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捞

作者: 徐威

贺来兮消失两年零八个月后,派出所的人在三舅家的院墙上刷了一行大字:缅北诈骗窝点人员之家。我赶到的时候,红色油漆尚未干透,刺鼻的气味以此为中心,向四面八方飘去,在村庄中左冲右撞,激起阵阵涟漪。

我推开门,看到三舅他们在院子里抽烟。我喊了几声,给他们发烟,接着和他们一样,低着头抽起来。烟雾愈加缭绕,仿佛大家可以就此隐匿身形,仿佛羞耻就会随即远去。一根烟抽完,大家依旧无言。四表哥又派了一轮,这一次大舅没有接。他干咳了一阵,抬起手在半空中左右挥舞了几下,然后问我:“相安,老老实实说,他到底有没有和你联系过?”

话没落地,大家的眼睛就齐刷刷地望了过来。三舅妈端着茶壶要去添水,此刻也止住了脚步。这个问题,我已经回答了无数次,可我仍然不知道,究竟怎样的回答才算妥帖。我只能实话实说:“没有。”我一边摇头,一边发誓:“我发誓,真的没有,不骗你们。”

三舅妈用手抹了抹眼睛就走了。两年多了,我的每一次摇头,都像风扇扇片一样,反复在他们身上割出一道又一道口子。我清楚他们为什么总会追着我来问。我有八个表哥,贺来兮是最小的一个,与我同岁,只大我三天。从初中到高中,我们都是同班。高三那年,我们从普通班考进重点班,住同一个宿舍。那时,他们都说,家里终于要出大学生了,一出就出俩,一出就都是进名牌大学。那时,贺来兮说他想去西安,问我要不要也考西安交通大学。那时,我们眼中都有着闪亮的光芒。

在之后的好些年里,我和贺来兮一直想不通,命运为何突然就转向了。我们六点起来背《滕王阁序》和“疯狂英语作文一百篇”,各科高考模拟题做到凌晨,日复一日。我们兴致勃勃地商量着哪个专业好,究竟要把诗与远方放在北京、上海、西安、广州还是深圳。我们想过各种可能,始终没有往坏处想。而事实是我们的远方与北上广深毫无关联,甚至连省会都到不了。近在咫尺的远方毫无吸引力,公办二本师范院校的两张录取通知书从一百多公里外的市里寄来,让那个炎炎夏日看起来充满了秋天的萧瑟和寒冬的凛冽。

家里同意我们复读一年,但老天爷没有站在我们这一边。那几年,复读生越来越多,引发了众多应届高考生家庭的愤怒。据说有人到市政府门口举了横幅,县教育局和各高中的校长被狠批一顿后,紧急出台文件,本年度严禁招收高考复读生。复读班就地解散,我们在补课半个月后第二次背着行囊走出一中校门,再也没有回去的可能。那天晚上,月明星稀,蛙鸣阵阵,我和贺来兮在村后的田埂上喝了四瓶啤酒,抱头痛哭。贺来兮说:“相安,有些人的人生巅峰就是高考,之后就一直走下坡路了,也没什么值得羡慕的。多么悲哀,对吧?”他站起身来,举起酒瓶,邀月共饮。贺来兮把酒瓶往遥远的夜空中用力一扔,说:“人生才刚刚开始,又不是只有这一条路,对不对?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那晚贺来兮说了一堆奇奇怪怪的话,他负责说,我负责点头。

四表哥说让我再去找同学朋友打听打听,我嘴里说好,实际不抱希望。他接着又问:“来兮有没有女朋友?或者前女友?喜欢的人?”我明白他的意思。他们不知道的是,贺来兮这些年没有任何谈情说爱的念头。他在高考前跟我描绘过一次他和贺秋颖在西安古城墙下并肩漫步的美好幻想,之后再也没和我提过爱情。“成功才是紧要的,搞钱才是王道。你腰缠万贯的时候,还怕没有漂亮女人?”有一次,他看到一部电视剧,只瞄了一眼就说:“这剧名,挺好。”我一看,剧名是《北上广不相信眼泪》,我知道他的梦是真的碎了。我可以接受汉语言文学这个专业,也可以接受以后去做一个中小学语文老师,尽管我并不喜欢文学,也从没想过走上讲台。贺来兮和我不一样,他比我更有想法,也更执着。因此,当他西装革履天天往外跑,甚至告诉我哪几家KTV有特殊服务的时候,我没有觉得意外。他一门心思创业,从跑宿舍推销插排、路由器,到淘宝卖女装和化妆品,失败一次又一次,乐此不疲,斗志愈发昂扬,我没有觉得意外。我唯一意外的是——他怎么跑到电信诈骗那儿去了?对他来说,这有点太低级了。

三舅一直没说话,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四个舅舅中,他脸皮最薄,最看重别人对他的看法,所以总是和气待人,从不与人红脸。贺来兮失联的事情,以前顶多算是存在各种各样的谣传,只要我们不认,别人也不敢明着说。现在,院墙外的那一行红色大字,就像是一把最锋利也最晃眼的刀子,彻彻底底地把三舅钉在羞耻柱上,在往后的岁月里都不得动弹。

气氛愈加地沉闷,我想要说一些安慰的话语,却始终想不到能够说什么。最后,我只好说:“三舅,至少他还活着。”三舅先是一愣,接着眼泪毫无征兆地扑簌簌地往下掉。

从三舅家出来,大舅问我派出所有没有熟人。在他看来,一个镇中学的政教处主任,大小也是个官,有事总该能用上力。我说我会去找人打听,有新情况再跟他汇报。他问要不要去他家再喝点,我摇了摇头,说想去看下外婆。

外婆生了四个儿子三个女儿,到老却不住任何一家。大舅三舅还在村里,四舅远在郑州。二舅尚未娶妻就因塌方事故不幸离世之后,她独自一人固执地守在村子深处的老屋里,沉浸在越来越浓郁的静谧之中。老屋门前的巷子,数百年来都是村庄的核心地带,青砖石径,人声鼎沸,而今四处都是断壁残垣,清寂无声。

外婆坐在门口晒着太阳打盹,我喊了几声她才悠悠醒来。她从竹椅上起身,问我怎么来了,又问我母亲是不是也来了。不等我回答,她就奔厨房而去。我知道她又要给我煮鸡蛋,从小到大,每一次我们过来,都是这样。我说:“不用煮啦,刚在三舅家吃过饭了。”她说:“要的要的,一会儿就好。”我说:“那就煮一个。”她一边说着好,一边飞快地往锅里下了六个。

我吃了俩,撑得不行。外婆从橱柜里拿出一个塑料袋,把剩下的鸡蛋装了起来,让我带回去吃。她又从枕头边取出她的手机,说手机坏了,听不到响,最近都接不到电话。我把手机重新设置为响铃模式,把音量调到了最大,接着无意中看到她的通话记录里有数十个外省市的陌生来电,包括好几个海外虚拟号码。更重要的是,每个号码都有或长或短的通话时间。

我说:“这些陌生的号码,尤其是一长串的,要么是广告推销,要么是电信诈骗,都是假的,以后你不要接了,更不要相信,会上当受骗的。”外婆说:“我晓得了。”说完,她又加了一句:“反正也听不懂。”我打算把那些常见的诈骗手段,什么你家人出车祸住院、涉嫌传销、银行卡冻结、公安局让去一趟等等,和她说一遍,她却摆了摆手,说:“我晓得呢,派出所和村里都来讲过课。还说要在手机上装什么东西,装了以后骗子的电话就打不进来了。对了,装一个可以领一桶油。”我问:“那你领了没有?”外婆说:“他们不让我领,说我这手机装不了。”我和她打趣,说:“要不给你换个智能机?下次再去把那些油啊米啊通通领回来。”外婆当即摇头,语气坚决:“我又没有银行卡,骗不到我。”

坐了大约半个小时,又按照外婆的指示把屋里那些红薯、腌菜缸从这个角落挪到了那个角落后,我准备回去。走到门口,外婆突然拉住我。她问:“来兮找回来没有啊?这么一个大活人,说丢就丢啦?”她又说:“这个打靶鬼,冇点良心,他要是像你这么乖就好了……”她一边说,一边抹眼泪。我把外婆扶回屋里,拉着她的手,没有说话。外婆抽泣了好一阵,最后对着饭桌上的智能机器人发脾气:“鬼东西,你说来兮哪去了?”

机器人没有回应,外婆只好艰难地用普通话念出两个字:“兮宝!”

智能机器人的屏幕这会儿亮了起来,它说:“我在呢!”

外婆又喝道:“来兮呢?”

它说:“不好意思,我没有听懂,请再说一遍。”

外婆转过头对我说:“相安,你把它带走,我看着就怄气。”

我笑了笑,随后听到机器人说:“是的,今天的天气真不错啊!”

我知道外婆只是说说而已。桌上的这个智能机器人,外婆要求大舅他们每半个月都要过来给它换电池,不管电池还有电没电。这是贺来兮众多失败产品中的一员。当初,他有感于农村和城市的独居老人越来越多,孤独得没人搭理没人聊天,萌生了智能陪伴这一念头,后来就有了这一款“夕阳宝老年智能陪伴与安全监护机器人”。按照他的设想,这是一款能够自主代替子女陪聊、远程视频通话、智能监控、完成生命体征状态监测并自动报警的全能系统。想法有了,但他不懂技术。起初,他想在网上找人编写一套人工智能程序,接着发现那些报价他根本承受不起。后来,他找了个在校学生,编写了一套相当简单的程序,又自己设计了个卡通造型,就算是1.0版本了。我说:“这会不会太不智能了?”贺来兮说:“智能也是一步步发展起来的嘛,就当是先试试。”我又觉得这个名字取得不太好,太庸俗了。贺来兮说:“你不懂,土才好,越土越好。农村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你取个洋气的,或者英文的,怎么打开市场?不过,‘夕’字确实寓意不大好,老人肯定都觉得晦气,那就换成我名字中的‘兮’字吧。兮宝兮宝,有我挺好。”

外婆手中这一个智能机器人发出的是贺来兮自己的声音。贺来兮把自己的声线与音色录了进去,以后即便他天南海北地飞,兮宝仍然可以代替他陪伴外婆。出发点挺好,外婆也很感动,只是贺来兮千想万想,没有想到外婆不会说普通话,而这个智能机器人也没有高级到能听懂我们的方言。因此,外婆用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掌握了“兮宝”这两个字的普通话发音——只有这样,它才能够接到指令,启动对话程序。我笑贺来兮:“要不你再装一个我们的方言系统?再去网上买个方言包?”贺来兮脸色发白:“十里不同音,你知道这是多大的工程吗?你知道这得花多少钱吗?”

这次创业就此宣告失败,只留下一个兮宝,没日没夜地与外婆“神仙对话”。

我打开微信和手机通讯录,上上下下划拉了许久,确认我并没有镇上派出所民警的联系方式。两个多月前,我跟着邓校长参加过一个饭局,其中有一位是派出所的副所长。我给他敬了两杯酒,但没好意思加他的微信。我不大热衷这样的交际,加微信这样的技能确实是不够熟练。我原本想给邓校长发个信息,请他把周所的微信名片推送给我,迟疑了好一阵儿,还是选择了放弃。我想,周副所长大概率已经不记得我了。

夜里我翻来覆去,折腾了许久才睡着。睡着就开始做梦,接着再次醒来,如此反复。在梦里,贺来兮从一个铁皮房中奔跑而出,跨过铁栏,撕心裂肺地喊着我的名字,让我救他,带他回家。下一个梦中,他的右手手掌已经消失不见,鲜血将纱布染红,还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掉。再后来,贺来兮整个人都飘了起来,他直盯盯地看着我,浑身颤抖,嘴唇哆哆嗦嗦地一张一合。他焦急而又愤怒地说着什么,可我一句也听不到。

这一次惊醒,彻底打消了我再睡的念头。我打开电脑,确实搜到一些类似的新闻报道。或许,贺来兮只是被骗过去的?他只是被逼无奈?被人控制住了?我越往这方面想,越觉得可能。贺来兮想成功,想成人上人,他各种折腾,也各种看不惯,但是,他不坏。然而我没有办法确认,更没有办法以几个梦来请求警方对他进行解救。我打开微博和博客,消息框里除了一些广告推送,没有任何异常。我把所有用过的邮箱都登录了一遍,甚至把那些垃圾邮件也一一翻看了,没有一丁点儿贺来兮发来的求救信息。我登录QQ,点开贺来兮的QQ空间,里头已经四年没有更新日志和说说了。

天色泛白的时候,我再一次告诉自己,贺来兮确实与我们失联了,不能再抱有幻想。太阳初升,红霞漫天,我却感觉到一阵悲凉,为贺来兮的杳无音信,更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我去了一趟派出所,没有见到周副所长。值班的人问我有什么事,我问周副所长在不在,他摇了摇头。我说,想问问缅北诈骗窝点到底是什么情况,你们怎么确定贺来兮就在那儿?他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摆了摆手,说:“不要瞎打听,你们要做的,就是赶紧联系上他,劝他回来。”末了,他又说:“执迷不悟,拒不回国,到时候户口都给你注销了,还得连累你们家里一堆人!”

坦白讲,他的态度令我感到气闷,但我无法理直气壮地把他怼回去。我在派出所对面的早餐店里要了一碗云吞,开始想我究竟可以找谁。云吞吃完,我终于想起大学时候隔壁班的李天义。我听他宿舍的人说起过,他好像就在公安系统,只不过是在邻省。我跟人要了他的微信,一直到下午,他才通过验证。下课后我给他拨了个微信语音电话,很快被拒绝了。他回了一句:“在忙,晚点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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