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沉醉
作者: 安宁一
临近新年的一个夜晚,天冷得出奇。大地冻成巨大的冰坨。风横扫过山野,发出古老尖锐的声响。
在鲁西南山城的小酒馆里,三个散落在天南海北的山东人,偶然间相聚在这里。酒在杯子里满满漾着,肉在火上咕咚咕咚作响,菜热气腾腾地暖着人的肠胃。一粒漂泊异乡的种子,回到故土,抖抖风尘仆仆的身体,微醺中开始抽枝展叶,迸发出生命原始的激情。
此刻,我的童年在一百八十公里外的泰山脚下葳蕤丛生。风横贯千里,从广袤的内蒙古高原上呼啸而来,带着扫荡整个世界的凌厉和狂野。风也激荡着我的身体,并借助狂欢的酒神,搅起万千波澜。
酒馆外的世界,依然是人们习以为常的鸡零狗碎,抑或醉生梦死。车水马龙中,欲望裹挟着欲望,人群碰撞着人群。高原上吹来的烈烈大风,也未能阻挡摩肩接踵的人们,朝着功名利禄,朝着喧哗奢靡,在连接生死的大道上狂奔。银河系中的亿万颗恒星,正穿越十几万光年的距离,在夜空中散发璀璨光芒。这永恒的星空,与我们所居住的星球遥遥相望。或许,四十六亿年以来,它们彼此从未改变过这样深情又互不打扰的对视。只有栖息在这片大地上的人类,以金戈铁马的征战、刀光剑影的厮杀,书写着残酷的种族生存史。
我的兄弟姐妹和父母亲朋,他们在我已经陌生的故乡,正鸡飞狗跳地忙着生活。裹挟了我整个少年时光的急躁与怨怒,争吵与攻讦,化作顽固的病毒,即便我辗转千里,读研考博,成为体面的大学教授,它们也未曾从我的生命中彻底消失。当我在与故乡毗邻的山城里喝酒,那些潜伏几十年的病毒再一次肆虐。它们穿越百里,抵达窗外,化作猛虎,在氤氲的热气中凶猛地嗅着沉重肉体的气息。
风紧贴着沉睡的大地,呼呼地刮着。夜色包裹住寂静的星球,万物在睡梦中发出神秘的呓语。失眠的人在孤独中大睁着眼,一头雄狮于森林中机警地一瞥。世界在人与野兽的注视中,微微晃动一下,随即又沉入浩瀚无边的梦境。只有风,这夜晚的守卫者与征服者,刮过五亿平方公里的星球,掠过一百三十亿光年距离的遥远星系,最后,在万家灯火中寻到热气腾腾的一盏,沿着冷飕飕的墙根,好奇地逡巡着。
大胖老板娘扯着煎饼味道的大嗓门,在自家一亩三分地里王者般威风地来回穿梭。她还是一头母狮,随时准备伺机而动,收缴某个食客挑剔的肠胃。年轻白净的男服务生利索地在“羊肠小道”间游走,并以一脚跨过整个酒馆的豪迈气势,源源不断地输送着酒肉饭食。年迈的阿姨以缓慢的生命,慢慢擦拭着桌椅,收拾满地的狼藉,对吃饱喝足后离去的食客,报以沉默的微笑。一帘之隔的厨房里,传来锅铲碰撞的热烈声响。滴水的鱼肉倒入沸腾的油锅,瞬间滋滋作响。火焰舔舐着锅底,以大地拥抱万千生命的热情,唤醒新鲜的食材,散发诱人清香。这是夜色隐匿下人间的一角,火热生活的一角。
东北大拌菜、麻汁黄瓜、糖醋花生、丸子汤、凉拌猪耳、猪肉饺子和砂锅牛肉,满满挤了一桌,全是家常菜。它们没有载入美食史册的声名,却慰藉了无数普通人的肠胃。千里迢迢相聚,或许人生中仅此一次放纵豪饮,所以菜可以寂寂无名,酒却一定要是好酒。为这一场不知会不会再有重逢的相聚,朋友竹拿出珍藏十几年的茅台,每人斟满一杯。今夜,我们不醉不归。
肉身是什么,功名是什么,人间世俗是什么,阿谀奉承与尔虞我诈又是什么?此刻都不重要。美酒让我们只剩下可爱轻盈的灵魂。冯跟竹一起长大,亲如兄弟,读书时都曾将热血青春奉献给文学女神。而今,他们中的一个穿了干净熨帖的中山装,在山城酒店大厅迎来送往,另一个混迹于京城媒体,为一场场人间事故记录是非曲直。命运将我们随意地洒落于齐鲁大地,又在长大成人后,任性地吹离这片土地。冯离开村庄,抵达山城,做一份可以养家糊口的工作,却将心沉醉于篆刻。竹更换了十余份工作,却从未放弃过对于文学的热爱。而我,凭借读书,一路北上,在北疆的烈烈大风中,安心于教书写作。文学像一盆火,用微弱但从未熄灭过的热与力,鼓舞着我们,也引领着我们,抵达远方,再汇聚于山城。
青春的激情早已逝去,但一杯醇香的美酒再次点燃了它。冬日的大风猛烈撞击着窗户,以扫荡一切的威力试图破门而入。有人呼朋引伴走入酒馆,全身裹挟着冷风。热气很快将冷风击退,人们脸上重现红润的光泽。等到一杯酒下肚,寒冷便荡然无存,满屋热气升腾,仿佛春天悄然抵达。
这奇妙的液体,在封闭的瓶中沉睡了几千个日夜,只等某个夜晚的解封,它们化作精灵,翩然溅入酒杯。我们已经说了太多的话,又似乎说得还远远不够。或许,我们什么都不必说,只需端起酒杯;人生的欢乐与哀愁,迁徙的艰难与疼痛,聚散的无常与梦幻,都在这一杯绵软悠长的酒里,并经由被世俗生活千百次锤炼锻打的凡胎肉体,抵达灵魂栖息的寂静丛林。
在这片丛林中,大风后退三千公里,严冬被春日取代,繁花铺满千沟万壑,树木向着漆黑的天空,伸出无数深情的手臂。飞鸟偶尔划过,惊落草尖露珠。就在洒满月光的林中空地上,我的灵魂犹如脱壳的金蝉,飞离沉重的肉身,在山间溪水的叮咚声中,永无休止地起舞……
我想亲吻整个世界,我想爱抚每一片草叶,我要敲击洪荒深处的晨钟暮鼓,拥抱所有与我的生命擦肩而过的人。我的心里奔涌着洪水一样席卷一切的欲望,我要与酒神共舞、狂欢。就让所有的悲悯包裹起邪恶,所有的美好覆盖住阴暗,所有的善良长驱直入,驻扎纷乱的人间。
而我,愿沉醉这片月光下的丛林,犹如一片树叶,轻轻坠落在明净的湖面。
我想我醉了。
二
酷暑,蝉鸣聒噪,夜色不安,我站在千佛山脚下一个面目模糊的公园里,仰望星空。在我们栖息的城市,星空总是朦胧不清,仿佛每一颗星辰,生来都对人类这种世俗的物种,保持警醒的距离。人类是一面巨大的镜子,让亿万颗星星照见它们的纯净与永恒,也照见尘世的浑浊喧嚣和从未休止的争战。浩荡的风从宇宙深处席卷而来,穿越苍茫的大西洋、印度洋、太平洋、东海、黄海,飞过高耸入云、或许有神仙出没的泰山,抵达千佛山脚下,而后贴着热气腾腾的地表,缓慢停滞。
这个三面环山的城市,即便在万物沉寂的夜晚,依然被躁动裹挟。空气粘滞沉重,氧气稀薄,人们在睡梦中发出的鼾声和呓语,也蒸腾着暑气。回忆的通道在星空下变得拥堵、混沌。我努力地擦拭罩住十年前一小段光阴的玻璃外壳,试图看清被我埋葬的生活的细枝末节:我如何在这里相爱,生恨,争吵,离去,而后义无反顾奔赴内蒙古高原。时光厚重的尘埃黏附在记忆的表层,原本鲜活生动的人生切片,变得暧昧不清。我甚至怀疑我是否在这座公园旁边生活过。那个在咯吱作响的木地板上,奔来走去为朋友烹制晚餐的我,是真的还是假的?为买下这间老旧房子,与男友走遍整个城市的女孩,她是此刻已在塞外生儿育女的我吗?那个在朋友家高高的阁楼上,一边喝酒一边听着一墙之隔的动物园里狼吼虎啸的我,那活泼盎然的肉身,又去了哪里?是金蝉一样在某个神秘莫测的夜晚脱的蜕,留在一棵枝繁叶茂的梧桐树上了吗?那么此刻的我,还是不是过去的我?而灵魂是否也跟着肉身一起衰朽,不复过去的欲望勃发?
一切都在燥热的夜晚蠢蠢欲动,却又一言不发。风越过草木疯长的地表,掠过密不透风的树林,在近乎凝滞的空气中发出疲惫的钝响。玉兰美而肥硕的树叶相拥而眠,梦境中依然不忘亲密私语。黄栌蓄力以待,等待尚在途中的秋天,意欲将一身浓郁的绿,换取满树燃烧的红。丁香放任自我,香气无孔不入,侵蚀着每一个夜色包裹的角落。只有木槿,隐匿于暗处,悄然绽放。它们的影子落在高大的白杨树上,低矮的灌木丛里,爬满蔷薇的灰暗水泥墙上;有风吹过,便婆娑摇动,将夜晚晃出无数细碎的涟漪。
就在夜色笼罩的公园里,我看到十年前朝气蓬勃的我,像一只优雅矫健的小鹿,奔跑在黢黑的树影中。由法国梧桐油松、圆柏、女贞、黄杨构筑而成的茂密丛林,击退城市的喧哗,将马路上一浪浪袭来的声响,化作夜晚海面上暗涌的波涛,或沿园林围墙逡巡低吼的野兽。幽静的跑道上空荡荡的,偶尔会在一株侧柏的后面,看到一个男人在夜色掩映下解开文明的衣裤。
公园一侧的高楼,与十年前毫无二致。仿佛那些灯在漫长的时日里,一直以渴睡的面容无声无息地亮着。楼房的主人或许从未更换,他们只是被灯光照得鬓角白了一些,面容干枯了一些,动作迟缓了一些。只有遮掩后窗的树木愈发的粗壮,似乎它们的年轮,代替这座楼房里健忘的人们,将他们的衰老与悲欢一一记下。我旧日的爱情,就隐匿在这些落满尘埃的窗户后面。我甚至确信,那个陪我一起度过七年人生的恋人,与楼房里进出的陌生人一样尚未离去。他依然在我们一起粉刷过的房子里,生儿育女,上班下班。K93路公交每日从门前摇摇晃晃经过,他上车前会按部就班地先送女儿去幼儿园,而后回返,重新走到站牌下,在烈日炙烤中夹着公文包,等待下一班公交抵达。
昏暗的路灯下,一对恋人正背靠着一丛灌木热烈地亲吻。他们水乳交融般的忘我姿势,犹如此刻隐匿在静寂草叶下交合的蜗牛,或者像水边朝生暮死却依然飞蛾扑火般坠入爱河的蜉蝣。恋人的身体湿漉漉的,鼻翼闪烁着让人心旌摇荡的汗珠,蚊子们循着爱情诱人的气息,列队前来寻找猎物。虫子们被搅缠的舌头蛊惑着,在暧昧的光影里发出动人心魄的鸣叫,仿佛为这段即将抵达高潮的亲吻,举行盛大的庆祝仪式。只有夜晚绕公园慢跑的人,习惯了树丛背后的秘密,漫不经心地瞥上一眼,便继续漫长的奔跑。
我一一走过夜色掩映下的丛林、草坪、竹园、池塘,用已近中年的躯体,唤醒葬于此处的青春。我小心翼翼、亦步亦趋地跟着十年前的自己,怕打扰惊吓到她,或者触怒了她,让她转身对我质问,我是如何不顾一切地抛下一个旧人、奔赴新的爱人的?人又是怎样一种喜新厌旧的动物,可以跟一个人亲如一家,转身又形同陌路、相忘于江湖?你忘记的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一段生命,抑或是过去的自己?难道你所怨恨憎恶的,不是你人生的一个部分?
我不知如何回答这些质问,于是只能诚惶诚恐地低头走着,并在公园门口劈面而来的庞大的高架桥下,和无数被灯火点亮的迷宫一样的“蜂巢”面前,迷失了方向——我已经完全认不出过去生活的痕迹。小区门口卖煎饼果子的,开中药铺的,售五金的,炸油条的,清洗油烟机的,收购旧家电的,统统从我的记忆中消失,仿佛他们从未在这片喧闹的居民区出现过,所有弥漫着烟火气息的生活片段,都是我自以为是的幻觉。连同过去的我,也是一段醒来便消失无痕的梦境。
我只是途经这个燥热的城市,被空气中充塞的熟悉的方言突然间触动,于是下车,拖着行李,沿着黄昏的公园,寻找被我埋葬的爱情的印记。我走遍了东西南北四条大道和交错纵横的曲折小巷,与一个个面目模糊的路人擦肩而过,他们有着千篇一律的面容,仿佛汇入汪洋的水滴,转眼就被人忘记。我走进一个老旧小区,看到陌生的老人、孩子、猫狗、衣着笔挺的职员,因为夜色,他们的表情松弛舒缓。斑驳的防盗门将车水马龙阻挡在滚烫的马路上,生活在门窗之后回归自然本色,犹如坚硬的大米化为柔软黏稠的粥饭。我从一个小区走进另一个小区,我看到每一个角落,都如显微镜下排列有序的细胞,充满让人惊讶的相似之美。
就在我从一扇已经不能合拢的单元门口经过,决定放弃寻找的时候,我看到一个头发灰白的女人,沿着昏睡的路灯,神情愉悦地向我所在的位置走来。像是被一股奇异的飓风击中,我在一瞬间认出那个苍老的女人,是曾经的恋人的姐姐!他一定有了第二个孩子,而且是刚刚满月的宝宝,因为姐姐的手中提着一篮新鲜的鸡蛋,还有一大袋初生婴儿所用的尿不湿……
我迅速转身,逃至隔壁单元门口,背对着她,假装正借着昏暗的灯光认真辨认门口的物业缴费通知单。一只蝉像从梦中惊醒,急遽地鸣叫一阵,随即偃旗息鼓。我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而后在距离我几米远的地方,拐进黑暗的楼道,慢慢向半空走去,最后完全消失,夜色倏然合拢。
遥远的天边隐约有鼓声大作,或许那是我的心跳,因坠入时间隧道,受到惊吓而擂出的鼓声。我在奇特的穿越幻觉中,快步离开小区。汇入人流的瞬间,我转身,看到黑暗中小区破败的门牌上,一个“洪”字在夜晚摇摇欲坠。记忆终于破窗而入,那是小区名字中的一个字。所有逝去的一切,重新植入我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