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马店女娃
作者: 朱山坡年关越来越近,父亲到县外替别人砌房子还没回来。母亲见不得我无所事事,又怕我在她身边添乱,便给我安排了一个本该由父亲来完成的任务:修补猪圈。
寒风从北方刮过来,把我家猪圈的窗户吹破了一个洞,像堤坝溃了口,稻草纷纷溃散,洞越来越大,寒风鱼贯而入,迅速占领了猪圈。有时候寒风还夹带着细雨,把猪圈搞得湿漉漉的,增加了它的冰冷程度。猪圈很干净,屋顶的瓦片早被父亲收拾得密不透风,除了窗户,猪圈没有其他的瑕疵。母亲说,你把窗户堵上就行。我说,我家又不养猪,堵它干吗呢?
我家有半年多没养猪了,但猪圈里仍然残留着猪的气味。说实话,我不喜欢这种气味。
窗户透风了,正好,把猪的气味赶出去。母亲笑了笑,突然严肃地说,不能让寒风住进我们家的任何一间屋子。我明白了,母亲把寒风当成了坏人,哪怕闯进猪圈也让她感觉到不安全。于是我领命去找稻草和竹子。
还不到中午,村子里还不热闹。不下雨,只是冷。母亲在准备过年的粮食,把所有的米、谷子和杂粮集中起来,统筹安排,要精打细算,哪天吃什么,多少张嘴吃,吃多少,她心里至少得有个数。这个时候,谁也不能打扰她。我朝村北走,翻过北坡的梯田时,看到远处有一队人马往村子里走来,一共有十一个人。他们背着高耸的背包低着头走路。他们中间还有几个女人和小孩,也背着大小不一的包,仿佛走过了很长的路,个个一副十分疲惫的样子。在离我很近的地方,一块向阳靠坡的草地,他们一屁股坐了下来,如释重负地躺直。其中一个大胡子男人看到我,向我招招手问:“前面是不是米庄?”我有点忐忑,但还是诚实地回答说:“是。”
“前面就是米庄了。”他对妇女和孩子说。
妇女们兴奋起来,孩子们更是欢欣雀跃。听他们的口音,应该来自遥远的地方。他们穿着厚厚的棉袄,脸通红通红的,头发凌乱而且像板结了。脚上的布鞋又脏又破,有的脚丫都露出来了。有个女人要喝水,一个男人从背包里掏出水壶来,晃了晃递给她。她嫌水太凉了。男人竟从背包里掏出铁锅、锑煲等整套炊具来,并架起铁锅,找来干草和柴枝,生火烧水、做饭。
我在他们的身后砍竹子,一口气砍了三四根,像鞭子一样小小的,觉得够用了。前面的稻田空空荡荡、荒凉肃杀,但还有一些零散的干稻草。我把竹子放到稻田边,然后去拾稻草。当我看中一小堆干稻草,刚要俯身去捡时,一个人捷足先登,用身子背对我,把干稻草护住了。
“是我先看到的。”是一个小女孩,这伙外地人中的一员,刚才我看到了她在他们中间,穿着灰色的破旧棉袄,两边的肩膀上都破了洞,棉花从里面钻了出来。棉花也是旧的,是一团团发黄的棉絮,风一吹,它们就挣脱她,逃跑到空中。
我放弃了,走向另一堆稻草,但我忍不住回头看一眼这个小女孩。她比我矮小一点,脸上沾满了尘土,对我很警惕,还有点凶,但很漂亮,牙齿很整齐,鼻子和眼睛都很好看。她比村里所有的女孩子加起来都漂亮。可惜,她跟着一伙乞丐。
是的,他们就是乞丐。这些年来,每年都有三五批外地人成群结队到村里来讨吃的,挨家挨户去要米。有时候,上一批前脚刚走,下一批又来了。他们都操北方口音,有些还听不懂。听说他们也不容易,家乡闹饥荒,青黄不接,只好逃荒,一路逃到南方。既然如此,总不能见死不救吧。开始,村里人对他们还算同情、热情,让他们吃饱,还给他们一些米。后来,来的人多了,大家也就不那么热情了,因为我们的日子也过得紧巴巴的,一年到头没吃过几顿饱饭。哪家的孩子不是喝清水稀粥,走起路来能听到稀粥在肚子里的激荡声。
我抱着竹子和稻草回来,扔到猪圈里,然后跑回家去告诉母亲,又来了一批乞丐。母亲下意识地将手里的谷子塞进隐秘的陶罐里,盖上油布,警觉地往门外瞧了瞧,对我说,来就来呗,又不是住我们家。
乞丐从不在我们村里过夜,得到了施舍就离开。
我得告诉其他人,乞丐大军正在村北生火做饭,很快便要进村。
母亲让我赶紧把猪圈的窗户堵上,明天可能又要下雨了。我只好去堵窗户。
跟读书相比,我更勤于弄泥玩沙,母亲预言我将来会成为一名像父亲一样出色的泥水匠,可以造房子,放在古代,可以搭桥砌楼,甚至可以修长城。因此,堵上一个窗户费不了我多大的功夫。到了午饭时刻,我已经将猪圈的窗口堵得严严实实,妥妥帖帖,一丝寒风也休想钻进来。我还顺便把摇摇欲坠的木门也加固了,路过的人对我的手艺赞不绝口,对此我早已经习以为常。但我还是告诉他们,成群结队的乞丐又来了。我还提醒他们准备些许白米、谷子,打发那些乞丐。
“不给。凭什么?除非他们帮我家修理窗户,还得像你一样能干。”
我知道他们说什么。我才不讨饭呢。母亲说,如果更省俭一些,我家的粮食是可以撑到明年三四月的,但到那时候,还是会青黄不接,还会断炊饿肚子。可是,每年我们都能挺过去,从没有沦落到外出讨饭的地步。
母亲对我的工作成果很满意,说等我到了十六岁就可以跟泥水匠当学徒了。父亲就是一名泥水匠,他的代表作是国营茶场的连排房子和炒茶炉。
下午,我和母亲正在房子里缝补衣服。我的裤子正在母亲的针线底下修复缺口,像极了我修补猪圈的窗户。我光着屁股钻在被窝里。突然,外面传来陌生的声音:“有人在家吗?”
我机警地示意母亲别吱声,但来不及了,她已经本能地回答:“噢,有。”
母亲起身出门。我没有裤子,无法离开床,很焦急。
我估计外面的人至少有两个。
一个男人的声音说:“大妹子,我们从河南来,家里闹饥荒,走投无路了,求求你施舍一点……”
母亲说:“跑了很远的路啊。”
男人说:“可不,因为难嘛。”
母亲说:“我知道,不容易。家家都有难的时候。”
男人附和说:“是呀,现在特别难。万不得已,我们也不会出来讨饭丢人现眼。”
男人想起了什么,赶紧从口袋里取出一个本子来递给母亲看:“我们不是坏人,我们有政府盖章的乞讨证的。”
政府公章鲜红得发亮,可能害怕被它灼伤眼睛,母亲草草瞧了一眼乞讨证便转脸看女人。女人瘦小,看上去十分善良,也很谦卑,脸上还有羞色。
女人乞求着说:“多少给一点吧,就一点。多少无所谓。”
母亲赶紧说:“给,给。”
母亲领着他们上偏房去了。那是我家储存粮食的地方。
待我找了一条哥哥的裤子穿好出门去要瞧个究竟时,他们已经离开。母亲回来了。
“给米啦?”我问。
“给了。”母亲平静地说。
“给的多吗?”我问。
“怎么说呢,不算很多吧。”母亲淡淡地说。
“给的是碎米吧?”我问。希望是这样。
“不,是好米。”母亲说。
“干吗给他们好米?”我嘟哝一句。
母亲没有回答,进屋继续给我缝裤子。
“今天早上我见过他们。十一个人,估计是分头行动,来我家三个人。”我说。
“其他人不会来我家讨米了的,你放心。”母亲安慰我。乞讨也有规矩,同一拨人不会重复到同一户人家乞讨。
可是,话音没落,屋外头又传来了一阵外地口音说:“请问有人在家吗?”
我和母亲赶紧出门。一男一女,看上去是夫妇。还有一个女孩。对,就是那个漂亮的女孩。她也认出我来了,突然变得有些羞涩和局促,退躲到女人的身后,甚至不敢朝我这边看。
“我见过他们。同一批人。”我悄声告诉母亲。他们三人分别背着帆布斜挎包,颜色形状都一样,小女孩的包小一些,看上去都什么也没有装,松垮垮的。估计他们在其他户乞讨所得不多,甚至可能被毫不客气地轰出门来。因为传说讨饭的不一定都是好人,有骗人的,有偷盗的,有强抢的,他们的包里不一定是米,也有可能藏着锋利的刀子和迷魂药。我心里有些紧张,还生怕母亲心太软,出手过于大方。
他们刚要开口说话,母亲抢着先说了:“刚才你们……你们的人不是来过了吗?”
他们面面相觑,恍然大悟,男的谦卑地赶紧陪着笑脸说:“啊,明白……我们只是路过。”
他们要掉头离开,母亲指着我家院子的后门对他们说:“从这里走也是可以的。”
他们明白了,转身往后门走。
母亲突然叫住他们:“你们跟他们确定是同一批人?”
男的回答说:“是的。我们从河南过来的,同村的乡亲。”
女人补充说:“我们从驻马店来。驻马店……穷地方。我一家四口,除了她奶奶,全来了。”
男的指着小女孩说:“我闺女。她本来还有一个哥,去年得病死了。”
母亲说:“这孩子也跟着跑了那么远的路啊。累坏了吧?”
小女孩躲闪着回答:“我不累。”
我发现小女孩的脸比上午苍白,可能是擦洗去了污垢的原因。她留了一绺刘海,梳得很整齐,衣服也变得干净,不像一个小乞丐。
“你们吃过饭了吗?”母亲问他们。早过了吃饭的点了。我知道这是母亲的口头禅,礼貌性问候。
男人支支吾吾地说:“吃,算是吃过了的……”
女人也说:“我们出门在外,习惯了……”
他们要离开,但小女孩说话了:“我饿。”
女人拉着女孩的手,要往外走。女孩心有不甘,回头对我母亲说:“给一口吃的也行……”
男人低声斥责女孩:“别不懂事,坏了规矩。”
但女人态度没有男人那么坚决,对男人说:“她确实经不起饿,像她哥。”
女孩子额头上冒出像水泡一样豆大的汗珠,嘴唇干裂,身子站立不稳,拉着她母亲的手依然摇摇欲坠。她母亲把她提着往外走。
眼看他们就要消失在我们的眼前,母亲突然叫了一声:“你们等一会儿吧。”
他们犹豫着停住了,回头朝我们这边看过来。
母亲说:“我给你们做点吃的。”
说着,母亲便进了厨房。
我愣住了。村里从没有过留乞丐吃饭的先例,都是能施舍就施舍一点,不能给点什么就好言解释清楚让人家走,从不会让他们留下来吃饭。因为谁家都吃不饱,谁家也没有多余的粮食,谁家都难以承受增加一张嘴吃饭的负担。正常的情况下,他们也不会死皮赖脸地纠缠不休,都识趣地无奈地离开。他们也是有底线有操守的人。但也不排除遇到个别死缠烂打的乞讨者:
“请你们从牙缝里抠一点给我们吧。”
“你们不至于让我们到你家白跑一趟嘛。”
……
虽然语气带着乞求,但还是引起一些村里人的反感甚至愤愤不平:“我们饿得差不多也要去讨饭了,跟你们素不相识,不沾亲带故,凭什么帮你们?帮得了那么多吗?”在我们这里,过分的热情从来都让人觉得不值得。
我还来不及让母亲改变主意,他们重新回到院子里来,站在门外对厨房里的母亲说了一通客气的话。母亲说:“你们随便坐着等等,一会儿就好。”于是他们在墙角的板凳上坐了下来,身子一下子靠到墙上去。女人瞧了瞧我,友善地笑了笑。男人也是,但笑起来时皱纹把他的脸做成了鸟巢。女孩坐在她父母中间,偷偷地看了我一眼,神情羞涩,还有些“敌意”。我甩给他们一个不好看的脸色,气呼呼地走进厨房。
母亲竟然在煮面条!天啊,那么好的挂面,白花花的,那是上个月舅舅送给母亲的生日礼物。那是外婆嘱舅舅送的,面条本来是二姨送给外婆的长寿面,外婆舍不得吃。母亲也舍不得吃,准备是过年全家一起分享的。现在,母亲竟然拿出来煮给素不相识的乞丐吃!我要制止,母亲粗鲁地把我的手推开:“你看那女娃饿成那样……”
我不管,母亲完全可以给他们煮一些稀粥或粗粮填填肚子。
“面条熟得快,煮粥来不及。”母亲解释道。
我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母亲已经将面条撒进了锅里。
面条很快便煮好了。母亲麻利地盛了一碗,先是给女孩。女孩推给她的母亲,最后还是女孩端起碗吃了。很快,女人和男人的手里也都有了装满面条的碗。他们吃相不好看,狼吞虎咽。手里的碗空了,女孩子把碗放在长凳上,对她的母亲说:“饱了,走吧。”她母亲说:“好的,先谢谢主人家。”女孩对着我露出了一个感激的笑容,算是谢过。女人对母亲千恩万谢。男人站起来,端着空碗往厨房里瞧了瞧,对母亲说:“我还想喝点面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