后。

我总想抓那些海鸟。成群的大雁悠然站在草地上,白鹤三三两两静静地站在浅滩中,白鹭分散在各处觅食,还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小鸟,飞去飞来,又忽飞忽落。鸟儿们无忧无虑的,无视人的存在,惹得人非要骚扰它们。我走近来,它们没飞,只是躲开一下;我抓泥块掷过去,它们还不肯飞走;我大喊着冲了过去,它们展开翅膀飞了。那些海鸥很调皮,正飞着,突然俯冲下来,扎进水里,咬住一条鱼,又冒出水面,啪啪啪腾起,飞走了。几次海鸥在我的身旁将鱼擒住,我扑过去,可都抓不住它们。野鸭成群结队游在水上,像是很安静,可鱼在水下游过,它们却潜入水里,叼住。我曾悄悄地潜入水里,朝野鸭群游去,要突然抓住它们,可还没靠近,野鸭已经游开;我突然从水里冒出,扑了过去,野鸭嘎嘎叫,扑棱棱扇着翅膀飞起。

还在村前港湾玩水的时候,我便开始赶海。港湾边的草坪上有密密麻麻的螺蛳,捡回家煮熟,敲掉螺蛳屁股,一吸,螺蛳肉便吸进嘴里,很香,很甜。海滩上爬着有各种各样的小螃蟹,大人们都看不上眼。我把小螃蟹抓回家,拿来煮螃蟹冬瓜汤,味道很好。红树林树头的气根下总有一洼水,我走了过来,伸手摸,常常捉到大青蟹,还有鱼和虾,甚至还捞到大个的海螺。海树有很多品种,其中一种呈灰白色,枝丫很多,枝头长满大人指头大小的果子,我们村人管这种海树叫白椤树,那小果子叫海豆。我把海豆摘了回来,掰开,清水煮透,又浸在水里,把苦味都泡出来了,就抓来吃,味道鲜美;要是拿来煮海鲜,或者油炒,其味更佳,算得上是美味佳肴。

已经摸熟了大海的脾性,我跨过村前的港湾,满海滩赶海去。

赶海其实是在海滩上和那些生物斗智斗勇,当然也是渔村人的技艺大展示。海滩上的女人都穿长衫长裤,又拿毛巾包住了脸,只露出一双眼睛,还戴着大竹叶帽,不让那狠毒的阳光晒黑了。她们机敏得很。那些沙虫钻在沙滩里,半尺深,毫无动静。她们提把铁铲悠然地在沙滩上走来走去,像是看见地下那沙虫似的,铁铲突然扎下去,便神奇地把一条手指粗的沙虫挖了出来。泥滩、草地里藏着沙虫,也藏着海螺,悄无声息,可女人们有火眼金睛,在地面上找到它们留下的蛛丝马迹,挥锄挖,沙虫和海螺都被挖了出来。

黄鳝很狡猾,躲在沙滩、泥滩、草地、浅滩、水道的洞穴里,很隐蔽,来去无踪。海滩上的洞穴很多,密密麻麻,黄鳝穴又不起眼,不好辨认。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药鳝的人瞧见个小穴口,伸手摸,圆圆滑滑、有黏液的,便是鳝穴。黄鳝滑溜溜在里边钻,似乎拿它没办法,药鳝的人又有绝招。他们配好了鳝药,抓一小撮抹在黄鳝的穴口,没一会,黄鳝便傻乎乎地冒个头出来,抓鳝叉猛地扎下去,夹住了黄鳝的头,伸手抓,便将黄鳝从洞穴里抽了出来。

我很佩服捉大青蟹的阿高。大青蟹虽笨,却有许多躲藏的办法。它不动声色躲在水下的沙土里,以为很隐蔽,阿高就下水踩,踩到了,蹲下伸手一抓,逮住了。它爬到水边的泥浆里蛰伏,只露出两只火柴梗一样粗的眼睛,不易看到,可阿高不找它的眼睛,觅爪痕,沿着爪痕寻过去,它只好束手就擒。大青蟹跑进红树林、草地、泥滩里,挖很深的洞穴躲进去,其实只是制造了一点捕捉困难,阿高拿锄头挖,又挖了出来。大青蟹藏在深水石滩的缝隙里,以为万无一失了,阿高还有办法,拿根小绳子绑上一团破布,垂入石缝里,大青蟹就傻乎乎抱住,也就被钓了上来。

虾跑不快,又没有对抗攻击的本领,很弱势,它们干脆不跑,埋在水下的沙土里,机警地露出一双眼睛,或者支起两条长长的触须,不易发现。人们就造出了虾耙。耙口那横梁有耙齿,后边拖着个大网兜,推在水里,耙齿触动沙土,胆小的虾惊慌失措纷纷跳起,便乖乖落入网兜里。也有人用蟹耙捕捉水滩里的螃蟹。耙齿在下边,网兜在上边,触到了螃蟹就急忙翻转,螃蟹便被勾进网兜里。螺耙就简单了,一块铁片横在耙口,刮在沙土中,咯噔一下,伸手便抓到一个海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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