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江格尔奇
作者: 南子入夜。雪风刀割似地,吹过巴音布鲁克草原上一座蒙古包。蒙古包内烧着大火炉,很暖热,热气衬映着帐外风雪世界的荒寒。
帐内木箱上的佛龛前,一排佛灯全部点亮,烛灯照着一位老人的黝黑脸膛,脸上的皱纹,仿佛正与外面漫天的风雪交织。他手持一把托布秀尔琴,用低沉浑厚的嗓音演唱自古流传下来的《江格尔》史诗。
帐房内坐满了邻里乡亲。他们听老人的演唱出了神,脸上均有一种感受奇迹的光彩,像是完全进入到歌者所描绘的史诗世界,情绪也随着歌者的演唱起伏。
不知什么时候,帐外的风雪息止。
这是上世纪四十年代一户普通的卫拉特蒙古族人家里演唱《江格尔》史诗的情景,也是几百年上千年来在这里一直重复的情景。
唱歌的这位老人,牧人们敬称他为“江格尔奇”。
江格尔奇,指的是史诗《江格尔》的保护者、传播者和创作者。由于过去新疆的江格尔奇很多,因而,仅会演唱三五部《江格尔》史诗的人,是不被当作江格尔奇的,只有懂得许多部,而且演唱技巧高超的人,才会被称作“江格尔奇”。
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会演唱完整的两部以上《江格尔》故事的人,人们也称其为“江格尔奇”,这种江格尔奇大概有三十多名,比如,和布克赛尔县的加·朱乃,他会唱二十六部,另一位叫冉皮勒,会唱二十一部。他们借助口头传承的方式,从老一辈江格尔奇那里学唱史诗,并长期在百姓中演唱,而成为当代最著名的江格尔奇。
一
在和布克赛尔县,我听不少当地人说,《江格尔》史诗在当地的普及,与一位名叫加·朱乃的老人息息相关。他就是和布克赛尔最德高望重的江格尔奇。他能演唱的《江格尔》章节数量,至今无人超越。
2006年初,中国三大英雄史诗之一《江格尔》被评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而加·朱乃老人,作为第十三代“江格尔奇”的传人,也被授予著名“江格尔奇”称号。
这一年,他已经八十一岁了。
得幸的是,在2007年及2012年,我曾作为媒体记者拜访过他。
加·朱乃的家,就在和布克赛尔“江格尔文化”的发源地——那仁和布克牧场,它距中哈边境不远。2007年,我第一次去他家时,他还住在这个牧场靠近乡村公路的一处小平房里。它看上去很简单,打扫得十分整洁。
那天,得知我们要来采访他,加·朱乃老人早早地穿上了棕红色蒙古长袍,手持托布秀尔琴,在院子里盘腿而坐,静候我们的到来。
当时的他,脸红扑扑的,精神很好,两撇花白胡须垂在嘴角,小脸膛,小眼睛,坚挺的鼻子看起来有点特别。他向我们讲述过去的事情时,左手夹一根烟,右手不时地摸一把额头,呵呵地朗笑。他说唱了一辈子《江格尔》英雄史诗,身上有一种令人愉快而难忘的健朗气质。
加·朱乃自小生活在传统的江格尔世家。那个年代,会唱五章以下的不能成为江格尔奇,可十四岁的加·朱乃学会了十二章,称得上是一个小江格尔奇了。
很早以前,在和布克赛尔辽阔的草原上,说唱《江格尔》的活动从卫拉特王府、喇嘛庙和官吏们的住处,再到普通牧民的蒙古包里,在正月里都有江格尔奇的演唱。
孩子们自小在这样的史诗环境中长大,而又说平常说惯了的话,过过惯了的生活,是不可思议的。那样的生活,会在人的体内植下一颗圣洁的种子。
《江格尔》史诗会长久地告诉他,英雄不是别的——他们是阡陌纵横的草原上,不可撼摇的神圣岩石。
可以想见,青壮年时期的加·朱乃,骑马游走在和布克赛尔的草原,他一唱就是一天一夜不停歇,从江格尔出生一直唱到江格尔金戈铁马,时而铿锵激越,时而从容裕如的优美旋律,令听者泪流满面,掌声雷动,吸引远近的牧人骑马赶来。
据说,加·朱乃说唱时,不仅弹托布秀尔,而且带有很多表演性的动作手势;唱到尽兴处,不仅耸肩摆头、手舞足蹈,而且还会顽皮地将身旁人的大腿掐一下,或者拔一把脚下的青草,令观众笑得前仰后合。
跟别的江格尔奇不一样,加·朱乃是一个有文化的人,在口头学唱的同时,他从《江格尔》的手抄本里学会了许多,直至去世前,他会说二十六部《江格尔》,是一位为今天的人们传授《江格尔》部数最多,年龄也最大的江格尔奇。
可以设想,多年以前巴音布鲁克草原的某个冬夜,一顶帐房的穹顶处,有月光洒落下来,牧民们围坐在蒙古包里,倾听他的说唱,此曲一出,满屋皆亮,而且光亮之源绝不是人间的灯火,而是自然间跃出云层的一轮明月——他的吟唱声跳荡着月光——浸染、渗满了人性的月光。
而冬季的茫茫草原——是地球上经受过人类的眼睛最长久注视的一道风景,是最耐久、古老的自然形象——头顶雪冠的群山以及峭岩,峰顶垂落着冰舌,偶尔有野羚羊、黄羊穿行跳跃其间,似乎自地球诞生之日起就一直是这样;那高耸的天山山谷、荒凉的河道,以及没有边际的草原从未有过变化,以后也不太可能印下人类的刻痕。
这一切的一切,在这样的自然界,从一开始就被消除了过去和未来。就这样,时间,成了草原以外的一缕青烟。而英雄就生长在这样的古老时代,是天、地、日、月、人、动物、植物等最初产生的时代,是创世的时代。古人按照自己的神话观念和萨满教观念创造了英雄史诗。
在史诗中,他们认为连天、地、山、河等都有灵魂,会像动植物那样,从小到大、从少到多——
从前,在一个美好时代里
太阳初次升起来的时候
叶儿初次发绿的时候
月亮初次升起来的时候
松树初次结松子的时候
……
临走前,经我们再三要求,加·朱乃老人为我们唱了一小段《江格尔》,可能当时,我们同来的四位采访者皆为女性,老人唱的内容是对江格尔夫人阿盖·莎布塔拉的描述,并祝我们永远像十六岁的少女。
当情感激昂、富有韵律的草原之音在院落响起,尽管听不懂,但我还是被他的说唱打动。
回到乌鲁木齐后,我查阅到这段唱词:“阿盖向左看,左颊辉映,照得左边的海水波光粼粼,海里的小鱼欢乐地跳跃。阿盖向右看,右颊辉映,照得右边的海水浪花争艳,海里的小鱼欢乐地跳跃……”
得幸的是,在2012年10月初,我在和布克赛尔县再次见到了加·朱乃老人。
我一直记得他那天对我们说的话:“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将《江格尔》收集到七十章,也就是能够连续唱上三天三夜,并且要一直传唱下去。”
由于上了年纪,加乃老人的精力不太好,说话多了,还伴有轻微的咳嗽。
加·朱乃老人有八位江格尔奇传人,其中有两位是自己的孙子。听我们说起《江格尔》的传承问题,他的脸一沉,说自己的孙子道尔吉·尼玛今年在县上成立了一个四人乐队,把《江格尔》完全改成了摇滚,还融入什么吉它,还有鼓。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伸开双手,做了个击打鼓的动作:“他说这样子,是为了让年轻人接受《江格尔》,我看他简直是胡闹,我很不喜欢,我们这里的老人们也不喜欢,我一定要让他改回来,改成传统的唱法。”
那天我们采访时,朱乃老人八位弟子中唯一一位女弟子斯尔琴伴其左右。这位圆圆脸庞、笑容可掬的年轻姑娘当年二十四岁,可她跟着朱乃老人学唱江格尔已有八年之久。
“我也住在那仁和布克牧场,是加·朱乃老人的邻居,因为他家的帐房每天来的人多嘛,小的时候,我就会过去缠着他讲故事。”
“那你什么时候开始跟他学唱《江格尔》的?”我问她。
“我1997年初中毕业,1998年就正式开始跟着加·朱乃老人学唱《江格尔》,刚开始学的时候,不断有人说我,女娃子唱什么《江格尔》?会遭到厄运的。我很犹豫,就停了一段时间,后来,我听说一位活佛回到了家乡,我父亲专门带着我去向他请教这个问题。活佛听完我们的话,便挥了挥手说,哪里来的那些规矩?你要学就去学吧,好好学,好好唱。这样,我就下定决心学下去了。”
斯尔琴的出现,第一次打破了蒙古族以往《江格尔》传习拒绝女性的传统。
“加·朱乃老人常对我说,《江格尔》这部史诗是活的,它还在继续生长。”听到斯尔琴这句话,我不禁心里一动。
“我想让更多人知道我。过两年,我如果能去正在筹建的‘江格尔文化艺术宫’工作就好了,”斯尔琴说,“我还想有机会的话,就拿出一部《江格尔》,翻译成汉语演唱,这样,汉族人就也可以来一起欣赏《江格尔》了。”
“翻译成汉语的《江格尔》?”加·朱乃老人看着斯尔琴,摇摇头,说斯尔琴想法太多,不定性。
和布克赛尔有“江格尔故乡”之称。2010年,和布克赛尔开工建设了江格尔文化艺术宫,到2014年才落成。它由通体洁白的主殿和两个偏殿组成,主殿是一座四层的蒙古包外形的建筑,坐北朝南,映衬着背后的雪山,异常雄伟。
江格尔文化艺术宫建成后,斯尔琴并没有到这里工作。听说是她早早结了婚,并生了两个孩子,还搬到县城居住,距离江格尔越来越远了。
这是后话。
而此时的加·朱乃,在相貌上已彻底衰老成一个比其实际年龄看上去还要老得多的老头,只是他自己,对年老后那副佝偻着肩背的模样毫无觉察。看着他,我感觉到他似乎活过了漫长的人类纪元,像是遗落在莽莽草原中的一个老古董,用气味、皱纹,用他摸索着的前行的脚步,无意中记录下英雄江格尔远去的时代。
据同来的县干部说,加·朱乃老人年老后的生活,除了每年在县上参加大型的《江格尔》活动,接受采访者访问外,睡眠成了他生活的主要部分。除此之外,就是弹托布秀尔琴,以声音自娱。
此刻,这位老者用托布秀尔的弦音勾勒往昔的江格尔时间——只属于他的江格尔时间。
遗憾的是,到了第二年,也就是2017年4月,我意外听到加·朱乃老人去世的消息。自此,在国内演艺精湛的,真正名副其实的“江格尔奇”,已是寥若晨星。
不过,《江格尔》演唱的传统从未中断过。在南疆和北疆的广大地区,只要有蒙古人的地方,或多或少都保留了《江格尔》的演唱传统。
多少年来,《江格尔》的歌声一次又一次飘荡在北疆辽阔的草原上。即使人们走得再远,只要唱起《江格尔》,山川必定柔软,天空必然湛蓝,而心,则更加高远。
如今,加·朱乃所在的那仁和布克牧场已被命名为“江格尔村”,当地政府还在牧区的一所小学设立了“江格尔研究田野基地”和“江格尔奇培训基地”,这个学校十年来坚持在儿童中传授《江格尔》和培养“江格尔奇”。而和布克赛尔县,也被誉为江格尔的故乡,县城里到处可见与江格尔有关的印记——江格尔敖包、江格尔广场以及号称世界最大的江格尔文化艺术宫。
生活在这里的蒙古族人相信,这里很快就会成为全世界江格尔文化的传承中心。
二
2019年,我踏上了寻访江格尔奇的旅程。
我来到巴音布鲁克草原那天,刚好是清晨。曙色如马奶子葡萄上一层薄薄的粉霜。天空湛蓝,一团团松软的云朵静止在雄壮逶迤的山峰之上,似乎比大地上的草甸子更加肥沃,清冽的空气像轻快的呼哨,里面有着可供人久久咀嚼的草叶。
还是八月初秋,草原上的草开始黄了。不远处,有三个骑马放牧的牧人,他们的白色蒙古包就扎在这里。
这几位牧人中,有一位青年骑姿散漫,脑袋后头的小辫上扎一根红布条,正歪歪地斜坐在马背上,与身边的同伴说话,嘴里还不停地哼着些粗哑小调。见我们靠近他,他勒住黑马,向我们招手示意,笑容如阳光般灿烂。
“好,你好么?你去哪里?”我也问他。
他的鞍后驮着重重的马褡子。他用力拍拍褡子,露出雪白的牙齿:“赶羊去!”
跟我闲聊了一会儿后,他笑了:“你在打听江格尔奇吗?就是那个唱歌的普尔布加?他就住在我家毡房附近,我昨天还看见他了呢——他也会演唱《江格尔》史诗!是标准的‘业余’歌手。我领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